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姜肆頓覺腳下生根,身子瞬間僵直立在那處,安靜一刻,她忽然轉身走近,瞪大了雙眼看着霍岐:“你說什麽?”

霍岐瞥了一眼門窗的方向,臉上焦急未退,挪回視線,他壓低了聲音,看着姜肆認真道:“你覺得,如果陛下要留你在宮中,阿回會怎樣?”

姜肆捕捉到他問題中的陷阱,心中閃過一絲急躁:“你只說阿回怎麽了!”

霍岐穿了一身夜行衣,只有黑眸在夜裏是亮的,但那雙眼睛早已讓人猜不透了,他眯了眯雙眼,在姜肆心裏落下一記重錘:“有人要殺他,如果不是我,恐怕阿回現在已經慘遭毒手,但他現在情況也不好,你知道他身子骨一向不好……”

姜肆耳邊嗡嗡作響,後面霍岐說了什麽話她都聽不清了,只想起自己一次次說要出宮,求陛下讓她看看阿回時他冷漠拒絕的神情,到底是因為什麽才必須要阻止她和阿回見面?

“阿回在哪?”

霍岐正說着什麽,姜肆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的話打斷,沖他吼道:“快帶我去見他!”

霍岐住口,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模樣,不知為何手心攥了一下,卻什麽都沒說,拽着她去了窗邊,攔腰抱起她輕輕一躍便遁入黑暗之中。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

蕭持伏在案後批閱奏折,時而擡頭看看天色,仿佛在等待什麽。

輕健穩重的腳步聲傳來,他倏而擡頭,執筆的手在桌上劃出一道墨印,他猶未察覺,只是在擡頭的一瞬間,眉頭輕輕皺了皺。

張堯端着熱茶上前,奉到蕭持身旁:“陛下喝一口茶,解解乏,這幾日您一直忙于政務,身子會撐不住的。”

蕭持看了一眼蓮花紋杯蓋,眉頭皺得更深,手邊還有許多事情尚未處理完,今日一天他都沒去含英殿了。

不知她是松一口氣,還是偶爾也會念一念他。

輕擡眉頭,他端起茶水一飲而盡,熱茶順流而下,的确解了疲勞,正要将茶杯推走時,千流匆匆進來了。

他之前有令,千流進來可不用通秉,他吩咐了千流一件事,正等着他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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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千流進來,蕭持眉頭有幾分松展。

可千流卻徑直跪了下去,交疊着手握成拳頭放在身前,喊了一聲“陛下”,聲音卻頗沒有底氣。

蕭持微怔,随即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怎麽了?”

頭頂的問話一傳來,千流心中一激靈,他聽聞那件事的時候猶如晴天霹靂落在頭頂,第一反應是趕緊逃出宮去得了,可惜不能,他還得硬着頭皮來通報陛下。

“回陛下……之前您吩咐過,如果霍将軍要進宮,不加阻攔,方才,他進來了……”

蕭持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冷靜,更沉斂。

“然後呢?”

“然後,他要帶姜醫女出宮!”

千流終于說了出來。

“咔”地一聲,有什麽東西蹭着張堯耳朵飛過,他吓得繃緊了身,看到陛下手中的筆已經斷裂,僅剩一半。

下一刻,蕭持忽地站起身,絲毫未見停留地越過千流走了出去。

“帶朕過去。”

聲音裏沒有一絲感情。

千流飛快地擡頭看了一眼張堯,眼神交彙,他認命地閉了閉眼,然後也趕快追了上去。

宮中建築繁多構造複雜,姜肆一心惦念阿回,并不知霍岐帶她去了哪個方向,為了逃脫宮裏巡防的青羽衛,霍岐一直在拉着她東躲西藏,時間久了,姜肆已經失去耐心。

“還有多久才能出去?”

