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眼睛

不單是左眼被吃掉，連妖力也快被多睛吸幹。

要不是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白鹿把多睛趕走，小竹妖覺得自己連結籽的力氣都沒有。

他還想多和簡依還有藍衿說幾句話，但身體太過疲憊，只抛下一句：“我大概是涕竹一族最短命的竹妖了，出生後只過了二十四年就要結籽。”

說罷，雙眼一閉，陷入了沉沉的昏暗中。

再次醒來時，小竹妖聞到了熟悉的薰衣草香味。

他睜開眼睛，發現頭頂是白色的天花板，身上蓋着軟和的被子。坐起身來，發現自己身上又換上了那條薄薄的睡裙。

他在簡依和藍衿的家裏。

已經是晚上了，房間裏的燈開着，門也沒關。

“你醒了？”門口傳來聲音。

小竹妖定睛一看，是端着白瓷碗的大貓貓。

他進門後，簡依也跟着進門。

“你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吧，我做了一碗面，你趁熱吃哦。”藍衿在床邊坐下，把面拌了拌後遞給他。

小竹妖接過碗，細細的面條浸在色澤鮮亮的湯裏，表面飄着些蔥花，壓着幾片切薄的肉片，還蓋了個煎得十分漂亮的荷包蛋。

小竹妖說了聲謝謝，先捧着碗喝了口湯，等擡頭時眼睛都亮了。

簡依笑：“湯是阿衿用牛骨炖的，很香吧？”

小竹妖連連點頭，又忙着呼嚕嚕地吃起面來。

Advertisement

風卷殘雲般地吃完面，連湯都喝得一幹二淨，小竹妖打了個嗝，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道：“我……我吃得太急了。”

藍衿鼓勵道：“就是要能吃才好呢，我最喜歡別人把我做的飯菜都吃得幹幹淨淨的。”

小竹妖：“好……好的。”

“眼睛還疼嗎？”簡依伸手輕輕碰了下被小竹妖被繃帶纏住的左眼。

紗布上沁出了一點綠色。

“不疼。”小竹妖連忙搖頭。

站在人類的角度，被挖掉一只眼睛可不是用“不疼”二字能雲淡風輕地概括的，簡依覺得小竹妖是在逞強。

“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竟然挺過來了，沒有結籽。”小竹妖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随即萌生了新的疑問：“你們今天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山上？”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藍衿：“哦！李子幹和軟糖！我去拿！”

小竹妖望着藍衿匆忙離開的背影，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簡依向他解釋了今天上山的原因以及是如何湊巧在半山腰處遇見他的。

“不……不不用！那些嫩筍本來就是感謝你們收留了我一天晚上的謝禮，不用再回禮！”小竹妖連連搖頭。

他還是第一次在簡依這裏了解到“回禮”的概念。

寥寥幾句話間，藍衿已經拿着兩個小罐子從廚房回來。

簡依沒有接這句話茬，只是轉而問：“小竹，你之後有什麽打算呢？”

這句話剛落，小竹妖臉上淺淺的笑容慢慢淡去，頭低下來：“我……我暫時還不清楚，大概明天要離開白鹿村，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簡依和藍衿對視一眼，都讀懂了對方的眼神。

随後，簡依柔聲道：“如果沒有計劃的話，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生活呢？”

小竹妖猛地擡起頭來，剩下的那只碧綠色的眼睛瞪大，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麽。

“雖然我們不是很有錢的人家，但多加一雙筷子吃飯還是能負擔的。”藍衿跟着說。

“可是，我——我的根受傷了，妖力也沒有以前充沛，不能灌溉出很多的竹子，沒法賺很多錢的。”太多的信息一起湧進腦海，小竹妖一時間理不清，茫然地說。

簡依也疑惑了：“這有什麽關系嗎？”

一團亂糟糟的思緒裏牽出線頭，拉直，捋順。

小竹妖明白了簡依的問句後隐藏的真實含義。

可這含義太過單純，竟令他有幾分不敢相信，連帶着身體也顫抖起來。

緩了緩才啞着聲音說：“真的可以嗎？我可以留在這裏嗎？”

