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不要怕

老秀才家中是今日桃溪村中最熱鬧的地方, 新娘的花轎還沒到,院子裏就已經聚滿了人。

老秀才在門外已經站了許久,但他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疲累, 始終滿臉笑意地将每一位攜禮而來的賓客迎進門。

“周老啊, 恭喜恭喜。”

夢石将手上的東西遞出,面帶笑容。

“我還當你不來了,”老秀才将東西接過來交給一旁的大兒子,又注意到遠處步履極慢,還沒走近的一對少年少女, “那便是你的侄女侄兒?”

“錯了,”

夢石一眼瞧見好些個随父母來的年輕姑娘在往那邊望, 他心念一轉, 搖了搖頭,笑眯眯地道,“一個是侄女, 一個是侄女婿。”

“侄女婿?”

老秀才在小學堂只常聽夢石提起他的侄女兒, 卻從不提那個少年, 他此時聽了這話, 便有些驚訝, “已經成親了?”

此番成親的, 是老秀才的老來子, 他大兒子的女兒如今也有個十五六歲了, 此前在村中的小廟會上, 許多人都見過那少年的好模樣, 他的孫女兒也不例外, 他還想着能不能說上一門親, 可他們卻原來, 并非兄妹?

此時那少年與那姑娘漸近,老秀才再端詳了他二人,的确生得不像,那姑娘的膚色也暗上許多,模樣生得好,卻奈何臉上多有瑕疵,再反觀那少年……

瞧着……似乎也不是那麽相配啊。

“娃娃親嘛,”夢石氣定神閑,“我們兩家都是家道中落,也只好相依為命,我侄女婿立志要考取功名,再八擡大轎迎我侄女兒進門,若不是因他要尋個清淨的地方讀書,我們也不會找到此地來了。”

“原來如此啊……”老秀才捋了捋胡須,又見那俊俏少年神情恹恹的,一看就是挑燈夜讀過,再看他打着哈欠卻還不忘拉住身邊那姑娘避開路中間的小水窪,老秀才徹底歇了此前的那番心思。

“夢石叔叔。”

商絨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麽,可聚在門前的這些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與折竹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

“這位便是周老。”夢石笑着向她介紹那老秀才。

商絨看見老秀才胡須和頭發都白花花的,她輕輕颔首,道:“周老先生。”

老秀才一笑,牽起眼尾的褶痕更深,他正欲說些什麽,卻聽那吹吹打打的聲音漸近,他的眼睛頓時更亮,院子裏的許多人也跑出來,擠着嚷着“新娘子來了”。

商絨不由轉過臉,也随着衆人的目光看去,村中無馬,那年輕的新郎騎着一頭驢,穿着一身顏色鮮亮的喜袍走在最前面。

所有人将那一頂紅轎子圍在中間,個個臉上都帶着喜色,敲鑼打鼓的,十分賣力。

轎子在門口停下,那媒婆扭着肥碩的身姿喚新郎去踢轎門,周遭人鬧哄哄的,折竹靠在院牆上,也饒有興致地盯着看。

新娘舉着一柄團扇遮掩面容與新郎牽着紅綢進了門,聚在門口的人便也都一窩蜂地跑進了院。

這是商絨第一次看人成親。

她跟着折竹走進廳堂,案上的龍鳳紅燭高照,桂圓花生在盤中堆成小山,紅紙剪的囍字在正中的牆壁上,閃爍泛光。

衆人笑鬧着,一對新人在唱聲中拜堂。

“當初我和杳杳她娘成親時,可沒這麽多人。”夢石看見那新娘子被送去了新房,他一邊拍着掌,一邊對身邊的商絨與折竹道。

他孤兒一個,沒什麽家人,在白玉紫昌觀的師父也未能到場,而他妻子的娘家人也少,住在山裏又沒什麽鄰裏,遠沒有今日這樣熱鬧。

“是不是成親的人,都這樣高興?”

