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長夜寂冷,馬車沿街行駛,滾滾車輪在安靜的街道上發出煩雜的聲響,驚起一陣陣犬吠。

姜肆挑開車簾,擔憂地望了一眼遠處赤紅的火光,墨藍的天際暈染開霞色,濃煙如綻開的春筍沖入雲霄,又在頭頂消散。

那處正是皇城的方向。

千流駕着馬車,沒了平日裏的游刃有餘,動作稍顯急亂,馬車不停駛向皇城,距離火光也越來越近。

姜肆不知道宮裏發生何事,千流來了就将她帶上馬車,連說句解釋的機會都沒有,見他失了方寸,她也不禁着急起來,頂着呼嘯的風大聲問他:“火勢這麽大,陛下已經安全了嗎?”

今日夜裏有風,天幹物燥,宮裏走水,不容易滅火,若是沒避到正确的地方,火勢成連片之勢,處境會很危險。

千流沒回頭,大喊道:“姜娘子放心,走水的不是正寧宮,這火燒不到主子那裏去。”

姜肆一怔,神情困頓,既然起火的地方不是正寧宮,那陛下會受什麽傷呢?

還沒來得及問出心中疑問,千流忽然揚起長鞭加快了速度:“姜娘子,你進去,別摔着!”

說完一股沖力襲來,險些讓她摔倒,姜肆趕緊扶着車壁進了車廂裏。

快到宮門前時,千流速度不降,掏出懷中的令牌舉給值守的人看,那人等候多時,趕緊揮着手讓人将宮門打開,馬車飛馳入內,直奔正寧宮。

一路颠簸終于到了地方,姜肆背着藥箱跳下馬車,撲面便是一陣血腥氣,千流在前頭帶路,姜肆感覺到風中肅殺,心也跟着提起來。

一緊張便沒注意腳下,姜肆跨進門檻,冷不防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她向前踉跄時低下頭去看,就見一個雙目圓睜的人死死地瞪着她,身下還淌着血。

姜肆趕緊穩住身形,舉目一望,發現大殿上橫七豎八地躺着身着軍甲的屍體,幔帳飄浮,也被刀劍砍得零落,一片狼藉。

明顯是有人打鬥過。

這裏可是正寧宮,什麽賊人敢闖進皇帝的宮殿殺傷掠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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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方才被屍體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現在已經靜下心來,死人她沒什麽怕的,拎着藥箱繞過那些還未來得及清理的屍體往裏走,剛行到光亮處,突然聽到一聲低沉的喝止。

“滾出去。”

姜肆正好踩到了碎裂的茶杯,停下腳步,裏面千流跪地,大汗淋漓道:“屬下已經把姜醫女請過來了,主子,讓她進來給您看看吧。”

姜肆聽着,才知那句“滾出去”不是對她說的。

裏面緊接着發出更為低沉的聲音:“誰讓你自作主張的?”

千流心頭一凜,更加壓低了頭顱,也不知這次自己賭得對不對,如能平安度過這次風波,青羽衛還能少流一些血,他心頭祈禱着,主子可千萬不能發作……

上頭忽然傳來聲音。

“出去。”

空氣中的氣壓低得可怕,每一根神經都處于緊繃之中,千流聽到他不辨喜怒的命令,頓了一頓,而後硬着頭皮起身,打算先行退下。

正當他退後數步快要轉身時,蕭持的聲音再次傳來。

“讓她進來。”

千流面色一喜,痛快應了聲,趕緊轉身走了出去,剛行出內殿,就跟姜肆打了個照面,姜肆往裏看了一眼,兩人的對話她都聽到了,陛下現在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千流沒功夫說太多,只能低聲囑咐她:“姜醫女切莫惹陛下氣惱。”

還要再說什麽,裏面傳來蕭持的聲音。

“進來。”

竟是開始催她了。

姜肆低下頭繞過千流走了進去,入眼是亮堂堂的燈火,她跪地行禮,視線裏沒見到可怕的屍體,可見那些賊人并未沖進內殿,她松了一口氣,聽到他說:“平身。”

姜肆總覺得周遭的氣流都凝固了,呼吸也不禁慢了下來,不敢作出太大的聲響,她站起身,這才緩緩上移視線,目光觸及到明黃色的衣角,她看到衣角的邊緣處有幾簇綻開的鮮紅,姜肆一驚,急忙擡起頭,這才發現陛下肩臂處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正有血不停地流出,而他竟然還像個沒事人一樣靜靜坐着,連眉頭都不眨一下!

姜肆趕緊提着藥箱過去,她拿起一把剪刀将陛下的袖子剪開,迅速為他止血。

“陛下為何不喊太醫過來?我從宮外趕到宮內哪有太醫速度快,這要是失血過多怎麽辦?”

姜肆看他對自己的傷情無動于衷,心頭微微不滿,一邊給他纏上繃帶一邊問,語氣過于激烈了,她說完又有些惶恐。

蕭持踏着腳踏,那只沒受傷的胳膊搭在腿上,一直沒回過頭看一眼,姜肆不知他是出神了沒聽到她的話還是根本就不想搭理她,自覺地閉上了嘴,并且使勁勒緊了手中的繃帶。

蕭持的身子随着她的力道顫動一下,終于轉過頭來,姜肆擡頭對他笑了笑:“可能會有些疼,忍一忍。”

蕭持臉上沒什麽表情,好像這樣的痛都不能讓他皺半分眉頭,他忽然問她:“比你取簪那日還疼嗎?”

姜肆正給他清理傷口,聞聲一頓,不想回想起不好的回憶,她有些刻意逃避:“我又不是陛下,怎會知道。”

蕭持卻偏要舊事重提:“朕把唯一一顆救命的良藥給你了,今後若是遇到生命危險,便少了一道救命符。”

姜肆後來聽阿回說過這件事,也知道自己欠他頗多。

“那陛下是想……”讓她把藥吐出來,要回去?

