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足夠了

滴雨輕墜少年紅透的耳垂, 那麽晶瑩冰涼的一顆水珠蜿蜒往下,順着白皙的頸側無聲沒入衣襟。

商絨指腹輕觸他腕骨的溫度,滿盞暖黃的燭燈照見斜飛入室的雨絲, 他半垂眼簾來與她目光相觸, 只一剎,她慌忙松手。

悶雷聲動,窗紗上映出一片時而晦暗時而明亮的光影,她匆忙躲開少年的目光,卻聽見他忽然說:“好像, 也足夠了。”

什麽?

商絨尚未聽明白,便被他伸來的手拉着站起身來。

“折竹……”

只不過脫口一聲“想”, 她的心便比這滿耳的風雨還要亂, 她的臉頰燙紅,無措地喚他一聲,偷偷擡起眼:“你的臉……”

紅紅的。

少年的指節又如含羞草般蜷縮一下, 他徑自在床上躺下去, 掀起錦被來往身上一蓋, 側過身背對她道:“我困了。”

“可是你的頭發……”

商絨還惦記着他的頭發是濕潤的, 若是這樣睡, 明日頭疼又怎麽辦。

“商絨。”

少年極為靈敏地轉身來抓住她的手, 僅僅只是指節與她相觸, 他的眼睫便不由顫動一下, 他看着她:“睡覺吧。”

商絨看他起身背對她自己擦發, 她便只好聽他的話轉身繞過屏風回到簾子後去, 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來。

夜雨嘈雜, 少年再聽不見她的響動, 他胡亂擦了擦頭發便躺下去, 發絲濕潤而微冷,卻正好緩解了他耳廓的溫度。

燭燈的影子在一扇屏風上搖搖晃晃至闌珊,他不知靜默地盯了有多久。

她說想。

那算不算是,她也喜歡他?

春雨淋漓的夜,少年擁着被子,翻來覆去。

商絨偶爾會聽到一些窸窣的聲響,但裹在雨聲裏并不清晰,雨落如珠,好似灑了她滿枕,燭焰不知何時燃盡了,她的眼皮漸漸壓下去,夢裏也是濕漉漉霧蒙蒙的,她又坐在那棵枯樹上,身畔的少年衣袂殷紅如流霞。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半夢半醒,她又被一根手指戳了戳臉頰,她極為艱難地半睜起眼,他的身影有些朦胧不清。

“商絨。”

可他的嗓音仿佛永遠如此清澈而滿懷朝氣。

“和我去蜀青城嗎?”

他說。

“嗯……”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只顧應他。

昨夜睡得遲,就算少年用濕潤的布巾擦拭她的臉頰,她也還是沒能醒幾分神,整個人仍舊迷迷糊糊的,在鏡前粘面具時,打着瞌睡便打到了他的懷裏。

鼻間滿是他身上的淡香,商絨勉強睜起眼睛,擡起頭對上他的目光,她後知後覺地坐直身體。

晨光漫漫,案前的一簇山花被昨夜的雨水打濕,掉了零星幾片花瓣,他一如往常那般朝她勾勾手,她便知要給他遞上黛筆。

“我們去做什麽?”

商絨與他共騎一匹馬行至小石橋上,才想起來問他。

“有人請我吃飯,”

折竹慢悠悠地說,“我想帶你一起去。”

“誰?”

商絨仰起頭,望見他的下颌。

“造相堂的堂主。”

“他回來了?”商絨面露一分驚詫,“可他,為什麽會請你吃飯?”

“自然是為了保命。”

折竹眼底笑意淡去許多。

造相堂堂主請的那頓飯在午時,商絨與折竹抵達城中後,先是在久源樓看了一折新戲,才慢吞吞地往海雲軒去。

造相堂堂主已在樓上等了多時,他坐立不安的,時不時用汗巾揩手擦額,只聽得那道門一聲響,他擡起頭定睛一望。

門外是一對兒少年少女,大約是他們膚色的對比有些強烈,那堂主打眼一瞧,便是一愣。

“小公子。”

這是他第一回 真正得見這少年。

思及這一個多月來造相堂損失的人與錢財,他滿心駭然,忙站起身來相迎。

“堂主果真大方。”

折竹瞥了一眼那桌上熱氣騰騰的珍馐美食。

“既是宴請公子,小人自然不敢怠慢。”

造相堂主垂首。

商絨與折竹在桌前落了座,但那堂主卻仍站在一邊,不敢輕易坐下。

“為何不坐?”

折竹一手撐着下巴,挑了挑眉。

“是是是。”堂主抹了抹額頭的汗,小心地坐了下來。

他身形頗為高大,面目也有些兇相,一雙眼睛也十分銳利精明,但商絨看他此刻像是一尾病蛇似的,被人拿住了七寸,戰戰兢兢,渾身都寫滿了懼意。

“公子也知,造相堂雖曾在天伏門手中,但如今門主已死,小人絕不敢尋栉風樓的仇。”造相堂主端起一杯酒來,見少年擡手便想往前敬一敬,卻見他拿起來筷子夾了一只蝦肉到身邊那個姑娘的小碗中。

造相堂主一時有些尴尬,只好堪堪收手,自己抿了一口酒,又接着道:“往後造相堂與天伏門再無任何瓜葛,還請公子您高擡貴手。”

“只三兩句話,便想保你全家性命?”

