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疏柳正在整理姜肆從清水縣帶過來的書箱,因為東西很多,姜肆又不喜歡讓外人碰,所以都是疏柳一個人在收拾,得空了就理一理,并不着急。
聽見姜肆問聞杏的話,她擡頭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動作也慢下來。
聞杏不知姜肆用意,卻是有問必答,她先是耐心地想了想,指頭在臉頰上敲着,喃喃道:“眼睛和鼻子不像,小少爺眉眼像夫人,都是桃花笑眼,看着就令人稀罕,小小少爺是單眼皮,細眼狹長……奴婢覺得不像。”
姜肆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案旁的燈盞,眉頭漸沉,過了片刻,她複又擡頭看着聞杏:“你來将軍府多久了?可知道我從前的一些消息?”
聞杏搖頭:“将軍開府後奴婢才經人牙子之手賣到這府上來,算來也不足三月,關于夫人的消息,奴婢還真不知道多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起來臉頰上有一個憨憨的酒窩。
姜肆眸光微頓,繼續問她:“是誰把你派到紅鳶居來的?”
“是将軍。”
那也就是跟王氏無關了。
姜肆遂放下心來,但心裏還是有點擰巴,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可又一時說不清為什麽,不去想那些煩心事,她絞幹了頭發吹熄了燈。
自打那晚霍岐被皇上叫走之後,這幾日府上都不見他影兒,聽說冀北那邊兵馬頻動,霍岐身上背着繁重軍務,日日留在兵部跟他們商讨着要怎麽應對冀北,畢竟陛下剛攻占京城沒多久,現在的江山還遠沒到安定統一的時候,而根基未穩之前不宜大肆用兵,守住當下的局勢更為重要。
冀北一亂,所有人都開始忙得腳不沾地,就連姜肆都兩日未進皇宮了,聽聞陛下那邊也是焚膏繼晷,連召她進宮請個平安脈的時間都沒有。
姜肆這兩日除了看醫書就是陪阿回,有時候看他坐在床上練字,常常能看到他偷偷擡頭往門口望,她就知道他心裏在想着什麽。
阿回嘴上不說,但其實心裏還是很期盼能看到父親。
霍岐來了兩日不來了,他就要開始多想。
“阿回,你是不是好奇父親為什麽不來看你?”姜肆坐在床案對面,跟阿回相對而坐,手裏扒着新鮮的柑橘,酸澀的汁液在空氣中彌漫,香橘的酸甜也蔓延到鼻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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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回擡頭望着她,搖了搖頭。
姜肆扒了一瓣塞到他嘴裏,不管他怎麽回答,耐心給他解釋着:“父親是陛下親封的大将軍,有許多軍務要處理,他不是不來看你,阿娘問了門房,你父親就回府喝了一口水,又被兵部尚書……就是兵部的老大叫走了,等他閑下來,一定會來看你。”
阿回嘴裏被橘子填滿,入口之後都是甜味,他慢慢咀嚼着,眼神緩緩安定下來,什麽也沒說,又開始悶頭練字,但這次不再時不時地回頭望了。
姜肆說完沒多久,霍岐連官服都沒脫就匆匆來了紅鳶居,一跨進門就着急道:“肆肆,怎麽了,管家說你找我?”
姜肆趕緊起身迎上去,用眼神示意他閉嘴,回頭看了看阿回,她将他拉到外間,手指觸到他衣服一陣刺骨的涼,又讓他去紅爐前烤手,輕聲問:“今日還有公務要忙嗎?”
霍岐愣了一下,搖頭:“沒有了,怎麽了?”說着眼神又擔心起來。
姜肆整了整他形容,外面刮起了大風,他頭發被吹得有些亂,霍岐繃直身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撫上她的手,姜肆回神,把手抽出來,對他道:“既然無事,你陪着阿回練練字,他幾日沒有看到你了。”
霍岐往裏面望了一眼:“阿回想我了?”
姜肆的火莫名就蹿了出來:“他長到五歲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爹,你說他想不想你!”
