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大理寺卿薛晏聲直接帶人來拿人,連事先知會一聲都不曾有,霍岐聞聲趕來便見這麽大陣仗,心頭着急,說話不免軟了些,全沒他上陣殺敵時的硬氣。

薛晏聲穿着官袍頭戴官帽,唇上一撮小胡子略顯俏皮,他恭敬地拱了拱手,禮數不曾丢,臉上也挂着得體的笑容:“将軍莫要為難下官了,下官也是秉公辦事,陛下剛登基不久,如今朝中正是大力推動嚴明執法、鏟兇嫉惡的時候,風口浪尖上,将軍怎麽也要為民做個表率吧。”

薛晏聲先禮後兵,說罷便揮手命人沖進各屋去尋人。

霍岐在此前一點風聲都沒聽見,他以為自己答應陛下簽下和離文書就沒事了,沒想到大理寺還是親上府內拿人了,而且大理寺少卿王谙都沒出面,就說明此事連王家也無法插手。

是不想插手,還是不能插手?

霍岐心如亂麻,卻也不能阻擋大理寺秉公執法,要是他稍加阻攔,被人到禦前參上一筆,第二日大理寺來拿的人就是他。

他心急如焚,轉頭時不經意間看到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她頭上未佩什麽發飾,穿了一身瑩白的襖裙,披着緋色披風,天地間那一抹顏色最惹眼,霍岐看到她時瞳孔顫了一下,她卻瞥了他一眼就挪回視線,二人目光從交錯到剝離,她沒再他身上浪費一絲時間。

一個冰冷的事實澆灌了他全身。

她已不是他妻子了,他已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姜肆在千流耳邊說了什麽,千流點了點頭,扶着腰間的劍下了臺階,一步步朝霍岐走來,到了跟前,同他抱了抱拳:“将軍,我是來幫姜醫女把屬于她的東西搬到她府上的,不知将軍府現在可方便?”

霍岐跟千流一起共過事,不能說很熟,但也有些交情的,現在看他仿佛是在幸災樂禍落井下石,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咬牙切齒道:“千大統領一定要挑今日嗎?”

“今天黃道吉日好呀,宜搬家動土,擇日不如撞日嘛!”

姜肆在後面聽着,忍不住掩唇笑了出來,她突然發現千流這張嘴有時候也挺好的,毒自己人也毒別人,無差別攻擊,不厚此薄彼。

霍岐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千流當然只是來通知他一聲,并不是來征求他的意見的,見他不說話,揮動手臂,一聲令下,那些青羽衛一齊湧了進來,直奔紅鳶居了。

霍府上下一時間變得很是熱鬧,霍岐也顏面無存,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王語纓的呼喊聲:“放開!放開我!将軍……道衍?道衍?這是怎麽回事?你快救救我!”

王語纓再怎樣家學淵源溫順識禮,也還是個柔弱女子,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她被兩個大理寺官兵強押着出來,一點體面都沒有了,也知道害怕了,大聲跟霍岐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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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岐見狀臉色一變,剛要上前,所有人比他還快。

薛晏聲搶到霍岐身前,呵斥兩個拿人的衙役:“你們怎麽辦事的?這是霍将軍的夫人,又是王家冠絕京華的嫡長女,就算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此時也只是收押問審,怎好下手如此粗俗,快放開她!”

薛晏聲說話陰陽怪氣的,霍岐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那兩個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松開了手,二人一松開,王語纓趕快跑到霍岐身前,抱着他開始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

紅鳶居的東西正在源源不斷地裝箱擡出來,她書雖多,但一輛牛車裝下已綽綽有餘了,之所以還有那麽多,大多是之前陛下賞賜給她的那些玩意,她收不收留不留是一回事,可一定不能便宜了別人,姜肆很拎得清這層關系。

運出一箱姜肆就讓人記錄一箱,是半點馬虎不得。

她在這邊認真地清點過目的官皮箱,那邊哭得都要斷了氣,王語纓不肯放開霍岐,讓他想辦法救她,衙役要上前,薛晏聲揮手制止他們——先讓她哭個夠。

霍岐目光卻始終落在姜肆背後的梅花紋樣上,甚至連王語纓說什麽都沒聽清,他總覺得姜肆該往這邊看一眼,不管是仇恨的還是嫉妒的,不管時好時壞,她都不該對他像陌生人一樣無動于衷。

難道她就沒有感情嗎?就一點不留戀嗎?就這麽潇灑這麽無所謂嗎?

