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朕快要喘不過氣了。”
他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句,姜肆瞬間收了聲,雙手下意識松開。
蕭持沒了束縛,還一直看着前面。
其實姜肆的力道對他來說并不大,只要他想,就能輕易将她掙開。
也許就是一個念頭乍現,他告訴自己不該對她那麽粗魯,遲疑的短暫瞬間,讓他聽到了她哭訴着說的心裏話。
蕭持沒想到。
他幾乎從不期待這樣的事。
姜肆松開他了,發現他又沒了動靜,就這樣靜靜等了他一會兒,等得心又懸了起來。
蕭持剛要動,姜肆像驚弓之鳥一樣再次伸手抱住他腰,死死地扒着他不放開:“你別走!”
她聲音細軟如香濃的蜜,還帶了一絲絲澀澀的哭腔,軟到人心坎裏去。
但這次沒有不顧力道,勒着他呼吸。
蕭持莫名想笑,那一念頭從腦海中飛掠而過的時候,嘴角已經揚起來了。
他低頭看了看抱着自己的雙手,然後用手包住,分開一些。
他轉過身,正好撞上姜肆擡頭看向他的視線,她眼睛紅紅的,眼角還有淚痕,黑夜裏反射着一閃一閃的光。
鼻子都紅了。
臉側下颔處還有淡淡的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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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持雙眸一黯。
姜肆飛快地擦了擦流到下巴上的眼淚,看他不走了,着急問:“你還生我的氣嗎?”
她捧着他的臉,像捧着稀世珍寶一樣小心翼翼:“無論什麽時候,你都可以相信我,我絕對不會丢下你不管,所以你也不要生氣,不要急躁,不要去想不愉快的回憶,這樣你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蕭持沒回應她的話,只是伸出手指擡了擡她下巴,微微低了低頭,問她:“疼嗎?”
姜肆想說“不疼”。
但不知為什麽,他一問出口,她就湧上來莫大的委屈,洶湧的淚意如潮水般襲來,很快眼前就模糊了。
她當然也怕,怕他會做出傷害她的事。
蕭持一見她淚濕的雙眸,明明那麽膽怯恐懼,卻在顧念他的情緒而忍耐,心頭微微揪起。
他将她攬到懷裏,手掌從頭頂順到後背,輕輕撫着她的發絲,由上而下,再由上而下。
此時也有些悔了。
“是朕不好,”如果不是那一巴掌,恐怕他真會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但唯有她,讓他不敢傷害分毫,“對不起。”
他輕聲哄着,前後割裂的情緒和态度泾渭分明。
但他自己清楚自己方才有多生氣,得知她要跟霍岐逃走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想過更極端的事。
姜肆一把抱住他。
“你掐我一下,我扇你一嘴巴,扯平了。”
姜肆埋在他懷裏嘟囔一句。
然後又擡起頭,有些後怕地看着他:“陛下,我以下犯上,傷了你的龍體,是不是砍頭之罪?”
那雙彎彎如月牙般的眼睛,濃情蜜意不加掩飾,一看就知道她是故意這麽說的。
蕭持對這種感覺有些陌生。
心暖暖的,又有些疼,像是虛無缥缈的風,攥不住,也害怕失去。
他會下意識質疑別人給予他的好。
姜肆眯了眯眼睛:“你舍得嗎?”
“不舍得對不對?”
“縱然我以後不敢打你,但這一巴掌,也足夠我吹很久的牛皮了。”
蕭持拿她有些無奈。
“你什麽時候,這麽油嘴滑舌了?”
“我一直這樣。”姜肆眨了眨眼睛,“之前是因為太怕了,我不敢。”
蕭持莞爾:“你有什麽不敢。”
“現在沒有了。”她在他懷裏搖了搖頭,聲音悶悶的,“從前是不敢失去心中敬畏,但某一瞬間,我忽然發現陛下你也是一個普通人。”
蕭持手臂一僵。
“普通人,會難過,會憤怒,會患得患失,會猶豫不定,縱然權覆天下,也有一些掌控不了的事情。”
他放開她,這次眼眸裏是更為難以看透的深邃,良久後,他才開口:“那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姜肆閉緊雙唇,眼中突然酸澀。
狂風大作,黑雲翻墨,風吹屋頂,幾塊殘瓦片被吹了下來,啪啪碎裂。
男孩有些困了,眼皮越來越重,眼前的人影搖搖晃晃。
他看到女人點了火匣子,廟裏的幹草堆在柱子旁,也堆在他身旁周圍,女人手執火光,哭得淚流滿面。
“持兒,娘是逼不得已的,追兵快要追上來了,娘只能帶着一個人逃跑……你的腿斷了,娘保不了你……如果讓他們抓到你,一定會對你進行嚴刑拷打,還會威脅你爹退兵……”
男孩五髒六腑像攪在一起,渾身傳來陣陣痛覺,他張了張口,疼到發不出聲音。
他躺在地上看着女人和孩子,看着火光慢慢墜落,看着女人推着孩子後背轉身離去。
他想說……娘,好疼,好熱,好難受,你回頭看一看……
他想說……他知道局勢利害,明白利弊得失,為什麽要欺騙他……
他想說……為什麽就是他?
