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姜肆說完,屋中人俱是一怔,就連秋月都一臉震驚之色,驚喜地看着炕上還在昏睡的人。

原來夫人有孕了,怪不得聽到表少爺要東窗事發的消息時都不害怕,如果有了這道護身符,就算将軍再怎樣生氣,也不會拿夫人怎麽樣的。

還蒙在鼓裏的霍岐聽到姜肆的話怔了良久,眼中才慢慢變作狂喜,他早已不是初為人父的人,但聽說自己又要再當父親,仍忍不住心中雀躍,他彎下身來撫了撫王語纓的手臂,回頭再問姜肆:“你說的是真的?”

姜肆松開王語纓的手之後才去大箱櫃上拿了一條汗巾,仔細地淨了淨手,邊擦邊道:“從脈象上來看,她這幾日的确勞心勞神,氣血不足,加上有孕,又在冷風中站了半日,此時身子是最為虧虛的時候,你再開心一會兒,不找大夫來看,孩子恐怕很難保住。”

霍岐還沒來得及高興,聽到她說完面色一變,趕緊轉頭去看秋月,秋月自然也聽到了那番話,心領神會,急着往外面跑,到了門口卻被姜肆叫住。

“等等。”

姜肆看向霍岐:“你不會要把大夫帶到這裏吧?”

霍岐微頓,沒明白她的意思。

“這裏是紅鳶居,雖然我不想繼續待在這裏,但現在這裏也是我的住所,請你帶着你的愛妻離開,我不想看到你們。”姜肆放下汗巾,一字一頓地說着,霍岐的臉色幾經變換,擡起身看着她。

“今日風涼,你讓我就這樣帶着她出去?”霍岐難以置信地看着姜肆,似乎這話不該從她口中說出,“你依然身為醫者,更應該知道她此時的情況,她有孕,又是病人,只是在這裏休息一會兒,不會礙到你什麽,況且,如果不是你讓她在外面站了那麽久,她也不會昏倒。”

前面的話姜肆都不在意,唯有最後這句話讓她擡起眼,目光逼仄地看着他,語氣頓挫道:“讓她在風中久站的不是我,是她自己。”

姜肆笑了笑,有些話她不想說,但是堵在心裏實在難捱,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她不絕對善良,只對自己好的人抱有善意,從前當霍岐是丈夫,是親人,給他的全都是自己好的那一面。

但是五年了,五年啊,誰沒有一些變化?

姜肆看着對面神色錯愕的人,質問道:“霍岐,你真不覺得自己很蠢嗎?一個女人,如果連自己有孕三個月都不知道,那她脖子上那個東西還真是白長了,倘若她知道,就不會自作主張地跑來這裏,還硬要在冷風中站了半天,只為來規勸我。”

“我是她什麽人啊?她憑什麽這麽關心我?我連你的面子都不給,又憑什麽會給她臉?難道她生來就喜歡伸出臉來讓別人打嗎?偏要到我這來受氣,偏要露出一副誰都欺負她的姿态,目的是什麽,你都不仔細想一想?”

霍岐被說得神色愣怔,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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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看他木頭樣的表情就生氣,揮了揮袖子,是一副送客的神情:“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最讓人讨厭,尤其是我這樣的大夫,趕快将你的愛妻帶走,我原來在醫館時,都是拿掃帚直接趕的,別逼我在這裏也這樣做。”

姜肆話說得不快,霍岐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但卻難以消解,他幾次想要打斷她,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甚至心裏也開始動搖,莫非真是她說得那般?

