43 很好看

晨時春風料峭, 滿山霧濃。

黑衣少年手中抱着幾個油紙包,一邊吃着一塊剛出爐的酥皮蜜糖糕餅,一邊往那座小石橋上去。

橋下小河水聲涓涓, 在橋上等了許久的青年聽見他輕快的腳步聲一霎回頭, 便喚了聲:“十七護法。”

“你這麽閑啊?”少年走上石橋,似笑非笑。

姜纓一噎,心知這少年仍對他之前那番勸誡的話抵觸至極,他垂下頭,道:“并非有意來打擾護法, 只是屬下遣出去的人送了妙善道士的消息回來。”

少年聞言,果然一掀眼簾, 盯住他。

“天機山功法天下聞名, 但傳至妙善便在十六年前絕跡江湖,也有傳聞說妙善是修習天機功法最後一層不得要領,走火入魔死了, 但屬下探查到, 妙善當年最後出現的地方, 是業州神溪山, 那時他也不知因何斷了一臂, 經由神溪山的聖手張元喜診治後, 便再無音信。”

業州神溪山。

折竹倚靠在石橋的欄杆上, 半垂的眼簾遮掩了諸般閃爍不定的晦暗光影, 他捏着油紙包的指骨下意識地用力, 酥皮糕餅碎了一層又一層, 他才如夢初醒般, 松懈了力道, 但為時已晚, 糕餅已經捏碎了兩個。

他的眉頭輕皺起來。

“十七護法?”姜纓小心翼翼地再喚一聲。

他其實并不知十七護法究竟為何要查妙善的舊聞,但他也絕不敢好奇深究。

“薛濃玉死了嗎?”

折竹回神,卻冷不丁地轉了話題。

“真是什麽事也瞞不過護法,樓主一定要報薛家利用栉風樓之仇,但如此一來,即便她在送到淩霄衛千戶賀星錦手裏的密信中塗去了栉風樓三字,但薛濃玉作為始作俑者,卻是什麽都知道的。”

然而姜纓的臉色還是有些凝重,“可玉京傳回的消息卻說,薛濃玉逃了。”

第二護法在玉京并未能成功取回其首級。

“樓主這回真是失算,”

折竹嗤笑一聲,眸子一彎,潋滟生光,“十一哥死了她也不解氣,這般氣急敗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放出明月公主失蹤的消息引得薛濃玉上了鈎,可其父薛重到底是在官場中浮沉多年的人,想必他一定察覺了其中異樣,為保全薛濃玉,便早作了打算。”

折竹咬一口糕餅,“如今要再殺薛濃玉,只怕并不容易。”

“屬下猜測,樓主說不定會讓您去玉京與第二護法一起去殺薛濃玉。”姜纓說道。

“不,她絕不會讓我去玉京,”

折竹搖頭,面上的笑意減淡許多,聲線冷靜,卻隐含一分嘲諷,“畢竟,她比我還要聽我的師父的話。”

姜纓一剎噤聲,不敢多言。

栉風樓中人,除了這少年,便沒人敢妄自議論樓主的事。

“不過薛家拼死要保住薛濃玉,他也應該學會惜命才是,”折竹将手中最後一小塊糕餅喂進嘴裏,“如今淩霄衛要捉拿他,栉風樓要殺他,短時間內,他絕不會出現。”

他不出現,淩霄衛就絕不會知道他所托之人,是栉風樓的殺手。

姜纓正聽着,折竹的聲音卻忽然止住了,他擡起頭,對上那少年一雙剔透清爽的眼眸。

“還有事?”

折竹發覺手中的油紙包已經不那麽熱了。

“……沒了。”

姜纓讪讪地回,随即他看着少年站直身體,繞過他便要下橋去,他也只好轉身朝相反的方向去。

但才走了幾步,他卻又聽少年道:“姜纓。”

姜纓立即轉過身,白茫茫一片霧氣裏,少年玄黑的衣袂被晨風拂動。

“你說,如何才能知道她喜不喜歡我?”

橋下水流聲不斷,少年頗有些煩惱的聲音傳來。

“……呃。”

姜纓愣了好一會兒,見少年的神情逐漸不耐,他絞盡腦汁也只憋出一句:“這……不好說。”

姑娘的心思都是不一樣的,姜纓這一時也還沒措好詞該如何與這情窦初開的少年解釋,他才思忖了一會兒,卻聽少年輕嗤一聲。

折竹睨着他,嗓音清泠:“看來你就算有三兩個,也沒什麽用。”

“……”

姜纓一時腦袋空白了。

少年轉身就往橋下去,姜纓瞧着他玄黑的背影就要被霧氣遮掩,便忙喊了聲:“護法,您至少拾掇拾掇自己,您樣貌生得本就極為好看,想來只要稍稍再打扮打扮,她一定目不轉睛地盯着您看!”

少年一定要一頭往情愛欲海裏紮,姜纓也知道自己勸不住,他也不敢再勸了。

反正在栉風樓中,他唯有跟着這位十七護法,才能活得長久,三年來,他已習慣對這少年惟命是從。

折竹聽清姜纓的話也沒回頭,但走入霧氣潮濕的竹林裏,他又不禁垂眸輕瞥自己的衣袍。

打扮?

