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偷梁換柱(上) (1)

(十)

遠去的回憶,再也尋不回,我只有往前飛,飛過千山萬水。

罷了,散了就散了吧,雖然心裏總是覺得不太舒坦,但瞧着這散落一地的殘片,他也着實無可奈何。嘆息着小心把殘碎的玉石和繩線收攏,顧北辰把它們放進了書桌的抽屜裏,便也就沒再多想。

直到兩日後的清晨,老陳約他外出喝茶。四川人骨子裏對茶有種執着的熱忱,更确切地說,茶似乎也成了川人生活的一部分。老陳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但在這邊待得久了,便也秉承着入鄉随俗的原則喝起茶來。而顧北辰一聽這邀約就知道多半又是有任務下達,便也顧不得才睡了個把時辰便匆匆出了門。

據說緬甸的戰事果然是又緊張了些,日本人的空軍近日把火力集中都到了緬甸去,連轟炸重慶都暫且顧不上,因此這街上挂着的播放防空警報用的喇叭今天也安靜得很。于是茶館裏便早早地就聚滿了人,一向清淨的地方也比往日嘈雜了幾分。顧北辰轉了幾個圈才看見老陳,今日他戴了個皮帽子又黏上了一圈絡腮胡,在靠窗的矮桌邊上一坐,不定睛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是他。兩人依照暗號對話了一陣,顧北辰拿了桌下的箱子正想起身離開,外頭街上的喇叭忽然響了,伴着沉重悲壯的哀樂,一個一個名字被播音員生硬的吐出來,聽那刻板的語調,像是喉間卡了一顆石塊一般。顧北辰聽了不由得有些難受,皺皺眉看向老陳。老陳見狀也搖頭道:“又來了,每天都要報這個,雖說都是為國捐軀,但這麽聽着……終歸是叫人難受。”

顧北辰笑笑道,“沒準兒咱們上了戰場還不如人家。”語罷揮了揮手便要轉身離去,不想,喇叭裏一個陡然掠過的名字卻讓他一驚,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老陳見狀不對忙上前拉拉他:“怎麽了這是?”

顧北辰回過身,沒有提箱子的手一把抓住老陳的手臂,“你剛才有沒有聽到?”

老陳大惑不解:“聽到什麽?”

顧北辰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像是恐懼着不敢重複那個名字,一雙眼也失了神,半晌才喃喃了一句,“陸肇星……”

老陳卻沒聽清,“什麽?”

顧北辰擡了頭,愣愣地看向他:“他說陸肇星……”

這下輪到老陳愣了,他想不明白這個中緣由,只奇怪着顧北辰為何要如此震驚,畢竟就他的認知而言,顧北辰除了兩年前那件未完成的任務以外,應該和這人沒什麽交集了呀。可一陣不祥的預感卻在此時襲上他的心頭,讓他不由得上前了一步,把顧北辰拉到一邊,小聲質問道:“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

孰料他還沒問完顧北辰便幹脆利落地打斷了他,他仍是有點怔忪着,卻又像是自言自語般擺了擺手:“一定是我聽錯了。”語罷便像沒看到老陳似的,轉身向外走去。

街上的人們難得多了幾分悠閑的神色,雖然不免個個面容憔悴衣衫陳舊,步伐卻統一地慢了下來,因而顧北辰過分矯健的步伐在這群人中格外顯眼。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昨天晚上睡得太晚,剛才又是無心,中國這麽偌大一個國家,姓名相似也是在所難免,也怨不得他會聽錯。他舒了口氣,放緩步速前行,在轉過一個路口時左眼一瞥竟看到了一幢灰白色的建築——剛才當真是心煩意亂,居然多繞了好幾個圈子,走到了政府大門的前頭。幾個婦女正互相扶持着從大門裏往外走,一個帶着眼鏡的人将她們送到門口,看了看顧北辰就又走了回去。

