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山城煙雨
(二)
纏綿,細雨,胭脂淚飄落巷口中。
而令顧北辰頗感意外的是,陸肇星居然把他帶到了自己在重慶的住處。
趁着副官利索地收拾屋子,對方簡要地跟他介紹着,“這是我父親的房子,真該感謝上帝它還沒被日本人炸塌,否則我今天晚上就要焦頭爛額地找住處了。”
顧北辰配合地跟着他笑了一下,站在門廳裏有些局促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角。
陸肇星挂了鬥篷摘了帽子,一轉頭才看到顧北辰還呆站着,不由笑了,“顧先生,別緊張啊,我也不是什麽軍政要員,沒什麽資本對你不利的。瞧瞧,在弗吉尼亞折騰了這麽些年,回來也就是個小上校。”
顧北辰被這句明裏自嘲暗裏自誇的話逗樂了,人也放松了些,活動了一下手指跟着他慢慢走進屋來,“陸長官倒是也不客氣,難不成想一步升到上将麽?”
陸肇星正指揮着副官從客廳東南角的一個大櫃子裏翻騰茶具,那一套青花瓷的茶壺跟杯子雖落了少許灰塵,但模樣看起來端正秀美,估計着又是個價值不菲的玩意兒。副官托着茶盤,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地向廚房慢慢挪動,連兩個眼珠子都鎖在杯子上不敢移開,不想陸肇星卻因為聽見了顧北辰的打趣撲哧笑出了聲,吓得他腳下一滑,一只杯子脫離控制骨碌碌地滾下茶盤,眼看就要粉身碎骨。
可陸肇星的身手卻利索得令人稱奇,準确地說是兩腳都沒動彈,腰身一彎手腕一抖便把杯子接了在手裏。而顧北辰卻敏銳地發現,他接杯子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一直從第二指節延伸到手背,看上去應該是由于受傷初期被匆忙縫合的緣故愈合得并不好,甚至與那雙手有些不大協和。顧北辰不由得盯着那道傷疤多看了兩眼,直到陸肇星猛地振了一下衣袖遮住手背。
放好了杯子,陸肇星朝着顧北辰看過去,這才發現他正坐在沙發上發愣。不由再次失笑,這人是怎麽回事?也虧他就是個彈琴的,這要是上了戰場,估計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然而,“死”這個念頭卻喚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憶,要知道,自己的師長不久前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而作為下屬,那種擔憂而又恐懼的感覺,體會一次也就夠了。他搖了搖頭,于是臉上便又恢複了方才的淺淺笑意,幾步上前,在旁側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抱歉,我這兒沒什麽好茶了,只剩下一點兒碧螺春。”
而顧北辰像是被這句話忽然拉回了現實,卻也一時間有些慌亂,而副官端上來的茶盤更讓他一頭霧水。他原本以為對方将一個陌生人請到家裏做客已經是很莫名其妙的行為了,沒想到這“喝一杯”居然指的還是茶水?他轉了轉眼睛,又看了看陸肇星,在心裏跟自己點了點頭:果然是美國回來的人。
揮退了副官,陸肇星開始自如地擺弄茶具,他見顧北辰遲遲不肯開口,便主動挑起話頭,“我在美國的時候,最想念的就是茶。你應該不是最近才回來的吧?有好些年了?”
顧北辰接過他遞來的茶杯,再上好的瓷器也不太隔溫,在手裏握久了有點燙手。他喝了一口茶就
放下了杯子,嗓音卻變得更啞了幾分,“嗯,七七事變後就回來了。”
陸肇星倒是很自然地拿着杯子,估計是長年握槍的緣故,他并沒覺得杯子有多燙手,只是越發對眼前的人感到好奇,“啊,那你應該才比賽完不久……為什麽突然回國?依你的冠軍頭銜,在美國顯然可以得到更好的發展。”
顧北辰不答反問,“那你為什麽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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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肇星沒想到他會突然反問,一時竟被問愣了。
于是顧北辰笑了,“那麽,我的答案,也是一樣的。”
越談下去顧北辰就越驚訝,他完全沒想到陸肇星居然還對古典音樂有研究。自從他決定回國以來,他幾乎已和古典音樂的世界隔了一道巨大的鴻溝,他原本想着他投入的會是硝煙會是戰火,可怎麽也沒想到他只是脫離了一個捆綁,而又走進了另一個牢籠。陸肇星的健談讓他驚訝,這個一身英氣的男人居然懂得肖邦,還從貝多芬一直跟他聊到瓦格納。提到瓦格納的時候他簡直都有些憤怒了,明明沒怎麽喝酒,漲紅的臉卻帶了七成酒意,惱怒地揮舞着拳頭控訴希特勒毀了這個偉大的音樂家在人們心中的崇高地位。一壺茶水很快見了底,時鐘也噔噔噔地快要走向正中央,陸肇星卻顯然沒聊過瘾,一陣翻箱倒櫃又開了瓶紅酒,這下話匣子更收不住了。
“你的琴真的彈得很棒,真的。”他萬分懇切地說着,這回估計是真醉了,因為他全然不顧對面的人既尴尬又無奈的神情。又抿了口酒,他放下杯子,把上身往顧北辰的方向湊了湊,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門,“你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麽嗎?”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向半空中繞了繞。
顧北辰不明所以,“什麽?”
