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酒會初識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篇文的初衷,是為了傳達一種信仰,是一種歷經七十年風雨已經快要被人們遺忘的信仰。在之前我寫亮劍的同人《風雨千山》裏,也有着同樣的體現。面對炮火,面對殺戮,面對死亡,面對那些數不清的黑暗與磨難,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卻從來不曾忘記過自己的熱血與理想。也許貧困,也許艱難,也許一路的奮鬥都坑坑窪窪,但即便蹒跚,腳步也從來不曾停息。如今生活漸漸富足安定,我們的意志卻被消磨了,昔日的信仰和理想也被化成雲煙随風而散。我深知自己一家之言勢單力薄,便只能把這些想法都寫在小說的字裏行間,希望我筆下的角色們能替我說出這些話,能替我說給你們聽,或者,有緣的話,你們還能把這些信仰傳遞下去,讓更多的人想起那個時代的理想,想起這個時代我們應該做的努力。

星辰之歌

(一)

如花,似夢,是我們短暫的相逢。

民國二十九年春,重慶。

縱使白天總要瞧着這滿街的殘磚碎瓦唉聲嘆氣,縱使即便躲在屋裏也要聽着飛機飛過的隆隆聲響,縱使身處在國家的陪都也要時刻擔心着上方投下的炮彈,但,上流社會的這種聽音樂喝香槟,跳跳舞談談情的臭毛病可一點兒也沒見少。這夜幕剛落,許是琢磨着日本人的飛機也不見得有多高超的夜視能力,宴會便又擺起來了。當觥籌交錯,衣袂飄飖,只懂得巧言令色的人們,誰還聽得見大街上多得是哭聲與悲號呢?不過,這倒真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情。眉梢輕挑,那平和如水的面孔上施施然揚起一抹淡笑,幾步便越過小半個宴會廳踏進樂池,單手撐在鋼琴一側,上身微傾,底下便響起了一水兒的掌聲和喝彩。收了手轉正身子,将燕尾服的後擺輕輕甩開,擡手,流暢的樂聲随即湧動出來。參會的人們個個裝得對高雅音樂頗懂三分,可多聽了會便也膩了,也就散了開自行應酬去。惟獨演奏的那個,臉上自始至終帶着漠不關心的神情,閉着眼自如地觸摸着琴鍵,一如往常。

不過,今兒的宴會看樣子倒是有些不尋常。

只見宴會廳外一行人正神色匆匆地走來,打頭的那個穿着考究的雙排扣三件套西裝,和臺下衆多身着軍裝的人不太相同的是,這人眉眼間那副文人的氣質還是太濃了些,縱使怎麽緊板着面孔,也是抹不去的。瞧見他已緩緩在宴會廳門口停了步子,舞池內交談的聲音小了些,不過當事人倒像是沒在意似的,只揮手派了身邊人去喚了那位鋼琴師來。手下人利索地蹿進了樂池,可不巧的是,琴師的曲子還沒彈完,此刻仍是閉着雙眼,一副我誰也不搭理的架勢。這可讓手下人為難了,只得幹站着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好容易捱過了這半首曲子,琴師仍是像剛才一般施施然起了身,明明臉上沒什麽表情,那股子氣勢還是把人震得往後退了三步。

等在宴會廳門口的西裝男子見了他過來也不着惱,只和氣地把人拉到一邊,笑道,“北辰呀,你還是這麽有脾氣。”

琴師也笑,幾分淡然裏透着不卑不亢,“我還得多謝陳主任,從沒因為我有脾氣就跟我置氣。”

西裝男子又笑了,“瞧你這張嘴,哪天要是讓委員長聽見了,恐怕得把我的位子讓你坐才是。”

“不敢當,陳主任的筆杆子我可比不上。”

西裝男子這回大笑起來,揮揮手示意改換話題,神色也嚴肅了些,“委員長興許一會兒要過來,另外還有幾位剛從昆侖關下來的将領也會一同前來。我就是打個招呼,這曲子怎麽彈呢,還是得你心裏有數。”

琴師點點頭,臉上那份笑意并沒有因為聽見了某些大人物而有所改變,“我明白。”

而在離宴會廳不遠的街道上,一輛轎車正艱難地在瓦礫之間穿梭着,不時磕碰到路兩旁的石頭,整個車體搖搖晃晃,颠簸得人頭暈腦脹。後座上坐着兩個穿着黃綠色制服的軍官,一個面色如常,正襟危坐;另一個則眉頭緊皺,不時抱怨。在左前輪又碾壓過一截木料之後,眉頭緊皺的這個終于忍不住了。

“你會不會開車啊?”他大聲抱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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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司機回話,旁邊那個正襟危坐的男子已經伸手按下了他。随即司機無奈的聲音從前座傳來:“二位長官,我也沒辦法,重慶的路現在就是這樣子,要論理也是找日本人論去,怎麽也落不到我頭上啊。”

“哎你怎麽說話呢你?”

