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血戰緬甸(下) (1)

距離陸肇星離開重慶已經過了三個多月,顧北辰卻忙碌得壓根顧不上胡思亂想。戰事愈發膠着,西南那邊更是早已炮火連天,連帶着重慶的物資也緊張起來,物價漲得飛快。前些日子他攢下來的一些錢都快成了廢紙,僅靠着這一份零工賺的錢也不夠付每月的房租了。無奈他只好在幾家報社做些臨時翻譯的活計,雖然每天都要折騰到深夜,但好歹緊緊巴巴地也能度日了。但他還是不願意彈琴,明明誰都知道這是最賺錢的方式,可他就是不願意,哪怕老陳開口勸他也不行。沾了血的雙手已經不能夠再觸碰純淨的琴鍵了,就像他偶爾做噩夢的時候,會看見自己掌心裏的血一滴一滴滴到鋼琴上,順着琴鍵的縫隙滲下去一樣。那使他覺得惡心。于是他就這麽過着,每天也就是兩餐飯,中午一小碟素菜和一碗白飯,晚上一碗白粥,有時沒什麽胃口索性就不吃。可他也沒覺着苦,就是心裏頭有時候總空落落的,可從書桌上擡起頭來想跟什麽人說話的時候,卻還是需要好幾秒才能反應過來,這屋子裏,早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老陳前些天還沖他抱怨,說你這副模樣可不太行,整天這麽忙得暈頭轉向的,要是身體垮了可怎麽辦,重慶一大半工作都靠你撐着呢。他聞言邊笑邊捶了捶自己的胸膛道,忙歸忙把,可瞧瞧,這副身板兒不還是照樣結實。老陳見狀只得搖搖頭,放棄再與他辯論。

除了工作需要,他并沒有與太多政府要員和部隊将領打過交道,除了借助環境優勢把一些即時的信息反饋給延安和一些策劃輔助工作以外,也沒有再參與大的行動。按照老陳的話說,他這才算是勉強熬出了頭,不用總是冒着槍林彈雨沖在第一線了。顧北辰就笑,他說,這可沒個定論,沒準兒哪天事态緊急了,他又得披挂上陣去。

這天去報社拿稿子的時候,他不經意瞥見最新出版的一份報紙上的專版,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已經三個多月沒有陸肇星的消息了,想不到……卻在報紙上看見他。前段時間遠征軍剛剛入緬,對外還要瞞着日本人,因而全重慶愣是沒一篇報道發出來。而這份報紙上,專版的正上方赫然是陸肇星在戰後照料傷員的照片,鋼盔仍舊是歪着,臉上被炮火染得髒兮兮的,可那雙眼睛卻格外的炯炯有神,全然不似已在炮火裏摸爬滾打了數日的模樣。他又翻了翻底下的文字報道,果然秉承着一貫的保密風格,除了交待中央軍某部正奉命駐守同古與日軍連日展開激戰并誇贊了幾句之外,也就沒別的什麽實質性內容了。他想了想,然後和編輯打了聲招呼,便卷起了這份報紙,帶了回去。

或許是因為終于得到了陸肇星平安的消息,他心裏多少也放松了些,一路上的腳步也是輕快得很。臨到門前,他卻意外地看見個熟悉的高挑身影正斜斜倚在門邊,忙又走近兩步細看,對方卻更快地發現了他:“顧先生,好久不見。”

來人竟是張逸,他這麽一身襯衫領帶的正式打扮看得顧北辰還真是不習慣。趁着顧北辰掏鑰匙開門的工夫,他笑眯眯地揚了揚手中的字條,“看來陳凱總算辦對一件事,沒忘了臨走前給我留下你的地址。”

顧北辰聽見陳凱的名字也并不吃驚,開了門便微笑着迎張逸進了屋來,“他們那群人總是神通廣大的。”語罷他随手把報紙放在桌上,轉手去取茶壺斟水。而自從上次戰地相識,張逸對他跟陸肇星的事已經了解了七八成,再加上後來送藥等一系列瑣事,跟顧北辰也早就熟絡了起來,便也就不再客氣拘禮。大概是陳凱也察覺到不對勁,臨行之前給他留下了顧北辰住處的地址并托他照看,雖然他并不認為顧北辰需要他特別關照,但摯友的囑托他總歸還是要踐行的。正巧,今天他才剛剛獲得了一些緬甸那邊的消息,他相信顧北辰正無比需要這些。