還是想讓她報答?

“如果朕借此要挾你進宮,你會如何?”

姜肆一顆心很快提起來,她正給他上着創藥,一不小心手抖了,都灑在創面上,寂靜中聽到一口倒吸涼氣的聲音。

原來他也知道疼。

蕭持隐隐皺着眉頭,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公報私仇?”

姜肆有些委屈:“陛下莫要恫吓民女,我也不會跟陛下一樣時時刻刻都保持冷靜……”

她說完,趕緊給他吹了吹,然後擡頭:“這樣好些嗎?”

蕭持的臉色有一瞬的錯愕,她的眸光溫潤朦胧,偏偏是下意識的舉動如刀鋒一樣在心上劃開了血淋淋的傷口,疼痛又帶了些快意。

他輕笑出聲:“你将朕當作孩子了?”

姜肆動作輕柔了許多,像是當他如稀世珍寶,每一寸觸碰都小心翼翼,她輕道:“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只要管用就行,陛下還疼嗎?”

蕭持想要搖頭,卻說:“有一些。”

姜肆眼中浮現笑意,低下頭又輕輕吹了兩口,濕熱的呼吸落到身上化為一抹清涼,的确減緩了他的痛感,她呼呼兩下,極其認真,讓他又想起清水縣的破屋內,她給阿回喂粥時的場景。

姜肆沒有在意他灼灼視線,心中在想的都是怎麽化解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追問。

“其實……”姜肆低垂着眼眸,給他包紮傷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在努力地措辭,“其實陛下想要瞞天過海,也不止那一種方式,總有比民女身份更合适的人,既能幫陛下保守秘密,又不會讓谏臣口誅筆伐,民女想了很多天,也還是覺得這個辦法不可行。”

“為什麽不可行?”

姜肆包紮好了,蹲着身子擡頭看他:“陛下得的又不是不治之症,民女有信心能将陛下醫治好,陛下沒必要為了這個病就去納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妃子,還要承受朝堂非議,或許史書上都要留下罵名,這樣得不償失啊!”

“誰說朕不喜歡?”

一句輕飄飄的反問,讓姜肆愣在那裏。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耳邊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她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可那人認真的目光、鄭重地神色都在一一向她證明,她并沒有聽錯。

姜肆豁地站起身,退後一步。

蕭持也随她移動着目光。

“朕無懼在史書上留下罵名,功過垂成自有後人評說。”

姜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如果他像之前那樣威逼利誘,她還可以嚴詞拒絕,可一像這般坦坦蕩蕩,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了,就好像面對認真,同樣要以真心相待,又怕說得太決絕,招致他的傷心。

正一籌莫展時,姜肆忽然聽到由遠及近的喧鬧聲,蕭持原本溫柔的面色驟然一變,眸色冷了三分。

闖進宮殿的是秦太後。

幾個宮人在後面都拉不住她,面對一地的屍體,她也視若無睹,橫沖直撞就闖了進來,帶着滿腔怒火,只是跟上次不同的是,秦太後沒有上次那般體面,身上臉上都有煙灰,形容狼狽。

姜肆看她來勢洶洶,下意識站到陛下身前,秦歸玉是來興師問罪的,無關之人都不在她理會範疇之內,直接伸手将她推開:“滾開!”

姜肆也沒想到太後上來就會動手,被推得踉跄一步,險些摔倒。

一直沒有動作的蕭持忽然起身,将她身子拽了回來,用的是受傷的那只手。

緊接着是秦歸玉的高聲質問:“你就這麽容不下抉兒?連宮城放火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你要想殺了他何必這麽麻煩,把我們母子兩個雙雙處死豈不是更簡單?做出這種卑鄙無恥的事,以為能瞞得住天下人,可你瞞不住我!”

千流就跟在秦歸玉後面,不是她不想攔,而是太後身份尊貴,又是女人,他不好出手阻攔。

蕭持聽完秦歸玉的話,看了一眼千流:“齊王如何?”

“回陛下,齊王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火也已經滅了。”

蕭持看向秦歸玉,面色冷淡,秦歸玉瞬間就升起了火:“這次是他運氣好,卻也抵不住你次次陷害!”

“母後如何知道是朕要害他。”

“宮裏好好的突然走水,在你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如何都跟你逃脫不了關系!”秦歸玉眼中的憤怒已經轉變為濃烈的恨意,姜肆在一旁看着,竟然有些替陛下心寒。

從進來開始,一室狼藉,滿地屍體,陛下手臂上清晰可見的傷,沒一處不昭示着這裏才發生過多麽激烈的打鬥,可他的母親,卻沒有問過他一句話。

皇宮之中,一處失火,一處亂鬥,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什麽她這麽在意另一個兒子,對陛下就這麽不信任呢?

上次也是這樣。

“既然齊王無事,母後回去吧。”

蕭持的淡漠讓秦歸玉感覺自己的拳頭砸在了棉花上,她道:“哀家不走!哀家要你親口跟我做保證,保證今後再也不會對抉兒下手!”

蕭持眼中的不耐之色愈發濃重,他擡眸看向她,暗藏的殺意一閃而過:“朕如果真要出手,他不會活着。”

秦歸玉瞳孔微縮,眼中浮現出恐懼,她痛苦不堪地抓住蕭持的肩膀,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将埋藏在內心十多年的秘密跟他說出,帶着深深地懇求:“持兒,你有什麽事沖母後來,當年選擇丢下你逃走的是我,讓你身陷敵營的也是我,一切都與抉兒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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