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番外六

黑夜沉寂,荒無人煙的河道旁,兩道人影快步向前走着,腳步踏在圓潤的鵝卵石上,傳來“嚓嚓”的聲響。

走着走着,男人忽然止步,吐出一口血來。

千流本是扶着主子的手臂,時刻警惕着身後,躲避後面的追擊,此時看到主子突然吐了一口鮮血,吓得臉色大變。

“主子!你怎麽樣?”

蕭持向前躬着身,靜默幾秒鐘,示意千流放開他,然後慢慢坐到了旁邊的鵝卵石堆旁,蹭去了唇角的鮮血。

千流看他臉色蒼白,心中更加着急。

方才在回卉州的路上突然遇刺,他保護蕭持跟其他護衛一起被沖散,逃了半日,現在才剛把敵人甩開。

一路上蕭持都沒有說話,千流以為他傷得不重,一看主子吐了血,他坐下去,千流才看到他胸前有一道很深的傷口。

千流急得滿頭大汗,上前要幫他處理傷口:“主子,你先躺下,我看看傷口重不重!”

他四處看了看周圍,荒無人跡,找不到歇腳的地方,主子的傷,恐怕要趕快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才可以。

蕭持推開他的手,在肩頭點了一下,先止血,他扶着胸口沉重地喘息着,良久後才開口:“身上帶着護心膽嗎?”

千流愣了一下,随即臉上充滿狂喜,重重點了下頭,趕緊從懷中摸出一個玉瓶,看到玉瓶之後松一口氣,笑着對蕭持道:“有了這個就不用擔心了,還好我把游神醫的藥随身帶着。”

說着,就要打開瓶塞給蕭持把藥倒出了,卻被蕭持伸手按住,他拿了藥瓶,對他揮了揮手:“我餓了,去找點吃食。”

千流着急道:“我現在不能離開!”

“死不了。”蕭持語氣不耐,伸手推了他一下,千流向後一靠,坐在地上,借着月光看到蕭持緊繃的青筋,知道他現在不止是身上有傷口,心上更是有傷口。

回京路上,主子跟親生母親大吵一架,自從齊王死後,主子統領三軍,蕭抉的權力便逐漸被剝奪,引起了秦歸玉的不滿,秦歸玉希望在主子登基之後,可以逐漸放權給蕭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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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秦歸玉不知道,這次派人來行刺主子的人,就是蕭抉的人!

如果不是有人傳信給他,恐怕這次還真的兇多吉少。

千流拍拍屁股站起來,對蕭持道:“我去給主子找吃的,很快就回來!”

順便再找一些治傷的金瘡藥。

千流不懂醫術,知道自己留在這也無濟于事,而且行刺的人都已經被他殺得七七八八了,有那個人在,他相信這次自己和主子都能化險為夷。

說完,他轉身遁入黑暗中。

蕭持覺得耳根清淨一些了,他屈膝端坐着,攤開手掌看了看裝有護心膽的玉瓶,看了很久,又塞回到胸前的口袋裏。

溪水潺潺流動,好像能撫慰這上任何躁動,蕭持向後一靠,養躺在石灘上,天為被,地為床,石為枕,竟覺得這一刻很舒适。

好久沒有這樣心靜過了,那一瞬,所有的疲憊席卷全身,他突然就想在這裏睡個好覺。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真的死了,死在破廟裏,或者死在今夜,會有人為他掉一滴眼淚嗎?

會不會有人後悔,會不會有人難過?

他不知躺了多久,意識逐漸剝離的時候,忽然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追兵?

蕭持緊繃了身子,但身上的劇痛又讓他沒辦法快速起身,腳步聲越來越近,蕭持卻聽出來此人絕不可能是蕭抉派來的追兵。

是個女人?