霍岐本是有些得意,看姜肆變了臉色,那句話也戳他心窩子,他沒了玩笑的神色,拉着姜肆轉身去了裏間,阿回那小腦袋“吧嘚”就擡起來,最後将目光放到兩人牽着的手上,又默默挪開。
霍岐笑着走過去:“阿回在練什麽字?”
兩個人一起在他對面坐下,霍岐上了床,盤着腿卻坐得筆直,仍有行伍之風。
阿回的眉頭松了松,垂眸道:“是梁王嬴懋的帖子。”
霍岐沒有直接拿起阿回練字的紙,而是靠過去仔細看了看,口中贊道:“你這一手好字,可快趕上爹爹了。”
阿回沒說話,眉頭卻悄悄揚了揚,別人不知道,姜肆可看得出來,這是相當驕傲的神色了。
她又扒了一瓣橘子塞給阿回,霍岐見了,也拿了一個橘子,三下五除二扒光它的皮,從中間掰開,一半給姜肆,一半給阿回。
“阿回也五歲了,京中那些高門貴族孩子這麽大時已經開始啓蒙,我要不要也給阿回找一個先生?”
姜肆最近也在想這件事,正考慮該怎麽跟他提,以姜肆的能力,最多找一些私塾先生,多是秀才的身份,但霍岐不同,雖然他是武官,肯定也跟那些文臣打交道,能找到的先生一定比她好。
她接過霍岐的橘子,後者眼見着笑開了,她當沒看到,看着阿回:“阿回想不想跟先生讀書?”
阿回看了看霍岐,又看了看姜肆,張了張嘴,卻說的是“不想”。
說的時候低下頭,看着桌案上的青銅蹲虎鎮紙,姜肆一看就知道他是口是心非,嘴上說着不想,實際上卻在看人臉色。
“阿回為什麽不想讀書,難道你喜歡習武?”霍岐卻不知道阿回在想什麽,直接問了出來。
姜肆忍不住瞪他一眼,然後溫柔地看着阿回,輕道:“你父親不會覺得麻煩,這也不是承他人情,他是你爹爹,為你找先生教你讀書本來就是應該,那你要是不想的話……讀書辛苦,莫非阿回想再玩兩年?”
“不是!”阿回有些着急地反駁。
“那就好,”姜肆摸了摸他的頭,轉頭看着霍岐,“大哥,這事還得讓你費心了。”
霍岐根本不知道姜肆為什麽要給阿回解釋那麽多,但是看她又像從前一樣依賴他了,心中一喜,也揉了揉阿回的頭:“包在爹身上!”
三人正說着話,疏柳匆匆走了進來,在外間站定,朝裏面道:“夫人,宮中來人了。”
話音頓住,姜肆慢了半拍:“是陛下又要我去看診嗎?”
“是。”
得,霍岐一空閑下來,說明陛下也沒那麽忙了,她就來活幹了。
姜肆下床,對霍岐道:“你好好陪陪阿回。”
“我知道,”霍岐這聲應得痛快,只是看着姜肆不免擔憂,“陛下近來心情不好,千萬不要惹怒陛下。”
姜肆換了身衣裳出了府門,等着她的還是張公公,馬車前腳一走,消息後腳就遞到了翠馨居,王語纓對鏡描着花钿,秋月站在後面傳話:“姜氏進宮了,将軍還在紅鳶居沒出來。”
見主子沒說話,秋月端詳着她臉色,小心翼翼問:“用不用奴婢把将軍叫過來,就說小少爺不舒服?”
“用不着這種手段,沒用。”王語纓淡漠地放下手,斂眉想了想,吩咐她道:“把府上所有賬本都打點好了送到紅鳶居,還有賬房鑰匙,今後就是姜氏管家了。”
“小姐?你真的要這麽做?”
王語纓回過頭看她,神色極度不耐:“你以為她一個農村野婦能接手這麽大的府內庶務嗎?”
秋月雖是被斥了一句,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笑着福了福身:“是奴婢考慮不周了。”
正說着,二門進來一個丫鬟,說是宋家來信,秋月急忙上前接過,當着王語纓的面打開,才在信上掃了一眼,就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怎麽了?”
秋月回頭,吞吞吐吐道:“表少爺……不知為何……雙腿沒了,殘了!”