給兩人面前的茶杯裏都添上了水,顧北辰抱着手臂半抿着嘴開口:“無事不登三寶殿,張大夫今天大駕光臨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張逸一聽這話就樂了,忙不疊地點頭,“有有有,我保證是你非常感興趣的目的。”

顧北辰端着茶杯的手聞言驀地停在了空中,懸了一會又放了下來,這次開口已經不複剛才戲谑的語氣。“關于他的?”他問。

張逸點點頭,“前些天給一位将軍做了手術,今天他偶然提起,我就多嘴問了兩句。”他拿起桌上的報紙,不屑一顧地揉成團便扔進了門邊的簸箕裏,“別看報紙上寫的那些,那都是廢話。實際的情況是,緬甸的狀況很不好,局勢很危急,駐守在同古的200師快要被架空了。”

顧北辰一驚,“架空?怎麽會?其他的部隊呢?”

張逸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更多具體的情況了,“我只知道現在只有200師獨自駐守在同古,後方一兵一卒的援兵都沒有。據說前幾天日軍連坦克野戰炮燃燒彈都通通用上了,但還好,戴師長的兵都是一副硬骨頭,愣是沒讓他們把城牆給啃下來。不過要是一直這麽孤軍作戰,能撐多久也不好說。”

得,顧北辰郁悶地想着,自己看來還是沒修煉到家,張逸這麽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完全摧毀了他用三個月才構築起來的處變不驚的心态。嘆了口氣,他拿起那份報紙,把照片那部分的皺褶展平,又放了下來。而後他慢慢開口,“往後要是還有他的消息,你就不用告訴我了。”

張逸一愣,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不用告訴你?”

顧北辰點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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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只是應聲卻不願再解釋,張逸終于也相信了先前陳凱的擔憂。他無奈地沉默了,目光望向對面蜷坐在矮凳裏的人,桌上的水早已涼了,可誰也沒有去添的心思。

而在緬甸,早已被炮火輪番轟炸得斑駁淩亂的鄂克春陣地上,季風正裹挾着毒氣徐徐遠去。竹內在幾番進攻不得之下使用了芥子氣,多虧前線的偵察兵發現了日軍屍體上的防毒面具,再加上季風的作用,才讓大部分士兵幸免于難。不過陸肇星卻不是這大部分人的其中一員,向來身先士卒的他在日軍發射毒氣彈時仍舊在陣地的最前方,即便有防毒面具的保護,□在外的手臂和脖頸上還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3月的緬甸已經漸漸炎熱起來,傷口潰爛化膿的速度也比平常要快得多。醫療隊的醫官比他更煩惱,他明知一些化學藥劑可以減輕損傷,卻沒有原料配制,只能用最基本的肥皂、草木灰等清洗傷口,勉強支持着傷勢不再繼續加重。而陸肇星本人卻也不甚在意,雖然已經發了兩天低燒,但陣地上日益緊迫的局勢卻比他本人的身體狀況更令他不安。部隊的傷亡越來越大,日本人已經看出他們沒有援兵,攻勢一波一波加強,另外的兩個師團也就要兵臨城下。而更加嚴峻的是,英國人已經撤出了西線的卑謬,只需要再過三五天,同古就要被日軍的三個師團三面包圍。

濕熱的熱帶季風氣候也正映照着他焦灼的心緒。手臂上和脖子上的繃帶又濕透了,屋外的炮聲卻一刻也沒停下過。鉛筆的筆尖在地圖上重重地折斷,又是一陣天搖地動,屋頂的塵土落下來,将視野漆成枯黃的暗色。他有些茫然,他打了多年的仗,頭一次不明白自己在打些什麽。他盯着同古的位置,又盯着曼德勒的位置,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陳凱站在他一旁,手裏拿着汗巾,想幫他擦汗又不敢靠近。半晌,他聽見長官微弱的聲音,他從未見過他用這樣的語氣下命令。

“給我接師部。”

但此時戴安瀾并不在師部。

他的先遣營營長正和他對峙着,其餘的士兵們看似正三三兩兩在工事的角落裏抽煙打盹,可目光實際上早已經聚集到了這邊來。先遣營是200師起家的老本了,別說都是機械化的人才,連營長本人都是德國畢業。在皮尤河一戰中他指揮若定振奮軍心,可如今,卻在此時,在他的師長面前落了淚。他沉默不語地定定望着自己的部下,深吸了一口氣方才低吼道:“混蛋!你這是在動搖軍心麽?”

