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霍岐,沒個當爹的命。

這件事要放到從前,他死都想不通自己竟會走到這步田地。

蕭徹來大理寺鬧了一通,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走了,霍岐知道他挑這個時候來就是想看他笑話,然後再添一把火。

霍岐自己的親生孩子死了,養了五年的孩子又是別人的骨肉,一般人聽了這樣的真相都不會受得了,也許一發怒一激動就跟王家一刀兩斷了,将軍府的那個孩子也絕不可能再留下,蕭徹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人帶走。

可惜霍岐不放手,他非要做這個便宜爹。

蕭徹并沒有強留,反正來日方長,他跟霍岐也耗得起。

姜肆走了沒多久,蕭徹也離開了,正巧薛晏聲外出公幹回了衙門,蕭徹勾着薛晏聲肩膀,人剛進來,就被他往外引:“走走走,陪本世子去吃酒!”

“世子,我這還有公事要辦……”

“辦什麽辦?缺你一時半刻大理寺塌不了。”

蕭徹把薛晏聲帶走了,院子裏只剩下霍岐和王家人,霍岐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往裏走,王氏父子三人互相看看,急忙追上去。

到了屋裏,王勘先開口:“賢婿……”

“王大人不必客氣了,我怕是配不上你一句‘賢婿’。五年前你竭力促成這門親事,是走投無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否則又怎麽會看上我這個無名小卒?你們意屬的是皇家血脈,天子貴胄,讓阿纓嫁給我,實在是委屈她了。”

霍岐臉色陰沉,如今沒有外人,他也不必再顧忌顏面了,剛剛經歷過喪子之痛,他眼下青黑,整個人都沒有那股精神氣,看起來萎靡又沉郁。

霍岐的話是打王勘的臉,但他也知道,霍岐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可以任王家揉搓拿捏的小兵卒了,他如今是威名赫赫的大将軍,統領千軍萬馬,他還要出征北疆,在陛下面前重中之重。

王家不能撼動他,是王家要依順他。

王勘鐵青着臉,一時間心酸入肺腑,老淚縱橫:“這件事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貪圖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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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谙臉色更是難看,他甚至都是最近才知道的這回事,父親知道,弟弟也知道,但都瞞着他不告訴他,也是因為知道他一旦了解整件事,一定不會欺瞞霍岐。

“霍岐,這件事是我們王家有錯,但小妹也是無辜的,她嫁給你之後是如何的,你也一直看在眼裏,更是拼盡全力也要生下你們二人的孩子,你就看在夫妻二人同床共枕這麽多年的份上,保守住這個秘密吧。”

王谙如今也是拉下一張臉,竭盡所能勸說他。

霍岐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眸,靜靜坐着,坐着坐着就笑了。

他便是這樣好說話,五年前也是這般,生拉硬拽就做了王家的女婿,然後像個傻子一樣被騙了五年,如果不是事情瞞不住了,恐怕他們還會繼續騙下去。

“我們兩家今後還是不要來往了。”他開口,聲音裏已沒有起伏。

三人神情一怔,異口同聲道:“什麽意思?”

霍岐從椅子上站起來:“意思就是,将軍府今後不會再和王家有任何往來,我不休阿纓,也只是僅此而已,至于外人怎麽看,說實話,如今我已經無所謂了。”

他說到此處,竟然還笑了笑,語氣滿是自嘲,王勘哪肯願意和如日中天的将軍撕破臉皮,挽回道:“賢婿,你怎能說這樣的話?纓兒還是你的妻子,她嫁給你之後也并未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

“還沒有對不起我?”霍岐忽然大吼一聲,心中的怨憤再也積壓不住,“她托人行兇謀害我妻兒!讓我做了一個不忠不義的無恥之徒!她騙我去養她跟別的男人生下的孩子,整整隐瞞了我五年!為了她,我與發妻和離,我親生兒子不認我,你們把我害得妻離子散還不夠嗎?”