大貓貓撐着胖乎乎的臉看他：“如果你願意的話。”

小竹妖的鼻子一酸，有溫熱的液體從眼睛裏流出來。

他覺得有點丢臉，借着低頭的姿勢輕輕擦掉。

簡依和藍衿也配合地當做沒看見。

“我願意的。”小竹妖輕聲說。

“那麽，早點休息哦，你的身體還很虛弱，應該多補點覺。”簡依适時地拉着大貓貓離開，留給他獨自處理泛濫思緒的空間。

小竹妖覺得自己臉上的淚痕還沒幹，趕緊拉過被子蒙住頭，悶聲道：“好的。”

等耳邊沒有動靜了，他才偷摸掀開被子坐起身來，呆呆地說：“我現在應該不是做夢吧？”

他伸手拿過床頭小櫃子上的罐子，擰開後撿出一顆李子幹塞進嘴裏。

好甜。

比春節時吃到的糖果還要甜。

“肯定不是做夢。”小竹妖重新躺下，用被子裹緊自己，好久都沒法入睡。

清晨，簡依在清脆的鳥叫聲中醒來。

大貓貓面朝她，一只爪子摟着她的腰，睡得很熟，舌頭還往外吐了一小截。

簡依伸手戳了下他的舌頭。

藍衿哼唧了兩聲，把舌頭收進去，接着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撒嬌般地把簡依抱緊，頭靠在她的肩窩處用力蹭着：“依依，你醒了啊。”

“很困嗎？再睡一會兒？”簡依問。

枕在她肩窩上的頭擡起來：“不睡了，時間不早了呢。”

話是這麽說，但兩人還是磨磨蹭蹭了半個小時才從床上爬起來。

白鹿村的早晨，空氣裏滿是草木和濕潤的泥土清香。

簡依推開卧室的門，往院子裏一看，整個人呆住。

“依依，怎麽……！”後一步邁出門的藍衿在看清院子裏的光景後也不自主地停住腳步。

一只雪白的鹿站在院子中央。

它的鹿角是白色的，身體也是白色的，寶石藍的眼睛像含着水一般，睫毛長而卷翹，溫柔而美麗。

“阿……阿衿……”簡依咽了咽口水，“我是不是……”

不等簡依說完，藍衿便了然地回複：“依依，你沒有做夢，我也看見了。”

優雅的白鹿走到簡依面前，對她颔首。

簡依立馬禮貌地彎腰道：“你好。”

“請伸出手來。”白鹿發出的溫柔的女聲。

簡依忙伸出自己的左手。

白鹿低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簡依只覺得自己的手心癢癢的，定睛一看，發現手心出現了一只綠色的蝴蝶圖案。

她擡起頭來想問這代表着什麽含義，就發現眼前的白鹿消失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山神。”藍衿驚嘆道。

“好漂亮的白鹿啊。”簡依的語氣裏飽含驚豔之意。

大貓貓拉過她的手，看着手心上這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好奇道：“她留下這個圖案是什麽意思呢？”

“不知道诶，”簡依搖搖頭，“不然，等會兒去問問月芬婆婆吧。”

兩人正在斟酌這個圖案的含義，身後突然傳來弱弱的聲音：“早上好。”

