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教你玩

“跟我走, 離開這裏,好不好?”

商絨分明聽清了他的話。

可她卻遲遲不應聲。

日光烤幹了晨時的霧氣,在回桃溪村的途中, 商絨始終垂着頭不說話, 夕陽的餘晖鋪了層耀眼的光色在她眼睫,刺得她幾乎擡不起眼睛。

山野間一片野梨樹花枝爛漫,随風亂堆了些殘花在山道上被馬蹄踩踏,俄而馬停,她回神驚覺身後的少年忽然翻身下馬。

“怎麽了?”

商絨終于開口。

“它渴了。”

少年淡聲道, 随即朝她伸出雙臂。

商絨看一眼尋着機會便在吃路邊野草的馬,只好乖乖地摟住他的脖頸, 被他抱下馬。

野梨樹林的盡頭是彎月般的河流, 一棵粗壯高大的木棉樹根莖一半虬結入水底,一半深深紮根于岸邊土壤。

芳菲正盛的春日,滿樹木棉花鮮紅奪目, 與野梨花的白形成鮮明對比。

馬兒在河畔垂首, 搖晃起尾巴吃着豐茂的水草, 商絨坐在彎曲入水的木棉樹幹, 雙足幾乎被水流浸濕她也不在意, 她靜默地看着少年抛出一顆又一顆的石子, 在水面擊打出一片又一片流暢的水線。

她總是偷偷地看他, 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與他說話。

“過來, 我教你玩兒。”

少年準确地捉住她的視線, 朝她勾勾手指。

商絨一雙繡履濕透, 她起身跑向他時雪白的裙袂邊緣仍有水珠滴答不停, 她在他的面前站定, 望着他。

少年将在河邊淺水裏撿來的濕潤透亮的小石子塞入她手中, 随即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擡起來。

他就在她身後,商絨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木頭做的傀儡,他指腹的溫度是牽扯她心緒的絲線,這一刻她的腦海裏幹幹淨淨的,情願随着他簡短的言語,與他的舉止而動。

一顆石子從她手中抛出,在籠罩了夕陽餘晖的水波上輕巧地劃出長長的水線。

商絨聽見他輕笑了一聲。

她忍不住回頭看他。

他的眼睛彎彎的,比水面輕晃的粼波還要清澈漂亮。

“你自己試試。”

少年仿佛并不在意她在蜀青城臨河的短廊上的閉口不答,他興致頗濃地再将一顆石子塞給她,朝她擡了擡下颌。

商絨捏着那顆石子,看了看他,到底還是學着他方才教她的那樣,試探着伸手将石子抛出去。

然而石子才接觸水面,便沉了下去。

商絨有些失望,不自禁又去望他。

“再玩一個。”

少年說着,舒展手掌再遞給她一顆。

“我不行的。”

商絨搖搖頭,不想再試了。

“打個賭如何?”少年微揚眉眼,他攥住她的手腕,将石子再度塞入她掌中,“我賭你這一次一定做得到。”

“折竹……”

商絨才喚他一聲,便見他松開她的手,雙手抱臂退到一旁,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抿了抿唇,視線再落在水面,她擡起手。

她不知在她手中石子抛出去的那一瞬,身側的少年指縫間有一枚銀葉被他以內力極快地打出去。

銀葉的速度快到商絨根本看不清它的形狀,只以為是林梢斑駁搖晃的一簇光影輕輕一閃爍,它輕擦着水面推着那顆石子迅疾地劃出極長的一道線痕。

商絨滿眼驚詫,她一下轉過臉來看他。

“我贏了。”

折竹氣定神閑。

商絨卻有些不敢相信般,她蹲下去自己撿了顆石子起來抛出去,而少年指間的銀葉同時飛出,再度抵着那顆石子在水面劃出長線。

“我好厲害。”

她低下頭來,盯着自己的雙手,語氣裏滿是驚異。

“是啊。”

折竹輕輕颔首。

不過是小孩兒玩的游戲,但商絨發覺自己如此輕易便能打出漂亮的水漂,她便忍不住試了好幾次。

此前的魂不守舍,滿腹心事好像都被暫時沖淡。

對于折竹而言,要一次次将銀葉打出去推遠她的石子還不被她發現是需要耗費內力的,過往用來殺人的手段,此時卻被他悄無聲息地拿來哄她玩兒。

然而流霞緋紅灼燒滿天,金紅的光影交織于河上林間,鮮紅的木棉花一朵朵趁風而飛,他只是這樣靜默地看着她,就心甘情願地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銀葉。

“我既賭贏了,那你便該答應我一件事。”

最後一片銀葉飛出去,他忽然開口道。

商絨聞言,回過頭。

“什麽?”

“你承諾要默給我兩卷道經,如今卻只默出一卷,”折竹走近她,半垂眼簾輕瞥她烏發上的木棉花瓣,他伸手輕輕摘下來,“我信你是重諾之人,餘下一卷你必不會食言,所以商絨,相對的,我也一定會保你無虞。”

“何況是你自己說的,”

他揉撚着木棉花瓣,對她道,“無論我去哪裏,你都願意跟着我。”

先是道經,再是她此前親口說過的話,他幾乎是一開口就堵住了商絨的千般借口。

“我知道,”

商絨很快別過臉躲開他的注視,隔了好一會兒,她耳畔只餘風聲與水聲,“我都記得,可是……”

“可是什麽?”

