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今日之事,是我不對。”

蕭持背着燈火,暖色的光打在他側臉上,半面光芒隐耀,半面落入黑暗,像是有兩副完全不同的面孔交疊在一起,竟讓姜肆覺得背後滋生出絲絲冷意。

她緊盯着他,全身仍豎起戒備的利爪。

仿佛只要他有任何動作,她就會瞬間找準機會逃離。

但他竟說了道歉的話。

姜肆心中揣度良久,還是把想說該說的話如實說了出來:“陛下既貴為天子,就更應有為人的底線,今日之事如果讓外人得知,不僅我活不了,陛下也會為污名所累,史官若是如實記載,陛下一定會遺臭萬年,孰輕孰重,相信陛下不是愚蠢之人,應當能掂量清楚。”

這樣禁忌的話題,說透了怕招致他不快,說淺了又怕他裝傻,姜肆不懂為君之道,到現在也沒讀懂陛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寄希望于他能良心發現。

可姜肆還記得後午發生的事,時刻擔心他像那會兒一樣又發瘋,便仔細地端詳着他的臉色,不肯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

擔心的事并未發生。

蕭持轉身走到八仙桌邊坐下,擡腳時姜肆下意識閉着眼往後躲,如今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任何輕微的風吹草動都能吓得她心驚肉跳,再睜開眼,蕭持端坐在那,手裏掐着個空空如也的茶杯。

他問她:“你想繼續留在将軍府?”

蕭持聲音平穩,語氣如常,跟下午見到的那個人給她的感覺全然不同,姜肆都有些恍惚了,回答時就慢了一拍:“不想。”

“要和離?”

“是。”

蕭持看向她:“既如此,你和離,朕娶你為妻,世人為何要口誅筆伐?朕又為何要遺臭萬年?”

姜肆瞳孔微縮,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他在說什麽,一時間,她心頭閃過諸多疑惑,也有諸多問題想要得到他的解答,但到嘴邊就變成了滿含諷刺的反問:“陛下應該知道,根本不會如您所說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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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頭亂糟糟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打斷了這番談話,将手中的東西揚起來:“我只想知道,陛下交給我此物是何目的?”

蕭持皺了皺眉頭:“你需要。”

他說話簡短,姜肆總有一肚子疑問:“只因為這樣?”

聽她語氣中滿滿都是警惕,蕭持腦海中不禁又閃過下午發生的事,近在咫尺的呼吸和碰觸,節節攀升的熱意席卷全身,但她很抵觸,連看他的眼神都充滿恨意。

蕭持忽然站起身,姜肆又像受驚的小貓兒似的縮了縮身子,動作盡收眼底,他眸光一黯,道:“你如還需要什麽,跟疏柳提,她會一一為你辦妥。”

姜肆放下擋在身前的胳膊,疑惑地看着他,他似乎還要說什麽,姜肆卻忽然聽到裏間傳來阿回的聲音,她臉色一變,匆忙轉身跑了回去,撩開珠簾一看,發現阿回只是在呓語。

大概是做噩夢了,不停地喊她“阿娘”。

再回身,外間裏空蕩蕩的,人已經不見了,只有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昏黃燭火。

她走過去,将窗關嚴,再看手中的書信,一時中百感交集,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她絕不相信方才出現那個就是陛下,一個人,究竟為什麽前前後後有兩幅面孔?

但不管怎麽說,他好歹幫了她一個大忙。

轉身回去,姜肆安撫阿回睡覺,疏柳低聲問她:“夫人打算怎麽辦?”

姜肆早已經睡意全無了,她思量此事,愣了半晌之後才看向她,也壓低聲音說:“你覺得,若我将這些東西直接甩到霍岐的臉上,他會怎麽做?”

疏柳聞言,眉頭微微一挑,嘴張了又閉上,沒有把心中所想說出來。

姜肆替她說了:“他什麽也不會做的,頂多就是跪下來求求我。”

語氣中不無諷刺,疏柳也明白她的意思。

姜肆輕輕拍着阿回,喃喃道:“得找個合适的機會……”

一夜無眠,到清晨時姜肆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阿回清早睜開眼睛,扭頭一見姜肆還在夢中,手輕輕摟着他,是保護的姿勢,他慢慢擡起姜肆的胳膊坐起身,穿上鞋子下炕,剛走出兩步就看到疏柳進來了。

阿回擡頭,拽了拽疏柳的衣服,然後往外走,疏柳低頭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他走了出去。

到前廳,阿回一副認真之色,淺皺着眉看她:“昨夜,是誰來見阿娘了?”

疏柳一驚,眼睛睜大些許:“小少爺不是睡了嗎?”

阿回抿了抿唇,小眉頭皺着:“我裝的。”

疏柳細細地打量他幾眼,以前一直覺得這個孩子心思深沉,但沒想到這麽深,所以昨夜那幾聲呓語是故意發出的,為了吸引夫人的注意力?

“昨夜那個人,是不是把阿娘弄哭的人?”

阿回又問了一句,疏柳見他神色認真,蹲下身握住他手臂,低聲道:“不是,是來救你阿娘跳出火坑的人,是來幫你阿娘的。”

阿回滿眼都寫着“不信”。

疏柳問他:“你想不想離開将軍府?”

阿回趕緊點頭:“當然。”

疏柳繼續道:“但是你和你阿娘對付不了霍将軍,如果他執意不肯,受傷的一定是你阿娘,那個人,權力淩駕在霍将軍之上,只要是他想做的,萬事無有不成者。”

“他是皇帝?”阿回快速問道。

疏柳再是一怔,聞言便笑了,刮了刮他小鼻子:“果然聰明。”

“那他會不會害我阿娘?他為什麽要幫我阿娘?”阿回接連追問,疏柳看他滿是擔憂的神色,為自己主子開脫:“陛下不會,你忘了?你阿娘救了陛下一命,陛下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只是想保護你們兩個。”

“真的?”阿回想了想,仍然有些不确信。

疏柳一臉堅定:“是真的!”