顧北辰知道,除了喇叭每日會播報以外,這裏也會有前線犧牲的每個人的消息。他猛地攥緊了手掌,感覺掌心已經微微出了點汗。他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腳步已經朝着大門邁去。上了臺階,左手邊第一間排着長隊的就是,他看着隊伍裏面抱着孩子的婦女和衣衫褴褛的老人,在隊尾微微垂着頭緩緩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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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家的對于這些生離死別的事難免一陣哭鬧,等到輪到他的時候,大約已經過了近一個時辰。他揉了揉酸麻的腿,看了看坐在桌前滿臉不耐煩的軍官,又微垂下頭去才低聲地開口:“陸肇星。”

“陸肇星?”軍官翻着名冊的手一頓,“200師的那個團長陸肇星?”

顧北辰一驚,忙不疊地點頭。

軍官卻啪地一聲合上了花名冊:“犧牲了,兩天前在緬甸犧牲的。不用翻名冊,消息早就到了,昨天委員長還剛剛頒了一枚四等寶鼎勳章給他,只不過他好像沒有親戚,一直也沒人來拿。”他自說自話,全然不顧對面的人陡然青白的臉色,側身從一旁的櫃子裏取了一只錦盒出來,問顧北辰:“你是他的親戚?”

顧北辰的思緒像是已然飄到了九霄雲外,滿臉的神色皆是茫然失措。被喚了幾聲,又被身後的人推着催促了好幾次,他才恍恍惚惚地回過了神,嘴唇卻已然是抖得說不出話:“是,我是……他弟弟。”

“哦!”軍官看樣子也懶得查證,翻開了名冊,指給他一處空白又遞過一支筆道,“在這兒簽個名,把勳章拿走吧。”

顧北辰放下箱子,慢慢撫平皺皺巴巴的紙頁,看向左邊的條目。只有幾個簡單的字樣,交待了軍銜和所屬部隊,最後一行極小的字是關于勳章的注釋。他緊抿着唇,哆嗦着手将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簽在上面,然後便抓起桌上的錦盒,拎起箱子轉身離開,甚至還沒忘記臨走時道了聲謝。他用左手拎着箱子,右手緊緊攥着錦盒揣在右邊衣兜裏,指尖像凍僵了似的繃緊。他走着走着,不知為何步速卻越來越快,到最後竟然徑直跑了起來,在街上衆人指指點點的手勢和訝異不解的目光裏一路狂奔,而後堪堪停在陸軍總院的門前。

張逸帶着一身血污和疲憊走出手術室,他已經兩天沒合過眼了,剛剛安頓好了病人,還沒來得及換下衣服就看見顧北辰站在手術室外一臉冷峻地盯着他,這讓他更疲倦了幾分。脫了白大褂和口罩交給助手,他上前幾步開口:“有事找我?”

孰料顧北辰擡手就是一拳,拳風又快又狠,張逸全然沒想到區區一個鋼琴家能有如此蠻力,猝不及防被打了個正着,只覺一陣眼冒金星,腳下也控制不住平衡,一仰身便跌倒在地。一旁的護士見狀趕忙要扶,他卻捂着左邊面頰呼地直起上身,阻止了對方的動作,并交待道,“你走,這兒沒你的事。”

看着護士戰戰兢兢地離開,他才抹了抹滲血的嘴角站了起來,眉眼間也染上了怒色,只是強抑着不願發作。他把牙齒咬得格格響,手腕也活動了幾下,言語也淩厲起來,“顧北辰,你最好給我個明明白白的說法,否則我就得讓你也吃點苦頭了。”

顧北辰早就把箱子甩到了一邊,聞言他開始動手解領帶,可扯了幾下卻愣是扯不開,只得松松垮垮地挂在領口,這讓他的面孔更漲紅了幾分。

“這一拳,是替肇星打的!”他吼道,“你既然早知他犧牲的消息,何必處處隐瞞,難道是看我笑話不成?”