“快了……建翎門是守衛最薄弱的出入口,這裏通常是宮女太監走的門,我們在那裏出去……”

霍岐一直留意着四周。

“阿回現在怎麽樣了,你有沒有給他請大夫?大夫是怎麽說的?”姜肆等不及出去再問了,直接将幾個問題抛給霍岐。

霍岐腳步一頓,然後繼續向前,沒有回頭,只道:“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姜肆眉頭蹙起:“你與我說清楚,我也好早些摸準他病到何種地步,讓我心裏有個底。”

然而霍岐只是拉着她,穿過一座假山,之後再未開口說話。

姜肆一邊在黑夜中跑着一邊看着霍岐的後腦勺,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曾經他說謊時,也是像這樣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會辯解,只是閉嘴不說話。

“你怎麽不說話?”

“阿回到底怎麽樣了?”

“霍岐!”姜肆忽然擡高了聲音,停住腳步一把甩開他的手,霍岐終于回頭,上前來就想重新去拽她的手臂,苦苦求道:“肆肆,都已經到了這裏了,你快随我走吧,難道你不想出宮嗎?你真的想做陛下的妃子?”

姜肆從沒像現在這樣憤怒過,不止是她又一次被他騙了,從而惱怒自己的愚蠢,而是她無法接受霍岐竟然拿阿回欺騙她!

從出生到現在,一日也沒享受過父愛,到頭來只被他當作工具成為挾制威脅她的武器。

姜肆上前,狠狠甩了一耳光在他臉上:“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騙我就算了,為什麽把阿回當作騙我的理由?霍岐,你就這點出息嗎?這輩子不騙人你是不是就活不下去?阿回為什麽那麽可憐要被你當成一個籌碼?你扪心自問,自己有沒有做過一日合格的父親,有什麽資格用他來欺騙我?”

霍岐被打的那一半臉火辣辣的,更戳心的是姜肆一句句質問的話,好像每一次他被戳破謊言,她罵他的話都會直擊要害,但不同的是,這次霍岐并不打算解釋什麽。

他回過頭看着姜肆,直接捂住她的嘴,拽着她胳膊便向前走。

姜肆沒想到他會直接動粗,用力掙着他的束縛,兩人剛向前行了幾步,前方忽然亮起火光,整齊有素的腳步聲傳來,瞬間便将他們兩個圍了起來。

姜肆忘了掙紮,霍岐也忘了抓住對方,兩人看着突然闖入視線的不速之客,之後一起将目光移到火光中走來的那個人。

姜肆臉色變了,震驚地看着前方。

冷風刮在臉上像刺骨的鋒刃,姜肆手腳冰涼,惶惶地看着隐滅在火光中的漆黑人影。

他的臉沒入黑暗中,瞧不清楚,可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陰冷詭谲,讓人膽寒驚懼,姜肆瞪大了眸子,看起來像是被這樣的場面鎮住了,霍岐才反應過來,向前一步走到姜肆身前,伸出雙臂護着她。

“陛下既為天子,更不應該奪人所愛,強人所難,做出這種将人囚困于此這種下三濫的事!”

“你閉嘴。”姜肆拽住霍岐的袖子,眼睛卻看着蕭持。

“肆肆!這是最後的機會,不然我也救不了你了——”

“你閉嘴!”

姜肆頭一次對他露出這樣兇神惡煞的表情,幾乎是毫不留情面地喝止了他,霍岐被她的臉色驚得一怔,姜肆瞪了他一眼,推開他的手向前。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鋼刀上,她清楚自己有多危險。

“陛下,我……”

她剛要開口,那人截斷了她的話。

“你答應過朕什麽?”