直到姜肆說了最後一句話,他像是怕了一樣,趕緊彎身将王語纓抱起來。

知道姜肆說到做到。

沒有掃帚,雞毛撣子還是有的。

“她應該沒有那層意思,今日來,也是真的想要幫我勸一勸你。”

姜肆扭頭去找雞毛撣子。

霍岐馬上擡腿就走了,像是刻在骨子裏的條件反射,以前在清水縣時,姜肆偶爾也有這樣的動作,不是在找掃帚就是在找刀,但那時是玩笑,現在……

他不知怎麽了,心頭有些悲涼。

門被關上,疏柳再去看姜肆,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姜肆靠着大箱櫃坐下,拿起上面的汗巾子,再次擦了擦手。

她眼神有些空,愣愣地看着炕沿,人走了,就沒了一身的尖刺,變得有些無所适從,疏柳走過去,眼神有些猶豫。

作為主仆中的下屬,她其實不該過問太多的東西,但是姜肆是她遇見的第一個女主子,跟以往都不太一樣。

“夫人,是在難過嗎?”她問。

姜肆微怔,慢慢擡起頭,然後搖了搖,揚起一抹笑,笑容有些自嘲:“人的心思真的很奇怪,一面覺得自己不該在意,一面又不停地閃過一些自己不願意看到的畫面,都是想象,庸人自擾,想要控制,又控制不了。”

“夫人想到了什麽?”

姜肆向上看了看,然後嘆了口氣:“我摸到她那是喜脈,對大夫來說,這是我們最願意摸到的脈象,有孕不是生病,代表着一個生命即将要出世,每個聽到的人都會開心到忘乎所以,但是剛才摸到她的,我第一瞬間想的是怎麽來的?”

她扁了扁嘴,搖了下頭:“之前知道他再娶新人,我沒什麽實質的感受,可能跟許多女人一樣,就是覺得嫉妒和難過,覺得有什麽東西被一分為二了。”

疏柳聽着她溫柔又平和的語調,不知為何,有些心疼。

姜肆仍然在笑:“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切實地體會到,他跟另一個女人曾那麽親密過,耳鬓厮磨,說着跟你說過一樣的話,并且今後也會這樣。有些東西就是很私.密的,不容跟任何人分享,一旦你讓步了,以後日日夜夜都在計較這些得失,難免會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疏柳沒有體會,但是她卻能懂。

姜肆擡頭看向她,粲然一笑:“最好別變成這樣。”

疏柳看她仍在笑,總覺得那樣的眼神更讓人心疼,多少人都是這樣默認着過來了,她們別無他法,有誰能有那樣的勇氣拒絕這一切呢?道理誰都明白,也知道是對的,可就是為世道所不容。

她坐過去,忍不住拉起她的手:“你是因為害怕這樣,才不願意答應主子嗎?”

姜肆忽然瞪圓了眼,眨了眨。

“你怎麽能從剛才那些話,突然跳到這?”

疏柳當然還是想見縫插針,找準機會在姜肆這裏說盡主子的好話。

“姜醫女,主子除了你,從未對任何一個女子上過心,你是唯一一個。”疏柳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變得很真誠,但她五官僵硬,看起來還是冷冷的。

姜肆把自己的手用力抽出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相信是最後一個,你別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

“我哪裏敢!”疏柳震驚。

主子怎麽會是瓜,她又哪裏敢賣?

姜肆不想繼續說這件事,趕緊岔開話題:“府上的燒尾宴是不是就是後日?”

霍岐榮封骠騎将軍,一直也沒開府設宴,之前以這個由頭廣發請帖,是為了向京城中所有的名門貴胄說明姜肆的身份,如今姜肆反悔了,請帖卻已經都發了出去,不可能再收回了,所以這個燒尾宴還是得辦。

疏柳點了點頭:“是。”

姜肆湊過來:“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姜醫女盡管說就是,屬下一定辦妥。”

姜肆到她耳邊,窸窸窣窣地說了一通,疏柳擡起眼,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邊,霍岐抱着王語纓匆匆回了翠馨居,大夫來時她正好醒了,聽說自己有孕,登時便愣在那處,大夫所說與姜肆無二,開了幾副安胎的藥,又告誡她今日需要多修養,王語纓連聲應下,難掩歡喜。

大夫走後,霍岐坐在床邊,眉頭卻皺着。

王語纓神色一頓:“怎麽了,道衍,我怎麽看你有些不高興?”

霍岐問道:“你真不知自己有孕嗎?”

王語纓聞言,垂下眼,臉上覆了一抹紅:“其實,我有過猜測,只是還沒來得及讓大夫來看一看。”

霍岐站起身,有些生氣:“你既已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還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在冰天雪地裏站那麽久,她不見你,你就先回來又能怎樣?”

