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皇城腳下,阿回牽着姜肆的手,小腦袋謹慎地來回轉着,既不想讓自己的行為表現得太過失禮,又藏不住好奇心,想要将巍峨壯麗的皇宮好好看一看,時不時地移動眼珠,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哪裏都覺得新奇。

“阿回?”姜肆擡了擡手。

阿回趕緊收回視線,一臉茫然地擡頭去看姜肆。

“在看什麽呢?”

阿回發現自己亂動的眼神被阿娘識破了,小臉一紅,難得有些窘迫:“沒……看什麽。”

姜肆擡起手放在嘴邊,壓低聲音道:“一會兒到了大殿裏,切記謹守禮數,不過阿娘很放心你,你一向很聽話的。”

阿回挪開了眼:“阿回知道了。”

他其實,也沒有阿娘想象中那麽懂事。

姜肆囑咐完他,便一門心思跟着千流向前走,進了宮城之後穿過夾城,看着前路景致,她發現這次去的方向既不是養心殿也不是含英殿。

心裏還在想着千流說的話。

不知道那人召王家大哥進宮做甚,還命她也一起進宮。

雖然知道不該遷怒,但姜肆着實對王家人無甚好感。

行了一會兒,幾人在一座花園後面的宮殿前停下,姜肆擡頭望了望,牽着的小阿回替她念出了心中的所說的話。

“朝、安、殿。”

千流轉身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驚喜之色,還使勁挼了挼他的頭:“行啊小子,認字!”

阿回被挼得一臉煩躁,姜肆趕緊把崽護在懷裏,不贊同地看着千流,道:“他從小我就教他識字,這三個字還難不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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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回捂着腦瓜頂,不想讓他碰。

千流看孩子可愛才想挼,見人家母子兩個都這麽抵觸,遺憾地收回手,朝殿門那邊擡了擡下巴:“陛下就在裏面等你們,快進去吧。”

姜肆拉着阿回,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這宮殿在外面看着不大,裏面卻別有洞天,大殿健在小花園的池塘上,四面環水,冬日嚴寒,裏外都有一股濕冷之氣。

可沒想到,越往裏走就越暖和,腳下漸漸升起了氤氲霧氣,白霧缭繞,溫熱的空氣撲打臉上,肌膚上的毛孔都張開了,姜肆一低頭,看到阿回小小的身體整個都淹沒在霧氣裏。

她不禁輕笑出聲,彎腰把阿回抱起來,阿回摟着姜肆的脖子,謹記着她的囑咐,在她耳邊小聲問:“阿娘,這是什麽呀?”

姜肆耳朵細細癢癢的,忍不住縮了縮,然後也趴他小耳朵上,學他的樣子說:“前面好像有溫泉,是溫泉的熱汽。”

阿回也被他弄得耳朵發癢,咯咯地笑出聲來,誰知道剛笑沒兩聲,就聽見裏面傳來一聲男人低沉的嗓音。

“進來。”

簡簡單單兩個字,叫兩人渾身一震,立刻閉上嘴。

姜肆前頭是一方巨大的屏風,上面每一扇窗格裏都畫着不同的圖案,有蟲魚鳥獸,也有天地山川,後退一步将整個屏風整體納入眼中,會發現所有窗格彙聚起來的整體又是一幅畫。

是大魏的地志圖。

姜肆細細留意了這畫風的工筆,似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風格是一致的,一面心中感嘆着,一面腳步不停地往旁邊走,方才裏面那聲催促她聽到了,一刻也不敢怠慢,繞過屏風,她看到後面果然有一方冒着騰騰熱汽的溫泉,溫泉之後是兩道身影。

兩人相對而坐,一個雷打不動,一個卻是聞聲回過頭來,隔着霧氣往過看,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變成滿面的驚愕。

姜肆沒顧那人,抱着阿回匆匆忙忙走過去,将要行禮,臺上那人頭也沒回,便道:“免禮。”

姜肆便又站直了身子。

案幾對面,王谙穿着薄花色直袖圓領袍,手上還捏着一枚棋子,看見來人是姜肆之後,面色由震驚轉變為欣喜,繼而又變作若有所思的模樣,再下移目光,瞥見那個跟姜肆有幾分相似的孩子,豁然轉過頭看着蕭持。

“陛下要微臣收的孩子,就是霍岐的兒子?”

姜肆也有幾分吃驚。

他說的是她以為的意思?

蕭持按下一枚白子,淡淡道:“你輸了。”

王谙低頭一看,自己果然潰不成軍,縱使手執黑子勞他多次相讓,也還是贏不了他。

蕭持擡頭看了看姜肆,又看向他,像是強調,答了他上面那句話道:“是姜醫女的孩子,不是霍岐的孩子。”

王谙将這句話在心中重複了很多遍,也未明白他的用意,不由苦笑:“有什麽不同?”