商絨看着那位滿臉笑容的新郎,腦海裏卻浮出薛淡霜的臉,薛家與趙家定下婚期時,她也是這般,眼睛和眉毛,總是彎彎的。

“那要看是和什麽人成親了,”周遭人聲嘈雜,夢石湊近他們兩個,說,“若是與心悅之人成親,自然是眼角眉梢都浸蜜,但若是跟毫無情念之人成親,那便只能是煎熬了。”

商絨聽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

黃昏很快來臨,院子裏擺起了酒席,食物與酒的香味充斥着整個周家院子,同坐一桌的村中人談論着春種農忙的事,商絨忽覺自己的衣袖被拉了拉,她側過臉,見少年的眼睛亮亮的,他指着那些往後院跑的年輕人,說:“好像有好玩的事。”

“他們是去鬧洞房,”

夢石正跟人喝酒,他聽見了,回頭望了望,笑着說道,“你們也瞧瞧去?”

什麽是鬧洞房?

商絨不明白,但還沒開口問夢石,便被少年拉着起身,被動地随着他的步履往後院去。

新房內笑聲一片,商絨跟着折竹才跑進去,便見那新娘子已成了卻扇禮,露出來的一張臉面若桃花,眼波流轉間盡是羞意,與身邊同樣臉頰泛紅的郎君一塊兒飲下合卺酒。

折竹瞥了一眼被那新娘與新娘擱在托盤內,用紅絲相連起來的兩只酒盞。

原來成親,要這樣喝酒啊。

那新郎有幾位要好的朋友,趁着這會兒兩人都羞,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一番打趣的話。

新娘的臉紅了個透,忍着笑将鮮紅被子上鋪的紅棗桂圓抓起來打向他們。

擋在商絨身前的幾人忽然躲開,她卻沒有防備,眼看那紅棗就要打在她額頭,但一只手伸來,穩穩地捏住那顆紅棗。

商絨的眼睫眨動一下,盯着少年筋骨漂亮的手背。

外頭的天色不知不覺已暗淡了些,房內橙黃的燈火映在他的側臉,商絨看着他将那顆紅棗往嘴裏一塞,又慢悠悠地剝開桂圓的皮,将飽滿的桂圓肉遞到她嘴邊來。

所有人都在看喜床上的那對新人,也包括他。

他連給她喂桂圓肉也沒看她,仍舊饒有興致地看着那喜婆要那對新人做這做那。

熱鬧聲中,商絨前後都擠滿了人,她咬下桂圓肉,濕潤清甜的味道盈滿唇齒,她靜默地望着少年的側臉,看他彎起眼睛。

她的唇角牽動一下,無知無覺般,細微上揚。

渾圓的月高懸,漫天星子如霜,商絨與折竹從新房中出來,前院人聲鼎沸,清晰可聞。

“你盯着新娘的頭冠看了很久。”

折竹行走間踩碎地面的婆娑樹影。

“她冠上的金鳳很漂亮。”商絨一邊跟着他走,一邊答他。

連她自己也沒注意到,今夜自某一瞬起,她的語氣便比以往多添幾分輕快。

“有什麽稀奇的,你若是成親,你也會有,”折竹說着,又覺不對,便側過臉來看她,“說不定,你的會比她的,漂亮千萬倍。”

月輝在少年肩頭落了銀白的影,商絨乍聽他這句話,不由擡首與他相視。

無端的心緒在胸腔裏翻沸難止,她忽然撇過臉,搖頭,說:“我是不能成親的,折竹。”

折竹一怔,“為何?”

“這是從我出生後便注定的事,”商絨的聲音變得很輕,裹着幾分迷惘,“我自己也不知究竟為什麽,這世間有好多的事,別人都做得,但我做不得。”

她不知不覺,腦袋更低。

前院不斷有說笑聲傳來,穿插了細碎月輝光斑的濃蔭底下,少年平靜地凝視她烏黑的發頂,忽然間,他伸出一根手指輕抵她的下颚,迫使她擡起頭來。

“你不是說,你與我吃過肉,喝過酒,”折竹凝視着她這一張刻意描畫了諸般瑕疵的臉,“怎麽那些規矩破得,這個就破不得了?”

“商絨,”

少年清冷的眉目恣肆又張揚,“你究竟憑何要守旁人強加于你的東西?”