“好了。”男子再一次制止了同伴的抱怨,并示意司機停了車,“我們是來辦差的,不是來跟人吵架的。”語罷他又轉向司機和藹地一笑,“這一路上多謝你了,往下的路我們自己走就行。”

說着擡手一展身上的鬥篷便推開了車門。身旁的那個一見他如此也閑不住,忙也下了車趕在他之前把車門拉開,恭恭敬敬等着他下來。于是兩人便一前一後踏着滿地的瓦礫向前走去,反倒留下一頭霧水的司機,止不住地搖頭,“這中央軍的人,脾氣就是怪。”

而先下車的那個軍官平靜地整了整身上的鬥篷,金燦燦的領章一看就比身邊的要高了好幾個銜兒。雖是夜幕已臨,但周遭破敗的建築看起來還是頗為觸目驚心,這不由叫他的眉頭也擰了起來。身邊軍銜低些的那個軍官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瞧了瞧自家長官的步幅又瞧了瞧腕上的手表,愁得眉毛扭成了麻花:“團座,恕我直言,咱們這速度……可是要遲到的啊。”

“我知道。”前方的軍官傳來一聲咕哝。

副官聽着自家長官的回話,竟莫名地從中聽出了一絲別樣的情緒,這讓他連忙快步上前,“可是團座,本來咱們這仗就打輸了,連宴會都比委員長到得晚的話……白長官都被降級了,咱們可別丢了身家性命才好。”

軍官低低地笑了一聲,“都從昆侖關那鬼地方回來了,還怕在委員長跟前丢了性命?”語罷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不料副官的腳步卻沒收住,險些跟長官撞個正着。瞧見自家副官一副慌裏慌張的神情,軍官不由又嘆了口氣,擡手給他把軍帽整了整。

于是空曠而又混亂的街巷裏,便只剩下了兩個匆匆穿梭的黃綠身影。

而出人意料的是,當他們兩人風塵仆仆地走進宴會廳時,并沒有看到那位威嚴無匹的委員長出現在廳裏。

“怪了。”副官撓着後腦勺,“委員長也遲到?”

而他身旁的軍官終于沒繃住,隔着鬥篷用手肘狠狠地打了他一拐,示意他閉嘴。心領神會的副官連忙噤聲,一回頭,發現有個熟悉的面孔正站在身後。還沒來得及想想這是誰,身邊的長官已經自然把手伸了過去:“陳主任,好久不見。”

“哎呀哎呀,我剛才還想着,這回第五軍戰功赫赫,雖然杜軍長公務繁忙,也總得派個人來受獎才是嘛!沒想到,就把賢侄你盼來了!前些天我還收到你父親的電報,別看他遠在美國,那可是對你關心得很……”

“伯父言重了……不過說實在的,我倒還真有點不習慣。”

“哦?哪裏不習慣?我叫他們馬上去處理!”

“那倒不是……就是,這才剛從美國回來,還沒完全習慣說中文吶。”

“哈哈哈哈,賢侄啊,你這嘴皮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利索啊!今天委員長本來要過來慰問一下前線下來的将士們,沒曾想……”

眼看着兩個人聊着聊着就邁開步子走向偏廳,副官忙上前取下長官的鬥篷,板起臉來跟在身後。

大約快午夜的時候人才陸陸續續走了些,宴會廳裏也顯得空曠了不少。在頂燈開始熄滅時,琴師終于停了下來,合上琴蓋,一邊放松着手指一邊往外走。此時廳裏早已沒什麽人了,其餘的幾個樂手正整理着樂器,幾個清潔人員收拾着桌椅,再加上他還沉浸在方才的樂曲裏,于是也就多顧及腳底而少顧及眼前了些,不料臨上臺階之前一擡頭便差點兒和一個軍官撞上。他微微颔首示意抱歉,便整了整衣角繼續向前走,身後隐隐響起的掌聲止住了他的腳步。

直覺和理智同時告訴他這掌聲是給自己的,出于禮貌,他回過頭,看向那位差點和自己撞到一起的軍官。濃眉大眼,身形挺拔,模樣瞅着倒是挺正派,不過身上帶了點酒氣,這就有點讓人受不了了。

“你的琴彈得很棒。”對方率先開口。

他挑眉,這個形容詞有點陌生,至少回中國之後這麽些年他很少聽人用過。好奇讓他做出回應,

“過獎了。”

孰料對方下一句話又驚着了他,“你是在奇怪,我說話用詞不大像是中國人,可模樣看起來也不像是外國人,對吧?”

他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琴師聞言戒備地往後退了一步,沒承認也沒否認。

軍官自然讀懂了他的肢體語言,于是做了個美國人常用的手勢示意他放松,“如你所見,事實上我半年前才從美國念完軍校回來。”而後他伸出右手,卻發現手上還帶着白手套,于是帶着歉意地笑了一下,收回手,摘下手套又再次伸出來,“你好,我是陸肇星,弗吉尼亞軍校畢業,現在在杜聿明将軍手下任職。”

琴師猶豫了一下,也伸過手去,“我叫顧北辰。”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好名字啊!”簡單握了手便各自收回,對方摘下軍帽來,“如果我沒記錯,你似乎在美國獲得過大獎?”

“啊,是啊,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顧北辰仍是笑着,那張瘦削的面孔上真真是一點破綻都沒有。陸肇星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發現對方居然坦然地直視着自己,不由意識到大概有點兒不禮貌,于是收回目光來,笑得更加和藹,“你的琴聲,可不是這樣說的啊。”

十分鐘之內,顧北辰被眼前的這個男人第三次深深震驚,然而震驚過後,卻不是得遇知音的欣喜,而是恐懼,那種像一股子寒氣從額頭透到腳底的恐懼。他猜測自己的笑容一定是瞬間僵在了臉上,因為對方已經換上了了然的神情,并且上前一步,自來熟地摟過了他的肩,“一起再去喝一杯?我可是好些年沒碰到能把琴彈得這麽好的人了。”

顧北辰覺得脊背發冷,原本他覺得自己早就該麻木了,但是事實上他發現自己還是會怕,而且怕得手也發起抖,腳步也不穩起來,只能僵硬地以單音節回應身邊人波瀾不驚的問話,然後木然地坐上了他來重慶之後一次都沒坐過的的禮賓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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