折竹扔了那瓣花,一雙漆黑的眸子認真地望着她,說:“商絨,我有地方藏你。”

散漫的夕陽将天地照得一片橙金,在河畔飽食過的馬再回到山道上,馬蹄聲都輕快許多。

商絨手中拿着折竹的軟劍,薄刃上穿了三條魚,為了這三條魚,他也弄濕了衣裳。

她後知後覺,

折竹似乎已經許久不曾在劍柄上塗那草汁了。

“你們兩個這是怎麽了?”

夢石在院中正考慮着該做什麽晚飯,聽見馬蹄聲在林中漸近,他便走出院外去迎,卻見馬上的少年少女衣裳都是濕噠噠的。

“糖醋魚。”

折竹将商絨扶下馬,接來她手中的劍,指向夢石。

“三條都做糖醋魚?”

夢石瞧見劍刃上穿的三條魚,不由失笑。

這些日子以來,夢石常常做飯,他如何不知商絨吃魚,最喜歡糖醋魚。

“其它随意。”

折竹見他将魚都取下,便拉着商絨進院。

趁着商絨進屋換衣裳的功夫,而夢石又在廚房處理那三條魚,折竹一邊擦拭着劍刃,一邊出了院子走入竹林。

“十七護法。”

姜纓一見折竹孤身前來便從婆娑竹枝後現了身。

落日餘晖燃盡,天色變得暗淡許多。

“淩霄衛既借江湖人的手段尋我,想必也不該只有造相堂收到了消息,”折竹将擦拭幹淨的軟劍纏入腰間金扣,“樓中可有傳信?”

“并未,”

姜纓搖頭,“但是十七護法,若樓中也收到此消息,恐怕樓主她一定會命您即刻返回栉風樓。”

淩霄衛此舉,一為尋人,二為試探。

他們給造相堂的價錢便是極高,想來給栉風樓的也不會少,若樓主不應,反而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但如此一來,樓主一定會命十七護法返回樓中解釋因果。

“那個販子呢?”

折竹卻忽然問他。

“最遲後日,便能将他帶來。”

姜纓如實說道。

那販子便是拐賣夢石女兒的那個,他遣出去的人在淮通尋到了他,依照今晨收到的消息,他們還需一日的功夫才能趕到此地。

“待後日人一到,”

折竹的面容隐在一片晃動的陰影裏,他的嗓音冷淡,“我們便動身去業州神溪山。”

即便淩霄衛有可能已經得知杏雲山與容州的事,但他們要憑那些蛛絲馬跡找到蜀青來,也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但他的确也不得不提早防備。

至于辛章……

他滞留蜀青便是為查出此人以絕自身後患,

可如今為保全商絨,他只怕是等不到此人現身蜀青之時了。

“可樓主她……”

姜纓才出口的話音驟然消弭于少年疏冷的一瞥。

“今夜,”

少年的眉目猶如浸雪般,語氣輕盈,卻凜冽生寒,“便将造相堂都清理幹淨。”

騙人的鬼話,他慣常會說給将死之人聽。

信與不信的,他都會殺。

難得的晴夜,商絨一個人在房中輾轉難眠,那少年推門出去時的輕微響動她都聽到了,但她并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只是裹着被子靜靜地睜着眼,等着困意将自己徹底裹挾。

折竹這一去,第二日午後才歸來。

“老秀才的兒子今日成婚,邀了我,也讓我帶上你們一起去,”夢石在廊上耐心地勸商絨,“你怕是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便跟着我去瞧瞧吧?”

商絨抵不住夢石這幾番勸說,怕他失望,她也不好意思再說拒絕的話,便推門進去換衣。

少年熬夜殺人歸來,幾乎渾身浴血,夢石燒了水讓他沐浴過後,他便似游魂一般進了屋便往床上一躺,動也不動。

商絨坐在鏡前自己粘好面具,但瞧見自己披散的發,她忍不住回頭去看榻上的少年。

她才拿起木梳來,卻聽他恹恹的聲音傳來:

“你想去?”

“夢石叔叔很想讓我去。”商絨又回頭,看見他仍趴在軟枕上,眼睛也沒睜開。

“你總是這樣,”

他睡意極濃的嗓音有些啞,輕輕地哼一聲,“總那麽在意旁人。”

才僅僅睡了一個時辰,他坐起身來不情願地睜開眼,木腳踏上的一雙黑靴也懶得穿,赤足走到她的面前來,拿過她手中的木梳。

光滑清晰的銅鏡裏,映出少年一張俊俏的臉。

商絨悄悄地盯着他看。

少年一邊打着哈欠,一邊給她梳頭:“你好麻煩。”

他裹着困意的聲音有點悶悶的。

“對不起。”

商絨仰起頭,真誠道歉。

午後的春陽燦爛,滿窗的山花在輕柔的風中顫顫巍巍,少年被她這樣仰望着,他忽然撇過臉:

“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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