霍岐從紅鳶居出去之後沒有回翠馨居,而是在前院坐了一晚上,天蒙蒙亮,他叫來侍從葉松,附耳囑咐了他幾句。

葉松擡起身,詢問道:“屬下要去一趟清水縣嗎?”

霍岐道:“盡早回來,我需要馬上知道那件事的來龍去脈。”

“是。”葉松抱拳,領了命令便向外走。

霍岐覺得有些頭疼,按了按太陽穴,他看着時辰還早,起身回了翠馨居,剛踏進院子,就看到還未熄滅的燈火,他一怔,随即加快了腳步,挑簾進正房的時候,一眼就看到王語纓還躺在白日裏那張軟榻上,聞聲起身,睡眼迷蒙地看着他。

“道衍……你回來了。”她嗫嚅道。

霍岐匆匆走過去,按住她肩膀:“你怎麽睡在這?”

王語纓揉了揉眼睛,溫柔地笑了一下,回道:“我以為你晚上會回來,就在這睡了一會兒,沒想到一睡天就亮了。”

見她是在等他,霍岐心裏一陣愧疚,因為想着肆肆說的那些話,他心裏對王語纓有所懷疑,所以才不願過來,誰想到她竟然會等他一晚上。

霍岐回過神來,輕聲道:“我一會兒還要去上朝,你回房好好休息,在這裏怎麽睡得好?下次別等我了。”

王語纓擡起他的手撫了撫臉:“你是我的夫君,我不等你等誰?”

似乎也不要聽到他的答案,王語纓擡起頭看着他:“姜娘子那邊,你勸好了嗎?”

霍岐神色一頓,随即露出苦悶的表情。

王語纓心知肚明,有些埋怨地看着他:“你不會說話,肯定是又惹她生氣了……勸人這種事,還得讓女人來,将軍帶兵打仗可以,但不如女人心細,這事還是交給我吧。”

霍岐看她一臉疲态,回絕道:“不用,你不用操心此事。”

說罷,他起身:“我去上朝了。”

霍岐來得快去得也快,聽見外門聲響,王語纓坐了一會兒,不久,秋月躬着身進來,一臉驚色,快步走到她身前,道:“将軍好像要查表少爺的事,已經讓葉松去清水縣了。”

王語纓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怎麽在意:“他早晚要知道的,這件事根本瞞不住。”

“那……小姐打算怎麽辦?”

王語纓起身,秋月趕緊上前服侍。

“給我梳洗打扮好,我要去紅鳶居。”

王語纓動作很快,她披着杏黃色狐絨大氅,未施粉黛,卻裝扮地精致,到了紅鳶居之後,見到了疏柳和聞杏守在外面,便着秋月上前去。

“我家夫人來找姜娘子。”

兩人對視一眼,疏柳道:“夫人在睡覺,還未醒。”

“你去……”秋月皺着眉要說什麽,後面的王語纓将她叫住。

“你回來。”王語纓站在雪中,語笑嫣然,對二人道:“既然姜娘子還沒起,我就再等等。”

疏柳冷着臉,沒有任何表情,聞杏卻覺得有些不合适,她偷偷拽拽疏柳的袖子:“要不然,我進去傳個話?”

疏柳還沒說話,王語纓已經看向她:“姜娘子一看就是昨夜沒有休息好,不礙事的,我在這等等。”

晌午日頭高照,陽光正好,屋檐上的雪紛紛化了,一滴滴雪水落在地上,姜肆聽見聲音,慢慢轉醒,腦中昏昏沉沉地,她坐起身,看到疏柳站在旁邊,下意識問:“阿回呢?”

“小少爺跟聞杏在一起。”

姜肆撫了撫額頭,剛要說話,疏柳道:“翠馨居那位來找您了,在外面等着。”

姜肆擡頭,有些驚詫:“等多久?”

“有一上午了。”

姜肆急忙翻開被子下去,還未來得及整理妝容,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驚喝:“阿纓!阿纓!你怎麽了!”

姜肆與疏柳對視一眼,趕緊出門,推開房門就看到雪地裏,面容蒼白的女人依偎在男人懷裏,唇上已經沒有了血色。

霍岐看到姜肆,難壓心頭的憤怒:“你怎麽能讓她在冰天雪地裏站一上午?”

王語纓扶着霍岐站起來,虛弱道:“不關她的事,是我不讓下人叫她起來的。”

“你!你本來就身體不好,這樣糟踐身體幹什麽?”

“我就是……想來勸一勸姜娘子……”

兩人一唱一和,像是搭臺子唱戲似的,姜肆目光落到王語纓身上,那青白的臉色不是假裝,緊接着下一刻,她就昏了過去。

霍岐大驚,趕快将王語纓打橫抱起來,不管不顧地沖進房門,把姜肆擠到一旁。

口中大喊着:“快去叫大夫!”

姜肆不耐地閉了閉眼。

還去叫什麽,這不就是有一個現成的大夫嗎?

霍岐把王語纓放下才反應過來,他匆匆行到門口,一把拽住姜肆的胳膊,将她拉到炕前:“肆肆,你快給她看一看。”

姜肆瞥了他一眼,沒有讓疏柳去拿她的藥箱,直接伸手拿起王語纓的手,在腕上一探,然後甩開。

霍岐盯着她粗魯的動作,剛要說話,姜肆轉身,看着他道:“我随師父行醫多年,唯獨此道不精。”

霍岐露出疑惑之色,又聽她道:“她有孕了,你另請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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