折竹捏着酒盞,似笑非笑。

“小人明白公子想知道些什麽,”造相堂主已在手下人那裏見過了那封被揉成紙球的信件,“那信件的确經過小人的手,但小人也并不清楚那信上落款的‘辛章’究竟是何人,只因其承諾的報酬極為豐厚,小人當時将此事報給門主後,便是門主一直在與之聯系。”

造相堂只窩在蜀青做些造神佛塑像的生意,但天伏門所有暗藏的産業都終歸要為造相堂所用,明面上是市井生意,背地裏,則是江湖生意。

天伏門主劉玄意,便是憑着買賣消息來斂財的。

“小人只知,那信是汀州來的,”說着,他小心翼翼地凝視那少年,“以及,門主死于您之手的前一夜,小人曾聽他提過一句,說辛章要來蜀青,只怕如今,他已在路上。”

從汀州到蜀青,足有三個月的路程。

折竹半垂眼簾,若有所思。

“還有一事,或可與公子交換小人與家人性命。”造相堂主實在看不透這少年的神情,他心中懼意實在難捱,也不再藏着掖着,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商絨見他将那信件小心地推過來,她只瞧了一眼那力透紙背的字痕,便見身側的少年擱下酒盞,捏起那薄薄的一張信箋來。

“此信上所說的,年約十六七,腰纏銀蛇劍,自南州方向往容州去過的少年,想來應該便是公子您。”

造相堂主說着,又仔細觀察起少年的表情。

“看來,這便是你去容州的理由。”

折竹輕擡起一雙眼睛,冷冷地睨他。

“公子,小人此前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接下了這樁生意,但如今小人是半點念頭都不敢動的。”造相堂主忙站起身來。

折竹将那信箋随意往桌上一丢,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些什麽:“說說看,找你買我行蹤的,是誰?”

“是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來歲,”造相堂主仔細回想起那人的模樣來,“看着不像是混江湖的,倒像是……”

“像什麽?”

“像吃官家飯的。”

造相堂主如實回道。

他做了多年買賣消息的生意,這雙眼睛早已練得毒辣許多,是不是江湖人他從其行為舉止便瞧得出來。

當日那青年一股子傲氣,或坐或站都姿儀嚴整,像是受過訓的,一看便不是普通江湖人的做派。

商絨本在解折竹買給她的九連環,乍聽造相堂主這一番話,她手上一顫,一個不注意便被其上玉片鋒利的棱角劃破指腹。

折竹聽見九連玉環碰撞出清脆聲響,他側過臉正瞧見她指腹上接連冒出的血珠。

他輕皺了一下眉,攥住她的手腕,從她袖間抽出她的帕子來,往她指上一裹,随即轉過臉,正好撞見造相堂主也在盯着商絨看。

只被這少年薄冷的一雙眼盯住,造相堂主便冷汗涔涔,不敢再看。

“堂主心中一定在猜些什麽。”

折竹眼底全無一絲笑意。

造相堂主只覺這少年嗓音裏都裹着刺骨的寒涼,他連忙搖頭:“不,小人不敢。”

“飯既吃了,話也說了,”

折竹牽着商絨的手站起身來,“那我們便先告辭。”

“公子……”

造相堂主看他們二人走到房門處,他猶猶豫豫地開口。

但才喚一聲便被少年打斷。

“放心。”

折竹并未回頭,漆黑的眸子冷冷沉沉,語氣輕飄飄的,意味頗深。

随即那道門開,造相堂主眼看着他們離開,他在屋中站立許久,稍微一動,雙腿便癱軟在地,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春陽爛漫,照在商絨身上卻是冷的,周遭人聲很多,她卻根本無暇去聽。

在臨水的短廊上,折竹按着她的肩在廊椅上坐下來,将買來的藥塗在她指上那一道細長的傷口上。

她仿佛才回魂一般,一點兒也顧不上自己手上的傷,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折竹,一定是他們……”

是淩霄衛。

他們一定在容州發現了些什麽,說不定,是杏雲山上的事,說不定,還有容州城劫獄的事。

“松手。”

折竹的嗓音稍冷,凝視她指腹上又一顆顆冒出來的血珠。

商絨下意識地松了手。

“哭什麽?”

他見她的眼眶很快就憋紅了,他便伸手輕輕地撥弄一下她的睫毛,看她忍不住眨動眼睛,他又提醒她道:“你還戴着面具。”

商絨知道自己不能弄濕面具,可她看着他,欄杆底下的粼粼水波搖晃,映在他的側臉,她的眼眶還是忍不住濕潤起來。

“折竹,我不想連累你。”

她伸出手,緊緊地抓着他的衣袂,輕輕搖頭,“我害怕。”

“怕什麽?”

“怕你,”

她很努力在隐忍鼻尖的酸澀,“怕你因為我而被他們發現。”

她原也聽過的,

淩霄衛是天子耳目,他們做事一向狠絕,是宮娥都不敢與她多提的人。

她原以為,

這天地很大,遠非是那四方宮牆,他們也許找不到她。

可是,可是……

少年才欲啓唇,卻不防她忽然撲進他的懷裏,如同一只蝸牛失了自己的殼,只能拼命地往他懷裏躲。

這一刻,他心如擂鼓。

一聲聲,一陣陣,可他低下眼睛,看着她烏黑的發頂。

她這樣近,

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商絨。”

他輕拍她後背的動作已經不那麽僵硬了,烏濃的眼睫微垂着,對她說:

“跟我走,離開這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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