再回到前院的席上,夢石已喝了不少酒,此時面頰泛紅,見只有商絨在自己身側坐下,他便低聲問:“折竹公子呢?”

“他說要出去透透氣。”

事實上,折竹與她說的是要去醒酒,但她記得在杏雲山上與他的約定,不将他飲酒只能兩杯的事告訴任何人。

“哦,”

夢石點點頭,也不疑有他,将方才自己抓來的兩塊糖都遞給她,“簌簌,這糖是蜂蜜做的,可甜了。”

商絨架不住夢石的勸說,便拆了油紙包吃了一塊。

的确很香甜。

夢石看她将剩下一塊再包起來,臉上浮出一抹笑,明知故問:“還有一塊兒怎麽不吃?”

“給折竹。”

商絨看着手中的油紙包,輕聲說。

折竹久不回來,夢石又在席上與人談笑喝得太多,頭已經有些暈暈乎乎的了,他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回去。

商絨怕他摔倒,扶着他走。

“簌簌,我看到這些紅綢子,就想起杳杳她娘……”夢石一邊走,一邊無意識地向她吐露心事。

兩人出了周家的院門,但商絨卻并未在檐下的燈火所照見的四周看見折竹的身影,她只好扶着夢石往前走。

這條道上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蟲鳴聲。

夢石忽覺反胃,忙掙脫商絨的手,搖搖晃晃地跑到燈火照不見的樹底下去。

商絨立在原地,仍找不見折竹。

他會不會醉倒在什麽地方了?

她的目光移動,只覺遠處拐角有一道銀光閃爍,她想起折竹腰間的銀蛇軟劍,又聽樹下的夢石道:“簌簌,我還是先去讨杯水喝。”

夢石才吐過,稍微清醒了些,說着便自己又往周家院子那邊去。

商絨惦記着那道銀光,便也沒跟着他再回去,她提着裙擺避開燈下的水窪,在昏暗的道上走。

那拐角處是一道兩間院子中間形成的縫隙,踩在泥土村道上,商絨的步履很輕,她還未接近那拐角的縫隙,便隐約聽見一道聲音:“我說過了,先去業州。”

似乎是折竹的聲音。

“可是十七護法,樓主此番遣了第一,第三,第六,第十五四位護法來将您帶回栉風樓,她一定有極要緊的事,她不可能由着您先去業州的!”

另外一道陌生的聲音,商絨從未聽過,她準确地聽清“栉風樓”三字。

“十七護法!如今情勢緊急,樓主的脾性您應當知曉,幾位護法一來,明月公主在您身邊的事便藏不住了!護法,您再留她在身邊,會害了您自己的!”

“所以我要送她去神溪山。”

少年的嗓音平穩。

夜風輕輕拂過商絨耳畔的淺發,她近乎失神般,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手指緊緊地捏着那塊被油紙包裹的糖。

他知道。

他竟然都知道。

折竹從月華昏暗處再度走入燈影下,還沒進周家的院門,便見夢石步履蹒跚地走來,一見他,便喚了一聲:“折竹公子?”

折竹沒在他身後瞧見商絨,便問:“她呢?”

“簌簌她不就在……”夢石說着伸手一指,卻見冷清的道上空無一人,他的聲音一瞬消弭。

“她方才,出來了?”

折竹凝視着他所指的方向。

“我喝多了,打算出來尋你咱們一塊兒回去,我半道上吐了一通,又回來讨杯水喝,”夢石清醒許多,他扶着門框,“這麽一會兒,她去哪兒了?”

“找。”

折竹睨着他,眼底泛冷。

為了尋商絨,折竹甚至讓姜纓将藏在竹林中的栉風樓殺手也出來四下搜尋,她沒有回竹林小院,也不在小石橋上,夢石提着燈籠滿村跑,一個多時辰下來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

周家的喜宴散了,村中人都陸陸續續地回了家,村中燈火漸滅,人聲漸息,整個村中變得靜悄悄的。

折竹提着一盞燈籠來回地找,甚至連林中石徑底下的溝渠他也沒放過,橙黃的燈火映照滿地葳蕤的草木,他走到小石橋上,聽見底下的水聲。

他仔細回想起方才在村中他與姜纓說過的一字一句。

她,是否都聽到了?