“哈!”聞言張逸一聲冷笑,一揚手一拳也回了過去,顧北辰身板本來就弱,這一下更是接不住,人摔在地上跌出去幾步遠。還不等他站起,張逸就沖了前去,狠狠揪住他的領口把他的上身拎了起來,連續兩天的身心俱疲讓他的眼下滿是青黑,眼中也血絲遍布:“好一個反口覆舌的大鋼琴家!是誰愁容滿面地求我不要把緬甸的消息告訴他,又是誰日日夜夜憂心勞神得茶不思飯不想?”

顧北辰怒火更甚,掙紮着又要擡手打他,張逸卻反應更快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沙啞的吼聲終是帶了哭腔:“你只知陸肇星陸肇星,陳凱也犧牲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口口聲聲我隐瞞你我看你笑話,現在到底是誰在處處欺瞞,誰在看笑話?”

在此之前,顧北辰從未見過張逸落淚,故而當他瞅着向來鎮定自若儀表堂堂的外科醫生此刻竟憔悴不堪滿面淚痕時,竟也半晌沒了言語。兩個人對望着,末了還是張逸率先站起,并背過了身去整理衣服,顧北辰方才用手撐着地面也站了起來。剛才這麽一通鬧下來,他打人的手和被打的面頰都隐隐作痛,一路上的悲怮和憤懑似乎也消解了些,可當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時,卻仍是感不到半分濕意。

為什麽他哭不出來?他呆呆地望向張逸。

張逸此時已整好了衣衫,卻不曾回過頭來。聽着身後半天沒什麽動靜,他清了清嗓子道,“鬧夠了?鬧夠了就走吧,我還有工作,恕不奉陪。”

顧北辰站了一會,然後拎起了被丢到一邊的箱子,扶着牆慢慢往前走去,張逸面向窗戶站着,下樓的樓梯就在他的左手邊,可當顧北辰從他身邊經過時,他卻真的無動于衷。直到一聲重物滾落和皮箱裂開的聲音忽地在耳邊響起,他急忙回過頭去,才看見方才還氣勢洶洶不依不饒的顧北辰竟就這麽從樓梯上,直直地栽了下去。

待到顧北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張逸已經黑着臉在他的病床邊上徘徊了許久了。看他醒了,他也顧不得兩人臉上還都是剛才對方打的青紫,瞪圓了眼睛就冷冰冰地開口:“顧北辰,你是想尋死嗎?”

顧北辰聞言愣了愣,他才剛醒過來,腦子還不清楚,甚至連這是哪兒都還沒明白,張逸這劈頭蓋臉的一句話算是給他問住了。他揉了揉額頭,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手上正打着吊針,床邊的架子上挂着一瓶葡萄糖,整個人被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幾乎動彈不得。他掙了兩下沒掙開,便只得洩氣地開了口:“我好好的,尋死幹什麽?”

張逸把一沓紙張往床頭櫃上一摔,一張一張的念起來,“貧血,營養不良,幸虧我是外科醫生,要不然我看着這沓玩意兒估計現在都已經發飙了。得虧我熟悉你,知道你沒那個閑心,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平時都幹點什麽?去當勞力?不至于吧?”

顧北辰伸手奪過了那摞紙,翻了翻就随手放在一邊,“不就是一點小毛病,有什麽要緊。”

張逸冷哼了一聲,“我們醫生有這麽句俗語——再小的毛病都有可能變成大問題。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你懂不懂?”

顧北辰此時終于成功地掀開了被子翻身下床,并作勢要去拔手背上的針頭:“沒什麽事我就回去了。”

“慢着。”張逸把他的手打掉,“坐那兒別動。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整天茶不思飯不想?”