霍岐怎會心中沒氣,他只是很難發洩出來而已,可事到如今,就算是他也沒辦法忍受了。

“爹,大哥二哥,你們先出去,我有話跟霍岐說。”

不知何時,內間的王語纓忽然走了出來,她一直躺在屋裏,外面的話她全都一字不落的聽到了,她站在門邊,身子搖搖欲墜,王谙想說什麽,王谡拉了拉他,搖了搖頭,無奈,三人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給他們兩個人。

霍岐坐回椅子上,沒看她,也沒說過。

王語纓坐過去,給他倒了一杯茶,茶是涼的,茶葉也泡得太久了,她起身要去找熱茶,被霍岐叫住:“你別忙了,快去床上躺着吧。”

王語纓背對着他,緩緩閉上眼,落下兩行淚。

“與楚王世子相識,是一場意外,但接近利用他,都是父親後來授意我去做的,那天晚上,我并不知情……等到我再醒來,一切都已經晚了。世子以為是我設計騙他,對我惡語相向,并說以後再也不會跟我有任何關系,但我又有什麽錯呢,我只不過是家族的犧牲品罷了。從那以後,父親将我送到莊子上,讓我避世,我知道我是被他抛棄了。”

“可我沒想到會遇上你。”

王語纓轉過身,淚眼模糊,聲嘶力竭道:“我是騙過你,利用你,想讓你帶我逃離泥潭,可我嫁給你之後,一心一意為你,道衍,我是真心喜歡你,沒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我把你當作救命稻草,害怕你會離開我,所以才會這麽患得患失,甚至做出傷害姜娘子和她孩子這樣的醜事,我不能沒有你,你知道嗎?”

霍岐看着王語纓,舌根發麻,竟然不知該作何反駁。

何其相像?他也曾這麽真誠地跟姜肆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他是真心,可他也欺騙她傷害她,也為了将她綁在身邊做過不理智的事,說過不理智的話。

如今推己及人,他才知道那些話究竟有多滑稽。

“為什麽把奚兒生下來?”

屋中一靜,頃刻之間萬籁俱寂。

王語纓的神色怔了一怔,眼中大變顏色。

霍岐看着她,“呵”地冷笑一聲:“或許是無法忘了他,也或許是心存僥幸,還想留下最後一注算計他,你們王家,永遠是貪心不足。”

“不是!不是!”王語纓急于辯駁,“那是我的骨肉,我怎麽舍得?僅此而已,我沒有任何別的想法!道衍,你相信我!”

“你如今,還叫我怎麽相信你?”霍岐扒開她的手,王語纓身子失衡,摔在地上。

真相暴露的那一刻只會讓人充滿震驚,但後來的每一次細細深思都會變成永無止境的失望。

“我不會休你,但你在大理寺也只管好自為之吧。”霍岐擡腳要走,王語纓不敢置信,撲過去抱住他的腿:“道衍,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我一個人!”

霍岐任她抱了一會兒,然後掰開她的手,轉身離去,剛要踏出門檻,背後傳來王語纓的聲音。

“那奚兒呢?你打算怎麽處置他?”

霍岐心有些痛。

“等風頭過去,再說吧。”他不再停留,消失在門外,王語纓知道事成定局,回天乏術了,趴在地上痛哭不止,直到王家人回來,将她扶回床上去。

孩子的喪事一切從簡,因為霍岐喪子,蕭持還特意準了他三日假,也不知是從姜肆那聽來什麽話,覺得他着實有些可憐。

三日後霍岐上朝,在去崇文殿的路上與姜遂安不小心碰上了。

姜遂安如今跟着太傅念書,太傅則是蕭持從朝中指定的人選,有禦史臺的人,也有六部的人,能看出來是要着力培養這個皇子,可見皇帝對這個兒子的寵愛。

霍岐看到姜遂安的時候還怔了怔,三日休沐,他臉上還是充滿憔悴,姜遂安倒是氣定神閑,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穩操勝券之态,很像蕭持給人的感覺,兩人狹路相逢,停下來。

“阿回?”

