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血戰緬甸(下) (2)

頭痛欲裂,卻又無可奈何。他抽了一包煙,在師部裏踱步了兩個多鐘頭,末了終于啞聲開了口:“給軍座發電報吧。

而遠在曼德勒的中國遠征軍司令部裏,杜聿明呼地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方桌,桌上的茶杯紙筆地圖稀裏嘩啦散落一地。此時已是3月29日的深夜,日軍的第56師團已經從後路包圍同古,竹內寬接到消息,立刻對同古城發起總攻。兩個師團一前一後已然對同古城形成了夾圍之勢,而200師卻早已彈盡糧絕,自師長以下已經斷了近三天的補給。電報一封一封地往軍部發,最後突圍的道路一點一點地被逼死,可重慶卻如何也不下命令,這叫他如何是好?

史迪威看他發怒卻也無動于衷,只推了推他的金絲邊眼睛道,堅持杜聿明不應放棄同古會戰,并催促廖耀湘盡快趕到同古。可廖耀湘卻被一股日軍堵在來同古的路上,已激戰了半天也沒能脫身。杜聿明掀翻了桌子,可滿腔的焦急與憤怒依然無法得到分毫的緩解,只得兩手撐在牆上望向緬甸地圖,牙齒都格格地咬出了聲音。

參謀長見狀上前一步,“軍座……”

“哐”的一聲,只見杜聿明一手重重砸在了牆壁上,參謀長見狀只得把話又咽回肚子裏。可還沒等他囫囵着咽下去,那邊就傳來了軍座的暴吼:“就是違抗軍令,老子也豁出去了!立刻命令戴安瀾往回撤,廖耀湘不惜一切代價接應!200師要是出了半分差錯,老子要他的腦袋!”

炮彈沒了,子彈也沒了,連包紮傷口的敷料和繃帶都用盡了。全團上下只剩下幾顆手雷,都交到了默默蹲伏在戰壕最前方的幾個士兵手裏。陸肇星扶着陳凱的手臂勉強站直了身子,他已經連續發了幾天燒,沒有藥物治療不說,連食物都斷了好些天,現在早已經虛弱不堪,連站立都已經頗費氣力。但他卻從未後撤過或者提及過撤退,斷糧的這三天更是幾乎連指揮部都不回。此刻他只想再多看看自己的兄弟們,盡可能地多記住幾張臉,等到了下面,沒準還能做個伴什麽的,也免得孤單一人,到時忘了回家的路。此刻他對撤退的命令已經不抱希望了,對于即将到來的死亡,他只有滿心的淡然和平靜。這一生一世,雖不曾建功立業,卻也問心無愧,能死在這抗敵衛國的戰場上,便也不留遺憾。只是苦了他深深傾慕的那人,是否還在遙遠的故國,日夜祈盼着他的消息?不想一日醒來,得到的卻是噩耗連連……

日軍的炮聲漸漸近了,士兵的腳步聲,坦克履帶碾壓地面的轟鳴聲,步槍射擊的呼嘯聲,陣地上烈火燃燒的噼啪聲,像一支蒼涼的歌,又像一首渺遠的曲。他聽見悠長的笛聲,像是故鄉的江面上擺渡的艄公常吹的小調;他又嗅到淡淡的蘆花香,像是小時候在淺淺的蘆花蕩裏游水時的味道;他又聽見清亮的琴聲,像是他日夜思念着的愛人在耳邊的溫潤軟語。他覺得自己快要睡去了,睡在這陌生的土地上,睡在這滾滾的硝煙裏。

不想,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卻将他從這步步逼近的睡意中喚醒了。他睜開眼,掙脫了陳凱向前走了幾步,看向繞過戰壕跑來的副團長,對方的眼裏滿含熱淚,一把便抓住了他的雙臂:“師部發來電報啦,要咱們撤退!200師有救啦!”

陸肇星像是失聰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那裏,好似聽不懂了中文一般,只看着副團長的嘴一開一合,眼淚卻不知怎麽的從臉上就落了下來。副團長見他沒反應又搖晃了他幾下,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回轉了身子下達命令,卻早已是語帶哽咽:“接師部命令,全體撤退!掩護傷員先行!”