簡依和藍衿一同回頭，看到穿着睡裙的小竹妖正羞澀地微笑。

他的頭發微翹，原本凹陷下去的雙頰在經過了一晚上的休息似乎要豐滿了些許。

“早上好！”藍衿舉起自己的肉墊，活力滿滿地應聲。

洗漱完後，簡依給小竹妖拆掉了繃帶，準備給他換上新的紗布。

拆下的繃帶上浸着綠色的汁液，簡依湊近了聞，沒有鐵鏽味，只有竹子的清香。

“不要動哦，我先給你用酒精消下毒，再上點藥膏。”簡依也不知道這種治療人類傷口的方法對待妖怪是否管用，但是總比什麽都不做好。

蘸着酒精擦拭眼眶周圍的棉簽讓小竹妖覺得有點冰涼，因為簡依的動作過于輕柔，除了冰涼外，還有點癢。

小竹妖攥住睡裙，努力克制想要伸手去揉的沖動。

簡依給他塗上了藥膏，正在用剪刀剪紗布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左手的手心很癢。

她翻過手掌，發現那只綠色的蝴蝶圖案已經從平面二維變成了立體三維結構，正在輕輕地扇動着翅膀。

“哦！變成真的了！”藍衿驚呼。

綠蝴蝶飛離簡依的手心，圍着小竹妖打了幾轉後徑直飛向他黑乎乎的眼眶。

小竹妖發出一聲短促的啊，下意識伸手去捉蝴蝶，然而蝴蝶已經飛進了他的眼眶，翅膀輕微扇動了兩下便不動了。

等他适應了異物感，再次睜開眼時，突然發現原本缺失一半的視線又回來了。

“那只綠蝴蝶變成我的眼睛了。”小竹妖一愣一愣地說。

簡依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這不是很好嗎？山神大人幫你從多睛那裏搶回來了。”

“山神大人？是那只白色的鹿嗎？”小竹妖回憶起先前的事，“我的妖力差點被多睛吸幹時，就是它幫我趕走了多睛。”

“對，就是她。”簡依點頭。

看來白鹿山神正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着這座村莊。

“等會兒吃完早飯，我們去白鹿祠拜拜山神吧。”藍衿提議。

“是哦，我來村裏都好幾天了，還沒有去過白鹿祠。”被這麽一提醒，簡依才記起這件事。

“我也要去。”小竹妖跟着說，“我也想要親自謝謝山神大人。”

早飯吃的是肉餅加綠豆粥。

綠豆粥是藍衿現熬的，不過肉餅是簡依到小吃店買的。

家裏沒有“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簡依和藍衿都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聊天。

剛剛融入這個家庭的小竹妖還有幾分拘謹，大多時間只在一邊聽着兩人的對話。

吃過飯，小竹妖積極地幫忙收洗了碗筷。

簡依則回到卧室，翻出以前的穿的短袖和短褲，将短袖的下擺裁短，短褲的褲腰收緊，讓小竹妖換上。

“還行。”簡依圍着小竹妖轉了一圈，滿意道：“暫時先穿這一套，等會兒我們出門再買幾件。”

小竹妖剛想說不用這麽麻煩，但在這句話出口前就被對方打斷道：“小竹，你的頭發要不要修一修？”

“頭發？”小竹妖摸了摸自己幹枯的頭發，這亂糟糟的發型确實有點不雅，“怎麽修呢？要去外面找人幫忙嗎？”

“那倒不用，簡單的發型我都能上手。”簡依轉身離開，“你等着啊，我去拿工具。”

“小依姐姐好厲害，感覺什麽都會。”小竹妖感慨道。

“是啊是啊，依依以前經常幫我理頭發呢。”正在打掃院子的藍衿附和道。

小竹妖看着滿身橘毛的大貓貓，有些不解道：“貓也要理發嗎？”

藍衿被噎了一下，動作一頓：“我是人類，當然需要理發！”

“可是——”小竹妖撓了撓頭。

藍衿感受到他的目光滑過自己毛茸茸的全身，忙補充：“我是最近才變成大貓的，只是暫時變不回去而已！”

“可——”小竹妖還是心存疑惑：“你明明不是人類啊。”

藍衿的耳朵直立，貓瞳豎起，警惕道：“為什麽這麽說？”

“你的身上沒有人類的氣息，反而有植物的味道，你是植物系的妖怪嗎？”小竹妖先前還猜過藍衿會不會是貓科的妖怪，但現在改變了想法。

藍衿的身上散發着若有若無的讓他覺得十分親切的清新的味道。

這不是貓科妖怪會散發出的味道，更像是某種植物。

然而不等他細問，藍衿就湊到他跟前，瞳孔緊縮，聲音壓低：“小竹，這些話，先不要和依依說哦。”

注視着藍衿泛着冷意的眼睛，小竹妖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他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道：“我……我知道了，我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