顧北辰白他一眼,“我就算每天粗茶淡飯也照樣過得好好的,犯不着你為我瞎操心。”語罷拔了針頭,起身擺了擺手:“我走了。”

而待到他走後,張逸才從床下取出了那只皮箱子,他摩挲着搭扣的邊緣,猶豫着看了很久。

顧北辰回家以後,只是呆呆地往椅子上一坐,半晌既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他木然地一直坐了很久,屋內的空氣冷冰冰的,倒也沒什麽稀奇,只是他卻覺得十分不适。到底是哪裏不對呢?也許是他太久沒收拾屋子,積攢的灰塵太多,弄得整個人的意識都不清醒了吧。這樣想着,他便忽地站起開始收拾屋子,明明居室窄小得可憐,明明陳設擺飾都屈指可數,他卻停不下來,也不敢停歇。收拾到門邊的小櫃子時,他意外地在櫃子和牆之間的縫隙裏發現了一把鑰匙。他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在這裏放過一把樣式奇怪的鑰匙,不像是開這種破舊的鏈條狀小鎖的,倒像是富貴人家多使用的厚木門上的門鎖。而在他有所交集,或者說知道他住處的這些朋友裏,好像……就只有陸肇星家有這樣的厚木門,好像……就只有陸肇星先前來過這裏。

此時此刻,答案已經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像是手裏的東西突然有如炭火般灼燙,他急忙把鑰匙丢在一邊,側過頭去繼續使勁擦拭早已經淨可鑒人的桌面,擦着擦着,終究還是慢慢停了下來,擡眼望向被他抛在地上的鑰匙。

鑰匙是死的,自然只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那麽,死在戰場上的人呢?是不是也像這把鑰匙這樣,遠離家鄉不得回返,惟有孤零零地躺在遍地的死屍和凝固的鮮血之中,任憑沉寂的黑夜和嗜血的兀鹫将自己一點一點吞噬?他們也想要回家吧,可是,有人帶他們回家嗎?

陸肇星,我想你,我還欠你一句話,可你什麽時候能夠回家?

像是心裏某個氣泡被一根細長的針戳破了似的,他突然覺得心口好疼,疼得像是硬生生地被人用刀子戳進去又剜出來了一塊,疼得他登時便站不住,雙腿一軟便跌坐在地上。他太疼了,太疼了,他用一只手緊緊壓住胸口,卻無法緩解這樣錐心剜骨的疼痛,只得又掙紮着翻過了身趴伏下來,伸手去夠那把鑰匙。滾燙的液體滴在他的手背上,一滴一滴流着,連成了一片。他哭了,他在哭,原來他不是不會哭泣,只是痛得太深,痛得深到了靈魂裏,痛得忘記了怎麽哭泣。

冰冷的鑰匙被他緊緊捂在胸口,像是這樣就能堵住他心上汩汩流血的空洞。他不敢讓自己發出聲音,只能無聲地嚎啕着,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淌,将沾滿灰塵的白衣染上一片片水漬,額發也被浸濕。冰涼且空曠的地板給不了他哪怕一點兒依靠。他趴在地上,蜷縮着身子渾身發抖,密閉的黑屋和軟弱的小孩再次霸占了他的軀體,扼着他的喉嚨迫使他接受這天塌地陷一般可怖的事實。

你看,你想要的東西,它們都不在了。

你看,你在乎的人,他們都死了。

你看,現在,又只有你一個人了。

後來他獨自回了陸肇星在重慶的那間老宅,太久無人清理,屋子裏滿是積灰。才剛打掃完客廳他就已是疲憊不堪,看看窗外早已夜幕沉沉,便只得匆匆抱了床毯子打算将就着在沙發上睡下。午夜時分他陡然驚醒,卻只看見對面的窗前立着個身着制服挺拔英武的背影,沐浴着一室清輝,卻分外飄忽不定。他哆嗦着嘴唇,既不敢出聲也不敢動作,身體半躺半坐很是僵硬。而後那個背影緩緩回轉了身子,月華之下的俊朗面孔蒼白憔悴,嘴角卻帶着清淺的笑。他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開了又合,卻只剩下眼淚哽在喉嚨。顫抖着,哽咽着,他朝他慢慢伸出手,可那個身影卻一點一點地消散了,如同一陣迷離的霧,轉瞬間便溶進了這旖旎的月色裏,只餘下一方孤影,一室清寂。

次日他悠悠轉醒,只覺得身上的薄毯都被淚水沁得出了濕意。不知是夢境還是幻聽,那挺拔身影消散之前,他依稀聽到那句讓他痛得撕心裂肺的別語——

“再見,北辰。”