要怎麽打扮?

天色陰陰沉沉的,日光被厚厚的雲層始終遮擋着,在房中安睡的商絨隐隐約約聽到了些窸窸窣窣的聲音。

但眼皮沉重,她始終被困意裹挾,慢慢地又聽不到那些聲音了。

待她終于醒來時,室內靜悄悄的,她望向那道天水碧的簾子,好一會兒才起身穿衣洗漱。

對面的床榻上不見人,商絨在桌上發現了兩個油紙包,她拿起來打開,發現裏面是酥皮糕餅。

她拿起來一塊咬了一口,裏頭的蜜糖又香又甜。

推門出去,院子裏空無一人,也沒有泠泠的水聲,原是于娘子在他們回來之前便找人來将那水渠填平了。

商絨心知夢石應該是去了桃溪村的小學堂。

那麽折竹呢?他去哪兒了?

商絨走下階去,朦胧中聽見遠處似乎有些聲響,她出了院子,濕冷的春風迎面,竹林中簌簌聲響。

石徑盡頭的野草豐茂,她沒看見什麽人卻聽見呼痛的聲音。

但那并非是折竹的聲音。

商絨一瞬警惕起來,轉過身要跑回去卻不防一道身影如風般掠來,他的手穩穩地攬住她的腰身,帶着她躍上林梢。

她嗅到他身上微苦的藥味裏透出的竹葉清香,腦中緊繃的那根弦莫名松懈,濃烈的白霧裏是若隐若現的青綠竹枝,濕潤的露珠自葉片滴落在少年的眼睫,晶瑩的一顆,被他眨動一下,便弄濕了他的又濃又長的睫毛。

他帶她輕踩竹節最終坐在林中一棵粗壯的枯樹枝幹上,風吹着他烏濃的一縷發輕揚,天光好似被婆娑的竹枝揉碎開來,灑在他蒼白的面容。

“好吃嗎?”

商絨恍惚間,聽見他忽然問。

她堪堪回神,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捏着的半塊酥皮糕餅,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好吃。”

“你起得太晚了,剛出鍋時,它外皮很酥脆,裏面的蜜糖一咬就會淌出來。”他揚起唇角,眉眼間卻有一分遺憾。

“你可以叫醒我的。”

商絨有些臉熱,小聲地和他說。

“你睡得很香。”

折竹匆匆趕回便是想趁糕餅還熱就給她吃的,但他一掀簾,走到她床前看見她眉頭舒展,睡意正濃的模樣,他想了想,還是沒有将她叫醒。

“你很少能睡得像昨夜一般安穩,不是嗎?”

折竹側過臉來看她,也不待她應聲,他手中一枚銀葉飛出去,商絨的視線随之而去,輕易便在穿過霧氣,看見了那遠處的幾道身影。

石子刺中其中一人的腿彎,那人身子一歪便摔在林中草地裏,滾了一身泥。

那人痛叫着,哆哆嗦嗦的,半晌也沒站起來。

“他們是誰?”

商絨轉過臉來看向他。

“胡林松被下獄定罪,胡家人對夢石懷恨在心,知道我們回來,”折竹把玩着手中纖薄的銀葉,“這便來算賬了。”

商絨聞聲,再看向那地上躺倒的數人。

他們顫顫巍巍地相扶着站起來,各自捂着自己的傷處,活見鬼似的,步履蹒跚地忙往林子盡頭跑。

前頭的人沒注意被腳下什麽東西一絆,後頭的人也跟着全都身體前傾又摔倒一片。

商絨聽見身側的少年輕笑了一聲。

她不由望向他,

少年幹淨的眸子彎起來,細碎閃爍的光影在其間漾漾微晃。

她忽然意識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殷紅的寬袖衣袍,殷紅的外襟裏露出一截雪白瑩潤的中衣領。

他窄緊的腰身被一根殷紅纏金的絲縧收束起來,其上挂着他的那只小巧的玉葫蘆,葫蘆上的金珠玉墜時不時碰撞着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如此濃烈的紅,更襯他肌膚冷白又無暇。

商絨呆愣愣地盯着他。

“你……”折竹的睫毛細微顫動,他袖間的指節無端蜷縮起來,胸腔裏的心跳在他耳畔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全然陌生的心緒像在捉弄他,他的耳廓一點點紅起來,忍不住別過臉,“看什麽?”

商絨聽見他清泠的嗓音才回過神來,她的臉頰無端發燙,不敢再多看他,忙垂下腦袋,抿了一下唇,說:“我只是……從沒見你穿過這件衣裳。”

“成衣鋪的掌櫃替我挑的。”

昨日在城中買衣裳,他只認真挑選過她的衣裙,至于他自己的,便都讓那掌櫃随意挑揀。

商絨的視線落在少年殷紅潤澤的一片衣袂,林中風聲漸重,簌簌之聲不絕于耳,她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很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

她忍不住又偷偷擡頭望一眼少年的側臉。

少年一言不發,可料峭寒風吹不散他耳廓的薄紅,他蜷緊的指節松懈開來,冰涼的銀葉已被他滿掌的熱意浸透。

悄無聲息的,

他揚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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