姜肆第三次到養心殿,已經輕車熟路,但是這次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皇宮上下都跟往日不同,似乎更陰沉壓抑了。
烏雲壓頂,紅牆碧瓦上立了三兩只寒鴉,甬道上空寂無人,看起來就像一座死城。
而且她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
醫者對血的味道異常敏感,幾乎剛踏進皇宮的那一刻她全身的汗毛都聳起來了,此時再退卻已是不可能,姜肆硬着頭皮跟在張堯後面,不多看,也不多問。
連張堯的話都比以前少。
到了養心殿門前,張堯端着拂塵欲言又止,在姜肆踏進前的那一刻,在她身後小聲道:“姜醫女切記謹言慎行!”
他不提醒還好,這話一說,她的心立馬提了起來,這次進養心殿,既沒有第一次那麽尴尬也沒有第二次那般驚險,她擡頭就看到陛下坐在書案後面,正在閉目養神。
昏黃的燈火照映下,他的臉色看起來忽明忽暗,辨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精神如何。
姜肆走過去,剛要跪下,座上閉眼的人像是知道她是誰一樣,出聲道:“別跪了。”
姜肆曲了一半的腿又直了起來,那三個字說得她心頭一凜,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今日陛下看起來有些不一樣,跟河邊那晚不同,跟前兩次相見都不同。
她輕輕吸了下鼻子,養心殿中沒有之前濃郁的沉香香氣。
“過來吧。”
蕭持再次開口,仍是聽不出喜怒,姜肆想要走過去,可腳下卻像生了根,怎麽都擡不起來,她深呼一口氣,将心中湧動的恐懼和害怕強壓下去,拎着藥箱走到他身旁,照例開始淨手。
就在這時,蕭持忽然睜開了眼。
他幽深莫測的黑眸中不見一絲倦意,在姜肆用手巾拭手時側頭看着她,眼簾半遮,突然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你會熬粥嗎?”
姜肆一愣,茫然地看向他,回神後急忙回答:“會……”她明明之前給他熬過粥。
“經常給阿回熬?”他擡眼看她,眼神裏的笑意有幾分乖戾。
姜肆不敢直視那雙眼睛,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趕緊繞至他身後,将他頭頂冕旒褪下,開始按壓起他的穴道。
不在他視線之中了,才淡淡輕出一口氣。
蕭持淡笑一聲,向後靠了靠,他開口,低沉的嗓音有幾分随意:“前日大理寺少卿來朕禦前求旨,想要朕給霍王氏一個一品诰命。”
聽到“霍王氏”三個字,姜肆的手突然停下,心跳漏了一拍,大理寺少卿,是王家大哥嗎?
他真的到陛下面前請旨了?
蕭持猶如沒察覺到她的變化,慢慢說着:“王谙這個人,雖古板老成,本性卻純良正直,絕不會做為人不齒的事,他所思所想也不過是來求一道聖旨,給王家遮住顏面。”
說到這又是一頓,“但他父親卻不是這樣的人。”
姜肆回過神來,把手指重新壓到他頭頂的穴位上,心中波瀾起伏,維持着面上的平靜:“陛下想告訴民女什麽?”
蕭持笑道:“想要保全王家的顏面其實很簡單,只要該死的人死了,所有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蕭持說完,姜肆動作停下,她細細思量着他的話,從茫然不解到不敢置信,臉面慢慢變得慘白。
他的意思是說,王家人會殺了她,還有阿回?
殺人這種事,姜肆想都不敢想,她是醫女,行醫救人是分內之事,她每天腦海裏想的都是拼了命地救治別人,可她忘了,她現在是在京城,權力紛争的漩渦之中,這裏最繁華也最肮髒,就連皇宮這麽神聖的地方,也會飄來血腥味。
他們想要殺一個人太容易了,而她和阿回手無寸鐵。
霍岐,霍岐能護得住她嗎?
姜肆甚至連賭都不敢賭。
蕭持閉着眼,像是料中了她每一個心事,驟然開口:“朕可以幫你。”
姜肆一驚,倉惶看着他。
“不過,有一個條件。”
他睜開眼,直起身子,擡頭看着前面,姜肆瞬間看不到他的神情了,只能聽到這一句充滿誘惑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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