那位面容憔悴的營長聞言只是抹了一把臉,然後便慢慢地跪了下來。戴安瀾登時便怔住了,只聽對方道,“師座,屬下只求您為全師的弟兄着想,為200師着想!這是軍座和您親手培養出來的部隊,幾千的弟兄也都是鐵骨铮铮的漢子,為何要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個根本沒有防守必要的陣地上?”

戴安瀾大怒,大步向前劈手就是一個耳光:“住口!”語罷便伸手拉他,“給我起來!”

年輕的營長卻動也不動,只有淚水從臉上往下流,再度開口時聲音已滿含着難以言喻的悲怮:“師座,求您啦!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戴安瀾重重推開他,猛地一振臂,哆嗦的手指半天才扣開槍套的按扣,随即便拔出了手槍,指向營長的眉心:“你再這麽胡言亂語的,我就要軍法處置你了!”

先遣營營長卻仍是不為所動,他閉了閉眼睛,半晌才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那雙曾被抗戰的熱血染紅的雙眼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空洞。他呆呆地望着師長,默然地開口,“師座,屬下最後求您三思。”語罷便一個箭步沖上前握住了戴安瀾的手腕,叩響了扳機。

一聲槍響,方才還電火光石的氣氛登時陷入麻木和死寂,士兵們将沉默的目光投了過來,唯有戴安瀾仍木然地舉着手臂,營長的血将他的手套濺上了一片暗淡的紅。他的手臂像是僵住了,因為他連垂下它的動作都做得如此艱難而緩慢。他不敢再看自己的部下,只得背過身去,瞬間染上紅色的雙眼出賣了他。

待到他回到師部,陸肇星來的電話內容也傳到了他的耳邊。雖不曾有一句撤退提及,但他仍舊能看出,自己最信任也最勇武的部下,同樣和自己一樣生出了茫然無措的怯意。他頭痛欲裂,卻又無可奈何。他抽了一包煙,在師部裏踱步了兩個多鐘頭,末了終于啞聲開了口:“給軍座發電報吧。

而遠在曼德勒的中國遠征軍司令部裏,杜聿明呼地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方桌,桌上的茶杯紙筆地圖稀裏嘩啦散落一地。此時已是3月29日的深夜,日軍的第56師團已經從後路包圍同古,竹內寬接到消息,立刻對同古城發起總攻。兩個師團一前一後已然對同古城形成了夾圍之勢,而200師卻早已彈盡糧絕,自師長以下已經斷了近三天的補給。電報一封一封地往軍部發,最後突圍的道路一點一點地被逼死,可重慶卻如何也不下命令,這叫他如何是好?

史迪威看他發怒卻也無動于衷,只推了推他的金絲邊眼睛道,堅持杜聿明不應放棄同古會戰,并催促廖耀湘盡快趕到同古。可廖耀湘卻被一股日軍堵在來同古的路上,已激戰了半天也沒能脫身。杜聿明掀翻了桌子,可滿腔的焦急與憤怒依然無法得到分毫的緩解,只得兩手撐在牆上望向緬甸地圖,牙齒都格格地咬出了聲音。

參謀長見狀上前一步,“軍座……”

“哐”的一聲,只見杜聿明一手重重砸在了牆壁上,參謀長見狀只得把話又咽回肚子裏。可還沒等他囫囵着咽下去,那邊就傳來了軍座的暴吼:“就是違抗軍令,老子也豁出去了!立刻命令戴安瀾往回撤,廖耀湘不惜一切代價接應!200師要是出了半分差錯,老子要他的腦袋!”