“不同就是,此事與霍岐無關。”

王谙越發不理解陛下的用意了。

陛下此番召他進宮,先是說有要事相商,來了之後又說要帶給他一個孩子,讓他給孩子啓蒙。王谙雖任大理寺少卿,在翰林院也是挂了虛職的,以他的才學聞識,給一個孩子啓蒙是綽綽有餘,陛下既開金口,他一口便答應了。

結果沒想到,這孩子不是別人,竟然是霍岐與她發妻所生的那個。

按輩分來講,他是孩子舅舅。

只是這孩子自己可能不認。

王谙莫名想起那日朝堂上霍岐反常的舉動,雖然摸不透陛下用意,卻也生出幾分猜測,便道:“陛下可否告知微臣,微臣上次來求的聖旨,陛下并未同意,是否與此事有關?”

蕭持是一貫的語氣:“特封诰命之人,要麽就是自己本就有功勳在身,要麽就是功勳之後,此兩樣她都不沾,朕憑什麽要封她诰命?”

王谙面色一頓,臉上有些難看。

陛下這話說得有些狠,言外之意就是你們王家不配。但王谙确實沒什麽話好說,陛下帶兵攻下卉州,裏面沒有王家多少功勞,加上他父親開始時還站錯隊,陛下沒有秋後算賬打壓他們王家已經算仁至義盡了。

對外,他們還可以自稱王家乃四大世家之首,自有其底氣在,可對內,他知道陛下從不吃這一套,畢竟他不給王家面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要不是他們兩個師出同門,都尊梁王嬴懋為恩師,陛下也不會對王家百般遷就。

只是他不懂,陛下到底為何會對姜醫女的孩子這麽挂心,莫非……

王谙想到那處,不由心中一驚,恐怕陛下看出什麽端倪,急忙回過神來,端平手臂,朝對面彎了彎身:“只要孩子願意,微臣沒有異義。”

蕭持似乎很滿意他的答複,輕嗯一聲。

姜肆看着君臣二人一問一答,卻将她放置在一旁,而二人交談內容幾乎都是關乎她和阿回的事,不禁皺了皺眉。

她剛要說話,就聽蕭持道:“拜師禮以後再說,你先退下吧。”

這話是對王谙說的,後者微怔,茫然地擡起頭來,蕭持做得端正,理所當然地趕他走,不知為何,他想到了一個詞——卸磨殺驢。

王谙着實想再留一會兒,但陛下開始下逐客令了,他又不能強留,掃了掃袖子,王谙起身,退後一步行禮:“那……微臣告退。”

他躬身退了數步才收回手,路過姜肆的時候,還是沒忍住擡起頭看了她一眼,而後點了下頭,當作招呼,便快步離開了。

姜肆還有些發怔。

每次見到王家大哥,不管立場如何,他待他還算是溫順有禮,但也讓姜肆感到莫名,不懂他的友好态度從何而來?

明明王語纓那麽恨她,都恨不得她去死。

她不知道,王語纓做的那些事,有沒有王家人的默許,如果答案是确定的,那這家人未免也太過虛僞。

姜肆回過神,皺眉看着蕭持:“陛下此舉何意?”

蕭持伸出手,指了指對面:“坐。”

他惜字如金,還面如寒霜,姜肆摸不準他心情,現在王谙走了,裏面就剩兩個半人,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不敢忤逆他的話,她拉着阿回坐到對面。

阿回始終盯着棋盤。

蕭持看她坐下,開口道:“京中德行無虧且有真才實學之人,非悉之莫屬,朕知他的品性,是可以信得過的人。”

姜肆不知道二人有什麽淵源,只是聽他這樣說,想起那天王谙在将軍府留下的話,難免覺得有些可笑:“品性再好,也不過是向着情理而非公理。”

他心中放着家族名聲,難道還會站到她那邊?

蕭持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薄唇微啓,頓了片刻,才道:“不行就再換一個。”

姜肆愣了愣,她沒想到陛下竟然聽進去了她的話,還同意要再換一個人。

可是,她依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對阿回的事這麽上心。

而且這次相見,陛下又跟之前幾次有些微地不同,雖然外表上依舊威嚴肅穆,說話也很強勢,但總不至于讓人反感。

今日,他全身上下一點戾氣都沒有。

蕭持看着對面之人變幻莫測的臉,目光下移,落到阿回的腦瓜頂上,突然沉聲問道。

“喜歡嗎?”