那人似乎比他還害怕,應該是發現了他,忽然站住一動不動。

蕭持想,可能是哪戶人家的姑娘走了夜路,路上碰見個倒地不起的男人怕是都會緊張恐懼,用不了一時半刻就該吓得跑開了。

那人的确是跑開了,可蕭持卻聽到了溪水聲,她在溪邊洗了把手,又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腳步還帶着警惕的試探。

這麽怕,還不走?

女人沒走,而是蹲在他身前,先是探了探他鼻息,然後松了一口氣。

蕭持正想着她會做什麽時,忽然聽到“撕拉”一聲,然後胸前一涼,身前的衣服已經被撕開!

蕭持疑惑了,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或許不是女子,而是重量比較輕的男子?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他傷口的時候,蕭持終于忍不住睜開眼,同時,手緊緊握住那人手腕,靜谧的深夜中,月光缥缈,四目相對。

她吓得一顫,驚慌失措的眼眸亮若星辰,倒映出他一臉冷漠的神情,手心處很軟,也很溫暖,蕭持忽然變得清醒些。

她像是很害怕的樣子,抽出手想要脫離,蕭持卻驟然加緊了力道,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拽。

她向前一趴,眼睛如驚慌的小鹿一般,趕緊支起身子,蕭持打量着她,的确是村中婦人的打扮,但她眉目秀麗,臉色光澤柔順,溫和的五官面孔給人一股莫名的親和力,讓人下意識覺得她不會是壞人。

她好怕,想躲,又躲不開。

“你的傷……不止血會……沒命……”

會醫術?

蕭持心中不由得想笑,都已經怕成這樣了,還擔心他會沒命。

懷中的護心膽,只要他吃下去,什麽厲害的傷都能治愈,但他沒有吃,讓她幫自己處理傷口。

女人哆哆嗦嗦地,可撕開布條的手卻沒抖,她動作很快,幹淨利索,蕭持第一次碰見有人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還對他如此友善。

這個行為與他是誰無關,只與她是個怎麽樣的人有關。

蕭持忽然覺得人生有那麽點意思了,他始終沒說話,任憑他處理傷口,擡頭看着夜空,還有高高懸挂的月亮,偏僻靜谧的鄉村小溪旁,竟然也有這樣的美景。

女人起身,不說二話,轉身就走。

蕭持當然猜到她會這麽做,一絲驚訝都沒有,夜路偶遇受傷的陌生人,能克服恐懼進行最基本的醫治已經是善心大發了。

回頭讓千流找到她,奉上賞賜吧。

蕭持沒看她背影,忽然眉頭一皺。

他聽見去而複返的腳步聲。

女人好像生氣了,把藥簍一扔,是生他的氣?

她彎下身,擡起他的胳膊,在蕭持還沒參透她是何用意的時候,她已經卯起勁來給他架了起來,蕭持身子一輕,下意識扭頭去看她,她仍在懊惱,沒好氣地說:“你死了,我也于心不安。”

還讓命令他也使力氣。

蕭持沒說話,依着她的身子向前一步一步走去,她身上有青松的味道,清冽浸透脾肺,連身上的傷口都沒那麽疼了。

到了她的家,是一間家徒四壁的草屋,她要将他安頓在土坯炕上,見到他皺了皺眉頭,她不甚在意地說:“我這裏簡陋,你将就着些,等傷好了,就不用再受這罪了。”

蕭持看向她。

她還想留他到傷好?

看她婦人打扮,不怕傳出什麽閑話嗎?家中男人又在哪裏?