姜遂安皺了皺眉頭,不理他,轉身向前走。

姜遂安身後跟着的是韓暨,韓暨古怪地瞥了霍岐一眼,霍岐這才後知後覺地知道說錯話了。

阿回如今已經不是阿回,就算他還叫這個名字,霍岐也已經不能這麽稱呼他了。

想到這裏,他又想起自己那個夭折的孩子,本該是他的,被他傷透了心,離他而去了,老天爺将另一個也收回。

“微臣見過殿下。”他幾步追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雖然已經不能再以父子相稱,但能看到他也是好的。

姜遂安腳步匆匆,“嗯”了一聲,一眼也沒看他。

霍岐吃了一鼻子灰,沒有氣餒,反而還沒話找話:“殿下這是去哪裏?”

姜遂安言簡意赅:“崇文殿。”

“去崇文殿做什麽?”

“上朝。”

“你一個小孩子為什麽要上朝?”

“咳咳!”韓暨終于聽不下去了,打斷霍岐的問話:“霍将軍的話未免也太多了。”

霍岐擡頭看了看韓暨,然後直起身子,沒再說話,心裏卻蔓延着酸澀的感覺,如今,他連跟他親生兒子說幾句話都要看人臉色了。

怎麽就活到了這種地步?

到了崇文殿才知,蕭持讓姜遂安到早朝上旁聽,文武百官分列兩側,前頭特意放了一個書桌,姜遂安乖巧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頭,腳都還沒沾地。

這下不僅霍岐震驚了,朝中所有大臣都震驚了,可以在早朝旁聽的皇子,歷來只有太子才有這個待遇,而且還得是即将成年的太子,姜遂安滿打滿算才六歲,且還不是陛下親生,他這麽看重他,到底是有何用意呢?

朝臣一時間摸不着頭腦了,都開始揣測起陛下的聖意。

與此同時,京城裏開始流傳起一些有關陛下的流言蜚語,也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說陛下之所以久久不成親,是因為他有問題,娶了姜皇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她是醫女,可以在避人耳目的情況下為陛下治愈隐疾,又有人說姜遂安本就是姜皇後與陛下的孩子,與霍岐什麽關系都沒有,所以陛下才不在乎霍家這層關系,這麽看重姜遂安。

總之流言肆虐,說什麽的都有。

後來流言就傳到姜肆耳朵裏了,姜肆聽後沉吟不語。

“你說外面都傳開了?”姜肆問聞杏。

聞杏颔首,小心翼翼道:“奴婢是聽朝安殿那邊的宮人說的,她們都說現在不論是宮裏宮外,私下裏都在傳,娘娘,陛下聽到這樣的話,會不會不高興啊?到時候萬一也遷怒到娘娘頭上可怎麽辦?”

姜肆起身,眉頭緊鎖:“他為什麽要縱容這樣的流言橫行?”

聞杏不解:“娘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姜肆看她一頭霧水,給她解釋道:“他的能力,還不至于連幾個瞎傳瞎話的人都治不了,既然已經到宮裏宮外都傳開的程度了,說明一定是他故意為之,想讓別人這麽以為。”

聞杏更不明白了:“可這對陛下又有什麽好處呢?任是哪一個男人,都不希望別人這麽說自己吧……”

姜肆也疑惑,之前他那麽跟她說時,一是只有兩個人知情,二是為了讓她同意進宮編的瞎話罷了,沒對任何人的名聲造成損失。

可這回不同,流言這樣肆虐,對蕭持的名聲一定有影響。

難不成,他是真有病?

可,有沒有病她還不知道嗎……

沒見過比他還生龍活虎的人了!

姜肆一時有些犯難,本想等蕭持下了早朝親自去找他問一問,奈何一直沒等到人,她就先去了一趟太醫院,想給安兒取一點藥回來。

沒想到剛要推開門,就聽見裏面傳來文琮的聲音。

“把這個藥給陛下送去,切記萬萬不能讓皇後娘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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