阿回一驚,知道是跟自己說話,猛然擡頭。

姜肆也垂頭看他。

從進來開始,阿回就一直盯着棋盤,都快把棋盤盯出個洞來了。

阿回看了看姜肆,覺得這個問題沒必要說謊,便點了點頭:“喜歡。”

“想學嗎?”蕭持又問。

阿回眼中閃過一抹驚喜之色,但他飛快地看了姜肆一眼之後,唇角向下壓了壓,低下頭道:“不想。”

“你娘不可能永遠替你做決定,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左右你的想法,”蕭持沉着眉,聲音裏的威嚴帶着壓迫力,停頓一瞬,又問,“想學嗎?”

這次阿回沒看姜肆,半晌後點了點頭。

“想學。”超小聲回答。

“朕可以教你。”蕭持語氣緩和幾分,這次不僅是阿回,連姜肆也有些震驚,她瞪大了眼眸看着他,一時語塞。

她想了想,說道:“多謝陛下美意,只是您每日政務繁忙,日理萬機,連基本的休息都得不到保障,教孩子下棋這種小事,怎敢勞煩陛下。”

“哦?你會?”蕭持擡眸。

姜肆遲疑一下,道:“不精。”

其實她根本不會。

蕭持沒戳穿她的謊言:“棋藝不精,極易将人帶入歧途,你還是算了。”

姜肆鼓了鼓腮幫,氣不順。

又開始默念三遍《莫生氣》。

蕭持不再看她,跟阿回招了招手,阿回見了,從姜肆身邊站起來,颠颠跑到他那裏,然後蹲下身,鹌鹑似的縮在那裏,仔細地看蕭持排兵布陣。

姜肆也試着聽了聽,但那些話都像天書一般,她實在聽不進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坐了一會兒便打哈欠了。

正教阿回落子的蕭持按下一枚棋子,唇角不知不覺地彎了彎。

第三遍哈欠打到一半,蕭持忽然擡頭看過來:“如果覺得無趣,可以随處逛一逛。”

姜肆以袖掩面,露出一雙淚眼婆娑的眼睛,被捕捉到這一神情,她有些窘迫。

“可我是來給陛下看診的。”

“一會兒再診。”

他又低下頭,回絕得理所當然,姜肆本來蹿升了一股火,但看阿回認真傾聽的神色,又忽然不忍打擾他們了。

陛下既已發話,姜肆便也沒什麽好忸怩的,她站起身,輕微地活動活動筋骨,然後行下臺階,走到那一方溫泉旁,看着蒸騰的熱氣,她蹲下身用手試了試溫度,稍微有點燙,但這個溫度泡藥浴正好。

溫泉本就有緩解疲乏提神醒腦的功效,若是再加一些藥材,功效會加倍,她是女醫,看見這種東西不自覺地就會往養生治病方向上想。

一時有些出神了,沒發現有人走到她身後。

“在想什麽?”

頭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姜肆吓得驚叫一聲,回頭看到近在咫尺的身影,身子為了躲避,不由自主就向後仰。

可後面是溫泉,掉下去就糟了!

蕭持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帶,某一瞬間,姜肆撞到了他胸口,感受到了他那一刻心髒的跳動,不由得也被勾起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站穩身子後,蕭持很自然地松開她的手背到身後,一副光明磊落的樣子。

“在想什麽。”又問了一遍。

也不知是不是聽錯了,總覺得他語氣裏帶了些促狹。

姜肆的臉滾燙,不看他臉,看向他衣襟,又覺得有些不對,視線向下,移到胸口,還是不太好,再向下……更不好。

挪開眼,看向別處:“在想藥浴,如果在溫泉裏放置不同的藥材,泡溫泉時會有不同的功效,也可緩解陛下的頭痛症。”

蕭持背在身後的手,輕輕地摩挲着,像在留戀着那短暫的觸感。

面上卻不動聲色,問道:“比如呢?”

“比如,放何首烏,有駐顏美膚之功效,放紅藤,可治跌打損傷,夏枯草,清熱解毒,薄荷,鎮定安神,補骨脂,滋……”

姜肆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不說了,眼中閃過懊悔,如芒在背。

蕭持追問:“補骨脂,是什麽功效?”

姜肆汗流浃背:“陛下應當……用不到這個……”

“說說看。”

有那麽一瞬間,姜肆覺得他是故意的。

可是尋常人大多不懂藥理,也許他連什麽是補骨脂都沒聽說過。

怪就怪她随口說出了這麽一味藥材。

感覺到頭頂殷切的目光,姜肆硬着頭皮,說道:“補骨脂,滋陰壯.陽,補益精血。”

室內一片安靜,靜得能聽到她心跳聲。

良久後,她聽到一聲輕笑。

“朕未必不需要。”

啊?

姜肆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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