蕭持沒疑惑多久,她就領了一個小團子回來,小團子大概四五歲的年紀,臉色蒼白,像是久病未愈。

他聽到那孩子喊她“娘親”。

孩子聲音軟軟的,喊的娘親是真的親,孩子有些怕他,又不敢表現出害怕來,跟在女人身後忙進忙出,一步不離,蕭持覺得有些稀奇,這樣的畫面對他來說是陌生的。

她喂孩子喝粥,母子之間的對話甚至有些無聊,可蕭持坐在炕頭間,滿腦子竟然都是他們的聲音。

後來他知道,她男人應該是死了,她因為招人的樣貌被鄉紳糾纏,曾經差點喪命。

千流早就跟着腳印找到了他,所以救下他們母子二人也是舉手之勞,但蕭持沒想到還會發生變故,那女人為了自己的孩子,被一根金簪險些要了性命。

蕭持永遠都記得那個深夜,簡陋狹窄的草房裏,炕頭旁,女人拼死想要留下一條命,孩子卻只希望他的娘親不再疼。

把唯一一顆護心膽丢出去的那一刻,蕭持自己也有些震驚,他覺得他可能是瘋了,竟然會用這麽珍貴的藥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可他又想起女人去而複返的腳步聲,腳步聲和溪水潺潺的流動聲混雜在一起,清越動聽,他忽然又理解了自己的選擇。

大夫跟他說,女人的傷口在特別的地方,日後若再有孕,怕是會有生命之危。

好在性命留下了,她可以不用離開她的阿回。

他那時才知道,她叫姜肆,她的孩子叫阿回,曾經機緣巧合之下,他聽過霍岐談起自己的妻子,也是姓姜明肆。

千流查出要她性命的人與霍岐如今的岳家王氏有千絲萬縷的關聯,真相似乎不問自明。

離開清水縣之後,蕭持在回卉州的路上與衛峰和韓北野彙合,兩人身上帶着任務,路上聽說皇帝遇刺的消息都很擔憂,現在看到陛下完好無損地站在面前,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私下裏,千流把兩個人叫出來,煞有介事道:“你們猜,這次逃亡的路上,我跟陛下遇見誰了?”

衛峰搖了搖頭,韓北野好像不是很感興趣,但也沒拂了他的意,讓他繼續說。

千流道:“你們知不知道霍将軍曾有個發妻?”

一聽是有關霍岐的,兩人一個是霍岐的副将,一個是跟霍岐征戰四方的同僚,都正了正臉色,衛峰說:“我知道,怎麽?難不成你有什麽消息?”

千流點點頭:“好像就在清水縣,姓姜,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霍岐要找的那個人。”

衛峰露出驚喜的神色,拍了一下千流:“你怎麽不早說!”

他高興地來回走,然後走回到千流面前,鄭重道:“我和韓大哥得回去看看,将軍囑托過我打聽他妻子的消息,之前一路上都沒得到過一星半點的線索,我們都要放棄了,還好你說了這件事!”

千流撓撓頭:“不保真啊,你們自己去查查吧,反正在清水縣。”

韓北野皺了皺眉:“我們路上路過清水縣了……”

衛峰拍了下自己腦袋,看向韓北野:“該不會……”

韓北野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沉着眸子道:“得去看看才知道。”

兩人動作很快,決定之後收拾包裹就要原路返回,千流相送時叫住二人:“如果真的沒錯,你們不要打草驚蛇,他們娘倆都多少年沒見到霍岐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讓霍岐自己親自前去說明比較好,現在他們關系複雜,勸你倆不要擅自暴露身份,萬一那個姜娘子不願意跟你們回來,趁你們回京告訴霍岐的時候跑了,霍岐恐怕還會怨你們。”

韓北野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總覺得千流是故意這麽說。

衛峰卻覺得他說得很對:“多謝千大統領提醒了,那咱們先暫時分別吧,京城見!”

送別二人,千流打馬回了驿館,推開房門,對桌子旁安坐的蕭持拱了拱手:“主子,該說的話都說了,他們二人已經返回。”

蕭持把玩着茶杯:“保護她的人也安排妥當了?”

“有疏柳在,主子不必擔心。”

“李鐵牛一家呢?”

“送交官府,好好關照了。”

蕭持很久都沒有說話,千流擡了擡身子,偷瞄主子的神色,見他眉目深邃,好像在盤算着什麽,似乎很久沒有看到過主子如此苦惱了。

“回京吧。”蕭持留下一句,轉身去了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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