“人參,靈芝,金線蓮?竟然有金線蓮!我竟不知陛下的賞賜裏還有一些珍貴藥材,張公公怎麽回事,那天就說了一些金銀珠寶和錦衣華服,都沒告訴我有藥材。”

姜肆一邊抱怨着一邊讓人将東西小心翼翼地搬到馬車上去,完全沒時間分出精力往過看一眼。

薛晏聲看王語纓哭得也差不多了,含笑看向霍岐:“将軍,下官還有要事,不便打攪了。”

這意思就是要把人帶走了,識相你就松開人家。

王語纓趴在霍岐懷裏,眼中的驚惶無措和痛苦糾結不停交織,她決不能讓薛晏聲将她帶走,若真入了大理寺,她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思及此,她再也不護着自己的臉皮,王語纓提起裙擺向下一跪,拜服在霍岐腳邊:“将軍,妾身知道錯了,你就原諒妾身這一次,我還懷着身孕,入了大理寺那樣的地方不死也得褪一層皮,我會受不住的!”

她膝行兩步到霍岐跟前,抱着他的腿仰頭道:“妾身是做了錯事,可是姜娘子和孩子不是還活着嗎,他們不是一點事兒都沒有嗎?将軍,你求一求姜娘子吧,求她放過妾身,撤銷訴狀,她那麽寬宏大度,一定會同意的!道衍,為了我,為了我肚子裏的孩子,你就幫我去求一求她……”

她說開頭那兩句話的時候霍岐眼中還有疼惜,可不知她說到哪句,霍岐臉色忽然就變了,變得有些失望,眼裏也變作無情。

姜肆原本是不在意這邊的情況,不成想她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手上動作一停,她轉過頭深吸一口氣,可那口氣吸進去了卻怎麽都咽不下去,她将筆推給青羽衛,徑直走了過去。

“王娘子不必這麽卑微求饒了,真的很不巧,我也沒有王娘子想得那麽寬宏大度,就算是霍岐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會撤去訴狀,你還是想想到大理寺怎麽應付審訊吧!”

她一開口,衆人都不自覺地往她那邊看。

王語纓回頭,雙目赤紅地看着姜肆:“姜娘子,你也是個女人,你知道我本身并無惡意的!那時我與道衍已經談婚論嫁,我只是太愛他了,我不想讓別人成為我們成親的阻力,但我也絕沒有讓表弟去害你性命,只是想讓道衍找不到你罷了,我為了自己的幸福,這麽做有錯嗎?”

姜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這時倒覺得她有些可悲,假話伴着三分真,到最後恐怕連自己都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你錯沒錯,是大理寺需要定論的事,沒必要來問我。但倘若你堅信自己沒錯,就應該坦坦蕩蕩地跟他們走,而不是急于跟我論證什麽,你敢嗎?有這個底氣嗎?”

王語纓眼眸震顫,看着那個笑意溫和的人,嘴上卻下着刀子雨,何其歹毒的心腸!

“我去大理寺,不死也要被扒一層皮,是不是這樣你就能跟道衍在一起了?你就是這個目的!”王語纓自知走投無路,已經有些口不擇言。

姜肆倒是有些驚詫,她看了看霍岐,又看了看她:“我們已經和離了,怎麽,你不知道?”

王語纓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霍岐,霍岐卻一臉遺憾後悔,也覺得有些無地自容。

“夠了,阿纓……”

王語纓已經沒了理智,指着姜肆道:“她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憑什麽要去大理寺?”

“夠了!”霍岐大喝一聲,打斷她的話,王語纓從未被霍岐這般吼過,立刻消了聲,怯怯地看着他,霍岐撫着她肩膀,語氣軟了幾分:“你先跟着薛大人回去,有霍家和王家呢,他們不會拿你怎麽樣的。”

姜肆臉上沒了笑意:“王娘子,做人要懂得是非曲直,知道什麽是錯,什麽是對,什麽是法,什麽是度,你已經是有孩子的人了,還以為做錯事了哭兩聲撒個潑別人就會來給你糖安撫你嗎?我看,你這種人若非受懲不會悔改,還是安安分分走一趟大理寺吧。”

姜肆說完,對旁邊臉色異彩紛呈的薛晏聲彎了彎身:“有勞大人了。”

薛晏聲後知後覺地回了一禮:“姜娘子客氣,這是下官應該做的。”

“不不是……這是本官應該做的。”薛晏聲趕緊改口,姜肆之當他是一時口誤,沒有多想,這時千流過來,告訴她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完了,這下就是跟将軍府再無瓜葛,斷得幹幹淨淨,姜肆心頭放松許多,跟薛晏聲淡淡點頭,轉身走了。

霍岐心急之下叫住她。

“肆肆!”