雖然背後的炮火仍不肯罷休,但撤退還是井然有序地進行着。無奈,傷員太多,除去已經送到城內的一部分,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轉移,這都需要時間。陸肇星安排了兩個連斷後,可畢竟沒有彈藥,人再多,也只有憑着血肉之軀搏鬥的份。部隊撤退的速度有些慢,一小股沖在最前方的日軍已經沖了上來,負責掩護任務的士兵只得進行白刃戰為其餘人馬争取時間。陸肇星也不肯先行,他顧不得自己現在連走路都已經是搖搖晃晃,也要确保士兵們都一一撤出了戰場。陳凱和其餘幾個警衛連的士兵跟着他只覺得憂心忡忡,待到那一小股日軍被消滅,長官開始安排這兩個連的士兵也立即撤退時,他終于忍不住了。

“團長!”他小聲喊着,本能地低了一下頭躲避轟到他們跟前的炮火,“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陸肇星此刻正在檢查醫療站,他生怕有重傷的士兵被遺忘在這裏,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的事情。聞言他只是看了陳凱一眼卻并沒有往外走的意思,醫療站遭受連日的轟炸,電路早已斷了,此刻又是深夜,屋內更是漆黑一片。他借着月光躬下身子仔細地檢查着棚屋的每個角落,果真在屋子的一角看見了一名士兵,腰腹和頭部都纏着繃帶,面色已有些灰白,但還尚有氣息,看來多半是被醫療隊的人忙碌之中誤認為已死去,便就留在了這裏。

“快來人!”他急喊,那幾個警衛連的士兵立刻沖了進來,他見狀趕忙交待,“你們幾個,把他送出去,找到醫療隊,他還活着!”警衛連的士兵們聽到這個命令卻有些怔忪,他們明明是負責保衛團長的安危的,怎麽還要丢下團長不管不成?可陸肇星卻不容他們置疑,見幾個人沒反應,又加大了嗓門喊了一聲“快點”,幾人這才紛紛上前,把傷員擡了出去。

陸肇星出了醫療站,剛才的幾句話已然耗幹了他身上最後一點氣力。腳下一個不穩,他忙扶了一下離他最近的戰壕才沒有跌倒,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癱軟了下來,喘了半天粗氣卻再也無法站起。他的身體像冰火兩重天似的一陣冷一陣熱,牙齒打着寒戰,眼前的影像也都成了雙影。他抱着雙臂,微微閉了眼睛,把頭擡起了一點望向陳凱:“你也走,趕快。”

只有在最信任的副官面前,他才會露出幾分真性情,這次的傷病同樣讓他無法掩飾。陳凱聽他說話,竟是已經虛弱得連聲音都快要發不出,不由得鼻子一酸,上前蹲下來,緊緊握住長官的雙臂,“團座,你不走我也不走。”

“糊塗!”陸肇星怒罵道,又一發炮彈落在他們的身前,坦克的轟鳴聲已然是近在耳邊。他咳嗽了幾聲,吐掉嘴裏的塵土,才又接着道,“我走不動了……你快走,免得拖累你。別忘了張逸還在重慶等着,還有北辰……”提到顧北辰的名字他語調一轉,想是心中悲怮,一聲哽咽好半晌才被他勉力壓抑下去。陳凱再也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團座,兒女情長事小,家國存亡事大,這是你教我的。今日你要與家國共存亡了,怎能陷我于不仁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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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肇星渾身一震,灼灼星目已是滿含熱淚。他松開緊緊環在一起的雙臂,握住了陳凱的手,他知道自己在發抖,但他并不畏懼,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的不畏懼。他扶着背後的戰壕,緩緩側過了身子望向東方,黑夜正在退去,清澈的黎明像是母親的呼喚,就快要降臨在這片土地。兩人背靠着戰壕并肩坐着,忽略了身後的爆炸和槍聲,只剩下滿心的平靜。

“你還記得,出征的時候,師長起的那支歌麽?”陸肇星問。

陳凱道,“記得,團座。”

“咱們一塊唱吧。”他閉上眼,“唱着唱着,沒準就找到了弟兄們,到時候在路上,也多些人陪着。”

“好。”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如累卵,羽檄争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着我戰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

高唱戰歌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嘹亮的戰歌如同天邊的啓明之星,在重炮轟向鄂克春高地的剎那,照亮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漫漫長夜。

同一時間,在遙遠的重慶,顧北辰從死灰色的夢魇中驚醒,一擡手卻發現,腕上的手繩不知怎的已經散落開來,穿在其上的玉石經他這麽一番動作恰好落了下去,碎成流星樣的一片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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