炮彈沒了,子彈也沒了,連包紮傷口的敷料和繃帶都用盡了。全團上下只剩下幾顆手雷,都交到了默默蹲伏在戰壕最前方的幾個士兵手裏。陸肇星扶着陳凱的手臂勉強站直了身子,他已經連續發了幾天燒,沒有藥物治療不說,連食物都斷了好些天,現在早已經虛弱不堪,連站立都已經頗費氣力。但他卻從未後撤過或者提及過撤退,斷糧的這三天更是幾乎連指揮部都不回。此刻他只想再多看看自己的兄弟們,盡可能地多記住幾張臉,等到了下面,沒準還能做個伴什麽的,也免得孤單一人,到時忘了回家的路。此刻他對撤退的命令已經不抱希望了,對于即将到來的死亡,他只有滿心的淡然和平靜。這一生一世,雖不曾建功立業,卻也問心無愧,能死在這抗敵衛國的戰場上,便也不留遺憾。只是苦了他深深傾慕的那人,是否還在遙遠的故國,日夜祈盼着他的消息?不想一日醒來,得到的卻是噩耗連連……

日軍的炮聲漸漸近了,士兵的腳步聲,坦克履帶碾壓地面的轟鳴聲,步槍射擊的呼嘯聲,陣地上烈火燃燒的噼啪聲,像一支蒼涼的歌,又像一首渺遠的曲。他聽見悠長的笛聲,像是故鄉的江面上擺渡的艄公常吹的小調;他又嗅到淡淡的蘆花香,像是小時候在淺淺的蘆花蕩裏游水時的味道;他又聽見清亮的琴聲,像是他日夜思念着的愛人在耳邊的溫潤軟語。他覺得自己快要睡去了,睡在這陌生的土地上,睡在這滾滾的硝煙裏。

不想,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卻将他從這步步逼近的睡意中喚醒了。他睜開眼,掙脫了陳凱向前走了幾步,看向繞過戰壕跑來的副團長,對方的眼裏滿含熱淚,一把便抓住了他的雙臂:“師部發來電報啦,要咱們撤退!200師有救啦!”

陸肇星像是失聰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那裏,好似聽不懂了中文一般,只看着副團長的嘴一開一合,眼淚卻不知怎麽的從臉上就落了下來。副團長見他沒反應又搖晃了他幾下,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回轉了身子下達命令,卻早已是語帶哽咽:“接師部命令,全體撤退!掩護傷員先行!”

雖然背後的炮火仍不肯罷休,但撤退還是井然有序地進行着。無奈,傷員太多,除去已經送到城內的一部分,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轉移,這都需要時間。陸肇星安排了兩個連斷後,可畢竟沒有彈藥,人再多,也只有憑着血肉之軀搏鬥的份。部隊撤退的速度有些慢,一小股沖在最前方的日軍已經沖了上來,負責掩護任務的士兵只得進行白刃戰為其餘人馬争取時間。陸肇星也不肯先行,他顧不得自己現在連走路都已經是搖搖晃晃,也要确保士兵們都一一撤出了戰場。陳凱和其餘幾個警衛連的士兵跟着他只覺得憂心忡忡,待到那一小股日軍被消滅,長官開始安排這兩個連的士兵也立即撤退時,他終于忍不住了。

“團長!”他小聲喊着,本能地低了一下頭躲避轟到他們跟前的炮火,“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陸肇星此刻正在檢查醫療站,他生怕有重傷的士兵被遺忘在這裏,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的事情。聞言他只是看了陳凱一眼卻并沒有往外走的意思,醫療站遭受連日的轟炸,電路早已斷了,此刻又是深夜,屋內更是漆黑一片。他借着月光躬下身子仔細地檢查着棚屋的每個角落,果真在屋子的一角看見了一名士兵,腰腹和頭部都纏着繃帶,面色已有些灰白,但還尚有氣息,看來多半是被醫療隊的人忙碌之中誤認為已死去,便就留在了這裏。

“快來人!”他急喊,那幾個警衛連的士兵立刻沖了進來,他見狀趕忙交待,“你們幾個,把他送出去,找到醫療隊,他還活着!”警衛連的士兵們聽到這個命令卻有些怔忪,他們明明是負責保衛團長的安危的,怎麽還要丢下團長不管不成?可陸肇星卻不容他們置疑,見幾個人沒反應,又加大了嗓門喊了一聲“快點”,幾人這才紛紛上前,把傷員擡了出去。

陸肇星出了醫療站,剛才的幾句話已然耗幹了他身上最後一點氣力。腳下一個不穩,他忙扶了一下離他最近的戰壕才沒有跌倒,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癱軟了下來,喘了半天粗氣卻再也無法站起。他的身體像冰火兩重天似的一陣冷一陣熱,牙齒打着寒戰,眼前的影像也都成了雙影。他抱着雙臂,微微閉了眼睛,把頭擡起了一點望向陳凱:“你也走,趕快。”