姜肆皺了皺眉。

轉身,微笑:“将軍,我與你情斷義絕,再無關聯,還請你謹守禮數,切莫越界,憑白給我招來怨恨。”

後面那句話說出來時,她看了看王語纓。

而霍岐聽着“情斷義絕,再無關聯”八個字,簡直心如刀割,明明人就在他身前,他卻再也沒有追上她抓住她的理由。

喊她肆肆是越界了。

她走得那麽決絕,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姜肆回到馬車上,抱着紫檀木制成的精致木盒,裏面放着都是一些珍貴藥材,有的是貢品,連一些達官顯貴都用不起,沒想到她現在會出現在她這裏。

塞翁失馬,得之失之,冷暖自知。

姜肆已沒時間感慨和離的事情了,她讓千流趕緊驅動馬車,浩浩蕩蕩的車隊前行,駛離将軍府。

圍觀的看客卻沒走,很快他們就看到官差衙役帶着一個女人出來了,左右一打聽,才知大理寺這是來捉拿将軍夫人了。

這算是一樁大事,很快京城裏就傳開了,一人收押損失的是兩府的顏面,尚書府,王勘聽說這件事,急着質問王谙:“大理寺去拿人你怎麽不知道?霍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纓兒被帶走了?”

王谙面色暗沉,道:“此事背後有陛下插手,霍岐難道還要把薛大人趕出去嗎?”

王勘微怔:“這是怎麽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王谙有些煩躁,敷衍道:“父親只要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就夠了,阿纓這次逃不掉了,最多我們上下打點一些,讓她免受一些痛苦。”

大理寺掌管诏獄,難免要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王勘卻若有所思,他癱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出聲。

“陛下是要拿王家開刀了嗎?”他豁地一下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說完,匆匆離開,王谙看着父親離開的背影,揮手召來個人:“跟着老爺,看他去了哪。”

“是。”

轉眼又是宮城換防的日子,姜肆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施針按摩動作都很快,嚴格掌控着時間,距離皇宮落鎖還有半個時辰,她已經收了尾。

正在收拾藥箱的時候,蕭持從軟榻上坐起身。

“那件事,考慮得如何了?”

幾日相處下來,姜肆對陛下也有了新的認知,不像最初那般動辄被吓到了,她擡起頭,實話實說:“民女還未考慮好。”

“是沒考慮好,還是想拖延?”蕭持聲音聽不出喜怒。

姜肆抿了抿嘴,話在嘴邊咕哝一圈,硬着頭皮又坦率真誠地道:“想拖延……”

蕭持反倒笑了笑:“不怕朕逼迫你?”

起初她還覺得他有些喜怒無常,現在卻知道了,陛下有些分辨不清是嘲諷還是威脅的笑意,其實就是發自內心地想笑。

姜肆更不怕了。

“陛下是聖君,聖君怎會做小人才會做的事?”

蕭持眉頭微不可見地動了動,他別開眼,另起話頭。

“朕的那個病,你何時醫治?”

姜肆微怔,随即反應過來:“我還是先給陛下醫治頭疾,這兩種病所用之藥有藥性相沖的地方,所以不能一起醫治,或者……陛下覺得哪種更急?”

看着對面瑩潤雙眸,望過來的眼神幹淨純透,卻似含情。

他端着臉色,手指輕蜷。

半晌後,他道:“聽你的。”

姜肆喜歡這種病人給予她的信任,展顏歡笑:“那還是先治頭疾。”

姜肆說着,背起藥箱,外頭日落西山,橘黃的光透過門窗照到屋子裏,暖洋洋的,她附身告退,趕在落鎖前成功出了宮。

本以為又是風平浪靜的一天,誰知道夜半時分,有人重重敲響了姜肆新宅邸的大門。

姜肆披着衣服起身,聞杏打着哈欠去看情況,剛閃開一條縫,門就被人從外面撞開,那道人影沒穩住身影,推着聞杏往前沖出好幾步。

姜肆正好打開房門,舉着燈一看,竟然是千流。

千流把驚魂未定的聞杏扶穩了,快步走來,從未見過的焦急之色在他臉上浮現,他快速道:“姜醫女!你得速速跟我走一趟,主子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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