王語纓一見霍岐生氣了,幾度欲言又止,而後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去見她,也不只是為了勸她回頭,而是……求她原諒,自然要誠心誠意。”

霍岐面露疑惑:“你求什麽原諒?你何處對不起她了?”

王語纓擡頭看向他,雙眸漸漸紅了,然後撐着身子坐起,想要給他跪下,霍岐臉色一變,趕緊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你這是做什麽?”

“道衍,我知道瞞不住你,你是不是已經讓葉松去查我那個表弟了?”

霍岐眉頭一皺,想要說什麽,王語纓打斷他,繼續道:“他确實做了對不起姜娘子的事,當年我與他通信,說起父親逼你娶我,也許是言辭不當,讓他有了誤解,生了要害你妻兒的心思,我也是在姜娘子回來之後才知道,不管怎麽說,表弟是為了我,哪怕不是我誠心相害,也是我對不起姜娘子,今日,我就是想去坦白的。”

霍岐眯了眯眼,深深地看着她:“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王語纓毫不猶豫,直言道:“我不想瞞你,姜娘子的消息傳回來,我一開始并不相信她的身份,便派人去查,沒想到反而查出了我表弟做的那些醜事,道衍,你放心,我已經傳書讓他父親懲罰他了,他現在斷了腿,已經是一個廢人。”

“你說的,都是真的?”

王語纓盈盈望着他,見他這麽問,眼中閃過失望的神色,別開眼去,道:“你不是派人去查了嗎,回來就知道了,若不信我,便聽葉松怎麽說吧!”

霍岐見她眼圈紅了,忙将她帶過來,扶住她肩膀:“好,我信你,別哭了,你已有身孕,大夫剛說了戒思慮過甚,剩下的事就別想了。至于你表弟做的事,就算他父親已有懲戒,該入大獄入大獄,我不會放過他。”

王語纓垂下頭:“我明白。”

霍岐扶她躺下,心裏想着要怎麽跟姜肆解釋,蕭持來過的事,在他心裏也埋了一道坎,明明該朝着好的方向走,結果現在是雞飛蛋打,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姜肆。

第二日霍岐休沐,想了一夜,他還是覺得不能瞞着姜肆,便想跟她把話說清楚,姜肆正好有話對他說,便帶着阿回去會松堂找他,沒想到在門外看到了千流。

千流奉命請姜肆進宮。

霍岐不敢置信:“我已經跟陛下請旨了。”

千流睇他一眼,像看傻子:“快別說了,你那是欺君之罪,主子沒治你罪算你走運。”

霍岐噎住,面色鐵青,姜肆想起那晚的事,若有所思,然後轉頭跟霍岐道:“給阿回找先生的事,還望你盡快辦妥,我跟阿回搬離将軍府之前,最好已經看到喘氣的先生,不過你要是不管就算了,我也不強求。”

說完,看向千流:“我先把阿回送回去,再去見你主子。”

霍岐滿面震驚:“肆肆,你……”

他沒想到姜肆會答應千流。

千流也沒想到這麽容易,他以為得好請歹請呢。

“要不,姜醫女帶着阿回也行。”千流搓了搓手。

阿回正好拽着姜肆的衣服,小聲道:“阿娘,我也想去……”

姜肆不同意:“那是皇宮,不是咱們家,聽話,等阿娘回來。”

她才不想讓他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阿回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千流卻趕快道:“姜娘子莫急,今日除了你外,主子還請了一個人,阿回過去正合适。”

還有一個人?

有外人在,像之前發生的事總不會再次上演吧。

姜肆看了看千流,沉吟片刻,拉着阿回的手:“那便走吧。”

幾人離去,留下霍岐面帶焦急地站在那裏,叫了幾聲“肆肆”都無人理,不一會兒功夫,人影就消失在門口了。

姜肆挨着阿回坐在馬車裏,挑開車簾,問外面随行的千流:“你可知陛下還請了什麽人?”

千流“襖”了一聲,回道:“是王家大公子,大理寺少卿,王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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