只有在最信任的副官面前,他才會露出幾分真性情,這次的傷病同樣讓他無法掩飾。陳凱聽他說話,竟是已經虛弱得連聲音都快要發不出,不由得鼻子一酸,上前蹲下來,緊緊握住長官的雙臂,“團座,你不走我也不走。”

“糊塗!”陸肇星怒罵道,又一發炮彈落在他們的身前,坦克的轟鳴聲已然是近在耳邊。他咳嗽了幾聲,吐掉嘴裏的塵土,才又接着道,“我走不動了……你快走,免得拖累你。別忘了張逸還在重慶等着,還有北辰……”提到顧北辰的名字他語調一轉,想是心中悲怮,一聲哽咽好半晌才被他勉力壓抑下去。陳凱再也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團座,兒女情長事小,家國存亡事大,這是你教我的。今日你要與家國共存亡了,怎能陷我于不仁不義?”

陸肇星渾身一震,灼灼星目已是滿含熱淚。他松開緊緊環在一起的雙臂,握住了陳凱的手,他知道自己在發抖,但他并不畏懼,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的不畏懼。他扶着背後的戰壕,緩緩側過了身子望向東方,黑夜正在退去,清澈的黎明像是母親的呼喚,就快要降臨在這片土地。兩人背靠着戰壕并肩坐着,忽略了身後的爆炸和槍聲,只剩下滿心的平靜。

“你還記得,出征的時候,師長起的那支歌麽?”陸肇星問。

陳凱道,“記得,團座。”

“咱們一塊唱吧。”他閉上眼,“唱着唱着,沒準就找到了弟兄們,到時候在路上,也多些人陪着。”

“好。”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如累卵,羽檄争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着我戰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

高唱戰歌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嘹亮的戰歌如同天邊的啓明之星,在重炮轟向鄂克春高地的剎那,照亮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漫漫長夜。

同一時間,在遙遠的重慶,顧北辰從死灰色的夢魇中驚醒,一擡手卻發現,腕上的手繩不知怎的已經散落開來,穿在其上的玉石經他這麽一番動作恰好落了下去,碎成流星樣的一片一片。

距離陸肇星離開重慶已經過了三個多月,顧北辰卻忙碌得壓根顧不上胡思亂想。戰事愈發膠着,西南那邊更是早已炮火連天,連帶着重慶的物資也緊張起來,物價漲得飛快。前些日子他攢下來的一些錢都快成了廢紙,僅靠着這一份零工賺的錢也不夠付每月的房租了。無奈他只好在幾家報社做些臨時翻譯的活計,雖然每天都要折騰到深夜,但好歹緊緊巴巴地也能度日了。但他還是不願意彈琴,明明誰都知道這是最賺錢的方式,可他就是不願意,哪怕老陳開口勸他也不行。沾了血的雙手已經不能夠再觸碰純淨的琴鍵了,就像他偶爾做噩夢的時候,會看見自己掌心裏的血一滴一滴滴到鋼琴上,順着琴鍵的縫隙滲下去一樣。那使他覺得惡心。于是他就這麽過着,每天也就是兩餐飯,中午一小碟素菜和一碗白飯,晚上一碗白粥,有時沒什麽胃口索性就不吃。可他也沒覺着苦,就是心裏頭有時候總空落落的,可從書桌上擡起頭來想跟什麽人說話的時候,卻還是需要好幾秒才能反應過來,這屋子裏,早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老陳前些天還沖他抱怨,說你這副模樣可不太行,整天這麽忙得暈頭轉向的,要是身體垮了可怎麽辦,重慶一大半工作都靠你撐着呢。他聞言邊笑邊捶了捶自己的胸膛道,忙歸忙把,可瞧瞧,這副身板兒不還是照樣結實。老陳見狀只得搖搖頭,放棄再與他辯論。

除了工作需要,他并沒有與太多政府要員和部隊将領打過交道,除了借助環境優勢把一些即時的信息反饋給延安和一些策劃輔助工作以外,也沒有再參與大的行動。按照老陳的話說,他這才算是勉強熬出了頭,不用總是冒着槍林彈雨沖在第一線了。顧北辰就笑,他說,這可沒個定論,沒準兒哪天事态緊急了,他又得披挂上陣去。