蕭持的聲線低而沉,像是古老的編鐘發出铮铮的轟鳴聲,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起伏,姜肆表情微微僵了一下。

“我沒有騙你,陛下,你聽我說……”

蕭持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轉身對汗流浃背的千流道:“把霍将軍押進天牢。”

然後不顧衆人視線,扯着姜肆的手腕快步離開。

他走得很快,快到姜肆根本追不上他的腳步,他用的力氣不小,姜肆只覺得被拉扯的地方箍得生疼,像是戴着鐐铐被狠狠吊了起來,他始終沒說話,可越是這樣安靜,姜肆就越是害怕。

他們并未走多遠,穿過這座禦園,不遠處就是一座宮殿,因為并未點燈,姜肆不識得這是哪裏,她只知道自己被蕭持帶了進去,連殿門都沒來得及關,她就被重重甩在了榻上。

姜肆摔到榻尾,後背撞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悶哼一聲,但很快壓力襲來,濕重的冷氣沉沉地覆在她身上,冰冷的唇瓣堵住她的嘴,不容拒絕的奪取她身上的熱度。

姜肆偏頭想躲,大手卻握住她下颔強迫她擡頭,耳邊沒了聲音,只剩下她細碎的呓語。

情急之下,她揮動手臂。

清脆的聲響在空蕩的大殿裏一掀而起,然後是長足的寂靜。

姜肆喘息着看着那人,在極短的時間裏快速爬起來躲到裏面去,他沒有再動,只是僵持着那個動作,像是還沒從那個巴掌中回過神來,姜肆看了看自己的手,輕咬紅唇,又急忙膝行到他身前,碰了碰他的臉。

“我不是有意的……”姜肆說着一顫,竟然連自己都沒發現她帶了濃重的哭腔,連聲音都在發抖。

蕭持這時才回過頭,黑眸如無底深淵,但開口是冷漠到極致的問話。

“你這麽想走是嗎?”

姜肆微怔,喉嚨裏發不出聲音。

蕭持等着她的回答,只有很短暫的時間,等不到了,他收回視線,從榻邊站起,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中不複深情:“既然這是你想要的,如你所願。”

姜肆渾身一涼,他說得特別幹脆,語氣和聲音都沒有任何一絲猶豫,可她莫名想到了那天,她再次将他催眠了,還原了天王廟那一夜所有的細節,那眼神很絕望,絕望到此生只要一念及此,就要遭受焚心碎骨的疼。

她好怕他這樣,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了。

蕭持轉身離開,像是不願意再多看一眼,他就如他所說,放過她,不要了,他想遂了她的心願,如果這是她想要的。

姜肆第一次感覺到失卻的驚惶,心裏被針刺痛了一下,她急忙爬下床榻,不顧一切地奔向那人,牢牢抱住他的腰身。

蕭持握住她手腕:“放手。”

姜肆兩只手緊緊攏在一起:“不放!”

“放手!”

聲音擡高的那一刻,姜肆瞬間閉上了眼睛,用比他還高的聲音大聲道:“我真的沒有騙你,我不是要逃走,是霍岐說阿回生病了,我擔心他,可你又不願意讓我見阿回,我只好聽信他的話想要跟着他去看一看!但我馬上就發現他在騙我,一個父親真的關心孩子不會是他那副樣子,我轉身想要跑可是我打不過他!我最大的錯就是信了他的話識破了卻還打不過他!但我真的沒有騙你!”

她大喊大叫地說完,殿內靜了一會兒,然後是他低沉的嗓音。

“放手。”

姜肆鼻子一酸,眼前頓時濕成一片,他不信她了,這世上,唯一可以得到他一點信任的她,現在也不能讓他相信了。

她覺得有些委屈,沒有見過她這麽想給他治好病卻怎麽都不配合的病人,也沒想到一直希望她留在宮裏的人現在會對她不屑一顧。

“不放!”她心裏難受勁湧上來了,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臂,“不管你怎麽說我就是不放!”

沒皮沒臉也認了,為什麽認清自己的心了也要顧面子呢?

她一直是個很拎得清的人,拎得清別人的心,也拎得清自己的心,轉身就要走得潇灑,分開了也絕不留戀,确定了就不遲疑,認定了就不後悔。

“聽話,放手。”

“不放!”

“朕快要喘不過氣了。”

最終,他無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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