“娘……哥……”
大火燃起,在滾滾濃煙之中,他看到那對母子離開。
那對母子,仿佛與他無關。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聲,直到暴雨突至,有人将他從廢墟中抱了出來。
“是師父救了你,是嗎?”姜肆握住蕭持的手,另一只手撫平他越皺越深的眉峰,“當時師父還在朝中做禦醫,他們想救活你,要挾你父皇退兵。”
蕭持眼前閃過什麽,大腦刺得生疼。
姜肆忽然踮起腳,迎上他雙唇,溫熱與冰冷相觸,彼此融為一種溫度。
像久旱逢甘露,緊繃的神經終于得到片刻舒緩,她退開的時候,他食髓知味追了上去,輕輕含住朱唇,品嘗如蜜一般的甜意。
從榻上滾落,碰倒了燭臺和香爐,帶走了幔帳。
濃情卻愈演愈烈……
姜肆放下腳,看他眼中逐漸恢複清明,臉上火辣辣的,染了一層紅暈:“就是這樣弄的。”
蕭持眼中還有一絲茫然,他伸出手指,碰了碰自己的下唇瓣,殘留的濕熱激發了身體裏愈濺蓬勃的欲.望,只眼中還稍顯清冷。
“為什麽朕不記得了。”
姜肆像做錯了事:“我用針,讓你忘了那天發生的事。”
“我怕你再想起來又會失控……”
“但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你必須得面對那些過往,等有一日你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就是從舊夢中走出來的時候。”
姜肆緊了緊手:“我陪你,一起。”
蕭持心頭一震。
所有想法都在腦中清空了。
他伸出手,将她耳際的發絲挑起,然後順至她耳後,動作輕柔又小心:“朕還對你做了什麽。”
姜肆別開視線:“沒有了。”
“那你脖子上的痕跡是哪來的?”
姜肆一把捂住脖子,摸了摸:“還有嗎?還有呢?”
對面的人忽然笑了。
那是姜肆第一次,聽見他放松幹淨的笑聲,什麽負擔都沒有,什麽背負都不存在。
“朕該不該對你負責?”
姜肆羞紅了臉,抿了抿唇,嘀嘀咕咕道:“最後……我把你紮暈了。”
蕭持瞬間皺緊眉頭。
姜肆擡頭笑了笑:“情急之下,紮錯了穴道,害得陛下頭疼好久,所以你醒來時,我一直問你頭疼不疼。”
蕭持沒說話。
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松一口氣。
他拉着姜肆轉身走了出去,這次腳步仍是很急,但姜肆已經能跟得上了。
“陛下……去哪?”
她不曉得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又惹他生氣了。
出了漆黑的宮殿,外面有了燈盞,亮了很多,姜肆亦步亦趨地跟着,不知道陛下到底要帶她去何處。
等到周圍景物變得熟悉些,她才發現自己又回了含英殿。
又要把她關回去了。
姜肆心中忍不住嘆息一聲,踏進殿門,剛要說話,視線中突然出現一道人影,熟悉的人影。
小小的,立在外殿中央,被疏柳牽着,一個小奶團。
姜肆轉憂為喜,興奮地睜大了雙眼,掙開蕭持的手快步跑了過去,一把将阿回抱在懷裏。
“阿回?你怎麽過來的?有沒有想娘?身子有沒有不舒服?按時吃藥了嗎?”
姜遂安被按在姜肆懷裏,也喘不過氣。
他卻艱難地一口一句應聲:“疏柳姐姐帶我來的,想娘,沒有不舒服,吃藥了。”
姜肆放開阿回,擡頭看了看疏柳,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一定是陛下,那天她跟他提了這件事,陛下就把阿回帶進宮裏來了。
姜肆并不要求非要出宮,她只要見到阿回就好。
她笑着回過頭,想要謝謝陛下,卻看到陛下黑沉的臉。
姜肆笑容一僵,突然想到方才她看到阿回有些太過興奮了,甩開了陛下的手。
因為這個生氣了嗎?
蕭持看了母子二人一眼,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
姜肆起身,想要追出去看看陛下到底怎麽了,阿回卻拽了拽她袖子,她低頭,看阿回欲言又止的模樣,明顯是有話要對她說。
疏柳也退了下去。
雖然還放心不下陛下,但阿回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姜肆一把抱起阿回,掂量掂量,鼻子一酸:“才幾日不見,我的小阿回又重了一些。”
她抱着他到貴妃榻上,阿回上去盤腿一坐,望了望她的眼:“阿娘哭過?”
他眼底滿是戒備,語氣中帶着濃濃的不滿。
姜肆揉了揉眼睛:“沒事,阿娘眼窩子淺,幹什麽都愛哭。”
阿回卻不上當:“是不是剛剛那個人欺負阿娘了?他把阿娘關在這裏不讓出去,還不讓阿娘見我,是不是?”
姜肆少有看到阿回這麽刨根究底的模樣。
“不是,不是,你可千萬別着急。”姜肆撫了撫他小胸口,一個兩個都得哄着。
“娘在給他治病呢嘛,時間需要得有些長,這不是怕你太想娘,就把你也帶進宮了嘛。”姜肆解釋着。
阿回想要說什麽,張了張口卻又閉上了。
姜肆的手停了停,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應該跟他說實話,阿回這個孩子心思敏感,不說的話,他又要多想。
可是,她又害怕自己的想法給阿回帶來不好的影響。
她才與霍岐和離不出倆月。
“阿回。”姜肆張嘴。
“阿娘,我叫姜遂安。”他皺眉強調。
姜肆一怔,擡眸看他,随即啞然失笑:“好,姜遂安。”
她深吸一口氣:“安兒,如果阿娘再嫁,你會不會不開心?”
姜遂安如臨大敵:“只要別是霍岐。”
“打死也不可能是他。”姜肆趕緊否認。
姜遂安很快道:“是陛下?”
擺手的姜肆動作一頓,随即低下頭,擡起眼眸,眼巴巴地看着對面一個五歲的男孩。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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