這天去報社拿稿子的時候,他不經意瞥見最新出版的一份報紙上的專版,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已經三個多月沒有陸肇星的消息了,想不到……卻在報紙上看見他。前段時間遠征軍剛剛入緬,對外還要瞞着日本人,因而全重慶愣是沒一篇報道發出來。而這份報紙上,專版的正上方赫然是陸肇星在戰後照料傷員的照片,鋼盔仍舊是歪着,臉上被炮火染得髒兮兮的,可那雙眼睛卻格外的炯炯有神,全然不似已在炮火裏摸爬滾打了數日的模樣。他又翻了翻底下的文字報道,果然秉承着一貫的保密風格,除了交待中央軍某部正奉命駐守同古與日軍連日展開激戰并誇贊了幾句之外,也就沒別的什麽實質性內容了。他想了想,然後和編輯打了聲招呼,便卷起了這份報紙,帶了回去。

或許是因為終于得到了陸肇星平安的消息,他心裏多少也放松了些,一路上的腳步也是輕快得很。臨到門前,他卻意外地看見個熟悉的高挑身影正斜斜倚在門邊,忙又走近兩步細看,對方卻更快地發現了他:“顧先生,好久不見。”

來人竟是張逸,他這麽一身襯衫領帶的正式打扮看得顧北辰還真是不習慣。趁着顧北辰掏鑰匙開門的工夫,他笑眯眯地揚了揚手中的字條,“看來陳凱總算辦對一件事,沒忘了臨走前給我留下你的地址。”

顧北辰聽見陳凱的名字也并不吃驚,開了門便微笑着迎張逸進了屋來,“他們那群人總是神通廣大的。”語罷他随手把報紙放在桌上,轉手去取茶壺斟水。而自從上次戰地相識,張逸對他跟陸肇星的事已經了解了七八成,再加上後來送藥等一系列瑣事,跟顧北辰也早就熟絡了起來,便也就不再客氣拘禮。大概是陳凱也察覺到不對勁,臨行之前給他留下了顧北辰住處的地址并托他照看,雖然他并不認為顧北辰需要他特別關照,但摯友的囑托他總歸還是要踐行的。正巧,今天他才剛剛獲得了一些緬甸那邊的消息,他相信顧北辰正無比需要這些。

給兩人面前的茶杯裏都添上了水,顧北辰抱着手臂半抿着嘴開口:“無事不登三寶殿,張大夫今天大駕光臨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張逸一聽這話就樂了,忙不疊地點頭,“有有有,我保證是你非常感興趣的目的。”

顧北辰端着茶杯的手聞言驀地停在了空中,懸了一會又放了下來,這次開口已經不複剛才戲谑的語氣。“關于他的?”他問。

張逸點點頭,“前些天給一位将軍做了手術,今天他偶然提起,我就多嘴問了兩句。”他拿起桌上的報紙,不屑一顧地揉成團便扔進了門邊的簸箕裏,“別看報紙上寫的那些,那都是廢話。實際的情況是,緬甸的狀況很不好,局勢很危急,駐守在同古的200師快要被架空了。”

顧北辰一驚,“架空?怎麽會?其他的部隊呢?”

張逸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更多具體的情況了,“我只知道現在只有200師獨自駐守在同古,後方一兵一卒的援兵都沒有。據說前幾天日軍連坦克野戰炮燃燒彈都通通用上了,但還好,戴師長的兵都是一副硬骨頭,愣是沒讓他們把城牆給啃下來。不過要是一直這麽孤軍作戰,能撐多久也不好說。”

得,顧北辰郁悶地想着,自己看來還是沒修煉到家,張逸這麽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完全摧毀了他用三個月才構築起來的處變不驚的心态。嘆了口氣,他拿起那份報紙,把照片那部分的皺褶展平,又放了下來。而後他慢慢開口,“往後要是還有他的消息,你就不用告訴我了。”

張逸一愣,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不用告訴你?”