驀地,他像是忽然察覺到什麽似的,提着燈快步下了石橋。

星子在夜幕堆積,月華無聲朗照檐上,商絨抱着雙膝隐在兩方院落中間的一道空隙裏。

她聽見在周家吃喜宴的兩戶人一前一後地回來了,聽見好幾個孩童開開心心地在院子裏跑,聽見他們的阿娘無奈又溫柔地喚他們進屋洗漱睡覺。

然後院子裏的燈滅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

她蜷縮在一片濃黑的陰影裏,動也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盞燈籠的光忽然臨近,照得她滿是淚珠的眼睛幾乎有些睜不開。

她抹了一下眼睛,在那片暖黃的燈影裏,看見少年那張神情平靜的臉。

“躲在我躲過的地方,”

她愣愣的,只見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身,他清泠的嗓音這樣近,“你還真是聰明。”

“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的嗓音發緊,眼睫沾的淚珠令她有點看不清他。

她原想在這裏躲到他們找不到她,再趁着夜色悄悄地離開這裏。

“因為這個,你就要離開我?”少年将燈籠放在一旁,一雙漆黑清透的眸子盯着她。

商絨搖頭,抿着唇好久,她眼眶淚意更為洶湧,“不是,不是……”

“折竹,我要走了。”

她的眼淚終于還是一顆顆砸下來,她望着他,哭着說,“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很麻煩的,我很有可能會害死你,害死夢石叔叔,我不想,我真的不想這樣,我想要你們好好地活着……”

少年眼見她臉上的面具鼓起來一個一個的小包,他索性伸出手,替她摘了下來,片刻,他才開口:“若我不讓你走呢?”

卻不料,他話音才落,她的雙手伸來便握住他手中的劍,纖薄鋒利的劍刃瞬間割破了她的手掌,她卻緊緊地攥着它,橫在自己的頸間。

殷紅的血珠從她掌中滴落,他的雙眸微微大睜,握着劍柄的手分毫不敢動,生怕再令她掌中傷口更深。

“商絨……”

他的語氣驟冷,添了幾分焦躁。

“折竹,我跟着你的這段日子,”她滿臉是淚痕,掌中的劇痛令她眼眶更酸,“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美的夢了,可是這個夢,如果要以你為代價,我情願早一點醒。”

她說,“你明明也有自己為難的事,我都聽見了,我做不到無視你的為難,成全我自己的逃避之心。”

她想起少年在那對新人的房中喂給她的那顆桂圓的滋味,她覺得自己永遠也忘不掉了。

“折竹,”

她哽咽着喚他,“你讓我走,好不好?”

左右兩間院子裏寂靜無聲,無人知的空隙裏,少年一言不發,目光從她的臉移到劍刃上滴答而下的血珠,再重新移到她的臉上。

“松手。”

他握住她的手腕,輕聲說。

少年此刻凝視她的這雙眼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她遲遲沒有反應,他便再開口:“聽話。”

可她是一只固執的蝸牛。

她始終沉默與他對峙,明明外殼這樣堅硬,她哭紅的眼眶看起來卻那麽的可憐。

他忽而輕輕一嘆。

一旁的燈籠映照少年隽秀漂亮的眉眼,星子在他身後閃爍,他鬓邊烏濃的一縷淺發輕輕拂動。

忽然間,

他傾身而來,毫無預兆的,他微涼的唇抵上她的嘴唇。

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他生澀的一個吻帶着幾分清冽的酒香。

這一刻,墜在商絨眼睫的淚珠滴落下去,她不受控地大睜起眼睛,無意識地屏住呼吸。

他手中還握着劍柄,而她沾滿鮮血的手還攥着他的劍刃。

鮮血已浸濕她的衣袖。

她又聽見他的聲音:

“你也許不知道,簌簌這個名字,其實我也很喜歡,因為它讓我覺得,你離我很近。”

“所以簌簌,”

“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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