陸肇星站起了身對顧北辰揮了揮手,示意他跟自己過來。兩個人在這間偌大的房屋裏七拐八拐,拐進了走廊盡頭的一間屋子。這間屋子的使用次數估計比其餘的房間還少,甫一進門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陣灰塵的嗆鼻氣味。顧北辰皺了皺眉捂住鼻子,而陸肇星則一把扯下了蓋在屋子正中一樣器物上的白布。
于是在更多的灰塵漂浮起來的同時,又傳來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這琴也是我父親買的,好多年了,不知道音還準不準。”陸肇星瞧見顧北辰驚訝的神情,自己也不由得笑笑,試了幾個音,在琴凳上坐下。
“大鋼琴家,點首曲子?”他半仰起頭,嘴角噙着笑問站在一旁的人。
顧北辰知道自己的笑還沒來得及藏起來就被對方收入了眼底,索性也不再退避,“我猜陸長官有的是拿手好戲。”
陸肇星哈哈大笑,“你太高看我了。”一擡手,卻是一首讓顧北辰再熟悉不過的曲子——正是他方才在宴會上演奏的,舒曼的《蝴蝶》。
踉跄着往後退了一步,他突然驚覺,剛才那份寒意,竟又偷偷地滲入了腳底。
一曲彈畢,陸肇星收了手,眼神裏也沒了方才的醉意。他平靜地站起身,明明比顧北辰高一些,此刻卻刻意地與他平視。
“我看到了蝴蝶。”他輕聲說。
顧北辰沒有動。
“像你這樣出色的鋼琴家,不應該被困在這裏。”他仍然看着他的眼睛,這次的目光裏,卻莫名地帶了絲憐憫的味道。
顧北辰還是沒有動。
“別緊張。”陸肇星笑了,拍拍他的肩,又坐回到琴凳上,這次彈得是一小段肖邦的諧谑曲,強弱的部分處理得尤為誇張,手勢和身體姿态也大開大合。一小段旋律彈完,他站起身,額頭上已帶了些細密的汗珠。
“不彈一段嗎?”他問。
顧北辰硬生生從嘴角擠出一個笑容,“太晚了,陸長官,我得回去了,謝謝你的招待。”
陸肇星也沒打算強留,只順着他的話往下接,“是啊,的确有點晚了。”但他卻并沒有要動彈的意思。顧北辰覺得自己不能再跟他大眼瞪小眼,他的手心裏都是汗,再多待一分鐘,他想,再多待一分鐘,他恐怕就會腳下一軟跌倒了。事實上,他現在就已經想直接裝作跌倒算了。但是他沒有,他十分佩服自己的控制力,因為直到他轉身打開門去,臉上的笑容,都未曾減少半分。此時此刻,除了笑容,他再沒有別的防禦。
陸肇星跟在他身後出了琴房,“啊,下雨了。”
顧北辰想了想接道,“重慶的雨還是挺多的。”
“這麽晚了,我叫車送你回去。”陸肇星提了個聽起來挺尋常的建議,也意料之中地遭到了顧北
辰的堅決反對,“我住得很近,可以走回去,沒關系的。”
陸肇星笑問:“和我一樣抗拒坐重慶的汽車?”
顧北辰也笑:“可能有點。”
臨出門前陸肇星不知道從哪個櫃子裏又翻出了把傘來塞到顧北辰手上。對此他解釋,“我沒有打傘的習慣,出門要麽就淋雨,最多也就是穿雨衣。”言下之意就是你于情于理都非得拿着這把傘出門去不可了。顧北辰同樣并不喜歡打傘,但是他深知再推辭難免惹得對方發怒,只好應承下來,拿了那把舊傘便匆匆出了門去。
由于連日的轟炸,重慶的空氣污濁得很,天上的雨下起來也總是帶着一股子泥土的渾濁氣味。顧北辰舉着傘,漠然地在雨裏行走,身上的燕尾服和皮鞋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雨下得越發大起來,豆大的雨點在地上積聚成了水坑,混雜着污泥濺上了他的皮鞋和褲腿,可他恍若未聞。這條街太靜了,靜得除了他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別的。
巷口的拐角處蹲坐着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看見他走來,孩子微微仰起頭,黑亮的眼睛像是會反光,在那張髒兮兮的小臉上莫名地清亮。他直勾勾地望着顧北辰,雙膝蜷着,胳膊抱着雙腿,一動也不動。
顧北辰也停下來,望着孩子。
然後他放下傘,支在男孩身邊,用手抹去他臉上的雨水。
“我們都一樣。”他啞着嗓子說,“除了這把傘,我什麽都幫不了你。”
語罷他起身又走進雨簾,密如針腳的雨絲很快打濕了他的頭發。停在路中,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太久了,他早已分不清,這是雨水,還是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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