顧北辰點點頭,“嗯。”

見他只是應聲卻不願再解釋,張逸終于也相信了先前陳凱的擔憂。他無奈地沉默了,目光望向對面蜷坐在矮凳裏的人,桌上的水早已涼了,可誰也沒有去添的心思。

而在緬甸,早已被炮火輪番轟炸得斑駁淩亂的鄂克春陣地上,季風正裹挾着毒氣徐徐遠去。竹內在幾番進攻不得之下使用了芥子氣,多虧前線的偵察兵發現了日軍屍體上的防毒面具,再加上季風的作用,才讓大部分士兵幸免于難。不過陸肇星卻不是這大部分人的其中一員,向來身先士卒的他在日軍發射毒氣彈時仍舊在陣地的最前方,即便有防毒面具的保護,□在外的手臂和脖頸上還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3月的緬甸已經漸漸炎熱起來,傷口潰爛化膿的速度也比平常要快得多。醫療隊的醫官比他更煩惱,他明知一些化學藥劑可以減輕損傷,卻沒有原料配制,只能用最基本的肥皂、草木灰等清洗傷口,勉強支持着傷勢不再繼續加重。而陸肇星本人卻也不甚在意,雖然已經發了兩天低燒,但陣地上日益緊迫的局勢卻比他本人的身體狀況更令他不安。部隊的傷亡越來越大,日本人已經看出他們沒有援兵,攻勢一波一波加強,另外的兩個師團也就要兵臨城下。而更加嚴峻的是,英國人已經撤出了西線的卑謬,只需要再過三五天,同古就要被日軍的三個師團三面包圍。

濕熱的熱帶季風氣候也正映照着他焦灼的心緒。手臂上和脖子上的繃帶又濕透了,屋外的炮聲卻一刻也沒停下過。鉛筆的筆尖在地圖上重重地折斷,又是一陣天搖地動,屋頂的塵土落下來,将視野漆成枯黃的暗色。他有些茫然,他打了多年的仗,頭一次不明白自己在打些什麽。他盯着同古的位置,又盯着曼德勒的位置,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陳凱站在他一旁,手裏拿着汗巾,想幫他擦汗又不敢靠近。半晌,他聽見長官微弱的聲音,他從未見過他用這樣的語氣下命令。

“給我接師部。”

但此時戴安瀾并不在師部。

他的先遣營營長正和他對峙着,其餘的士兵們看似正三三兩兩在工事的角落裏抽煙打盹,可目光實際上早已經聚集到了這邊來。先遣營是200師起家的老本了,別說都是機械化的人才,連營長本人都是德國畢業。在皮尤河一戰中他指揮若定振奮軍心,可如今,卻在此時,在他的師長面前落了淚。他沉默不語地定定望着自己的部下,深吸了一口氣方才低吼道:“混蛋!你這是在動搖軍心麽?”

那位面容憔悴的營長聞言只是抹了一把臉,然後便慢慢地跪了下來。戴安瀾登時便怔住了,只聽對方道,“師座,屬下只求您為全師的弟兄着想,為200師着想!這是軍座和您親手培養出來的部隊,幾千的弟兄也都是鐵骨铮铮的漢子,為何要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個根本沒有防守必要的陣地上?”

戴安瀾大怒,大步向前劈手就是一個耳光:“住口!”語罷便伸手拉他,“給我起來!”

年輕的營長卻動也不動,只有淚水從臉上往下流,再度開口時聲音已滿含着難以言喻的悲怮:“師座,求您啦!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戴安瀾重重推開他,猛地一振臂,哆嗦的手指半天才扣開槍套的按扣,随即便拔出了手槍,指向營長的眉心:“你再這麽胡言亂語的,我就要軍法處置你了!”

先遣營營長卻仍是不為所動,他閉了閉眼睛,半晌才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那雙曾被抗戰的熱血染紅的雙眼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空洞。他呆呆地望着師長,默然地開口,“師座,屬下最後求您三思。”語罷便一個箭步沖上前握住了戴安瀾的手腕,叩響了扳機。

一聲槍響,方才還電火光石的氣氛登時陷入麻木和死寂,士兵們将沉默的目光投了過來,唯有戴安瀾仍木然地舉着手臂,營長的血将他的手套濺上了一片暗淡的紅。他的手臂像是僵住了,因為他連垂下它的動作都做得如此艱難而緩慢。他不敢再看自己的部下,只得背過身去,瞬間染上紅色的雙眼出賣了他。

待到他回到師部,陸肇星來的電話內容也傳到了他的耳邊。雖不曾有一句撤退提及,但他仍舊能看出,自己最信任也最勇武的部下,同樣和自己一樣生出了茫然無措的怯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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