而後他才終于相信,他愛的那個人,是真的不在了。

又過了幾日,當他正在收拾行顧準備搬回那處宅子時,他收到了陸肇星從緬甸寄來的那封信。郵遞員抱歉地解釋,因為前些日子緬甸戰事緊急,西南的交通又多為閉塞,這才耽誤了許久。顧北辰收了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又撫摸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折了起來放到枕下。在他對陸肇星為數不多的記憶片段裏,這個男人大概不是個多浪漫的人,就算有些浪漫因子也早就被他滿腔的家仇國恨堵到腦後了。除了那一次合奏和那碗雞蛋羹,他想,這封勉強可以被稱為情書的信,應該是他們的愛情唯一留下的紀念了吧。

然後他發現自己錯了。

他搬回了那處宅子,光是打掃就費了他整整一周。整理琴房的時候,他在鋼琴上看到了一沓手稿,由于他從貴州回來之後便一直沒有碰過鋼琴,居然這麽久都沒有發現。他翻了翻譜子,意識到這不是鋼琴譜而是小提琴的譜,并且旋律還很是熟悉。在琴上試了幾個音,他猛然間發現這竟然是肖邦g小調敘事曲的伴奏譜,幾個小節的處理更用心至極,不僅旋律上和鋼琴互有應和,幾個特別的處理更是點睛之筆。他嘩嘩地把手稿翻到最後,看見右下角一行小小的字:

“作于民國二十九年秋。陸肇星。”

民國二十九年,那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年份,也正是那一年的春天,他在炮火之中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孩子死去,而後被陸肇星意外救下。悲憤交加之下,他在這裏用這臺琴演奏了肖邦的g小調敘事曲,沒想到卻被陸肇星記下,還在幾個月後寫出了絕無僅有的一段伴奏。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把手稿放在這裏的,不過看來也有了些日子,幾處筆跡有些模糊了,紙頁也泛了黃,要不是他收拾到這裏,沒準兒就遺漏了。這麽珍貴且難得的手稿,要是在國外出版必定會大放異彩,不過,他現在可一點兒也沒有那個心思。這是肇星寫給他的,除了他,誰都不可以看到這份樂譜,誰都不行。

他固執而又任性地找了一張牛皮紙把譜子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放在了書桌上。人不在了,他才想起來,他居然連一張陸肇星的照片也沒有。不過他并不遺憾,他有太多的東西可以用來記住那個人,那張俊朗英氣的面孔也早就烙在了他的心底,也許,他的面容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漸漸老去,也許這些東西會因為歲月的流轉而漸漸風化,可他的記憶不會。

在他永恒的記憶裏,他的愛人會永遠是三十二歲的樣子,一身的挺拔勁裝,劍眉星目,意氣風發。

然後他會好好地活下去,帶着兩個人的份,好好地活,活到把日本人的鐵蹄趕出中國,活到他們的祖國一掃前恥,成長得繁榮又偉大。

那時他就可以放心地去找他了,見了面,也能坦然地說上一句:

看,這是我們的國家。

(十)

遠去的回憶,再也尋不回,我只有往前飛,飛過千山萬水。

罷了,散了就散了吧,雖然心裏總是覺得不太舒坦,但瞧着這散落一地的殘片,他也着實無可奈何。嘆息着小心把殘碎的玉石和繩線收攏,顧北辰把它們放進了書桌的抽屜裏,便也就沒再多想。

直到兩日後的清晨,老陳約他外出喝茶。四川人骨子裏對茶有種執着的熱忱,更确切地說,茶似乎也成了川人生活的一部分。老陳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但在這邊待得久了,便也秉承着入鄉随俗的原則喝起茶來。而顧北辰一聽這邀約就知道多半又是有任務下達,便也顧不得才睡了個把時辰便匆匆出了門。

據說緬甸的戰事果然是又緊張了些,日本人的空軍近日把火力集中都到了緬甸去,連轟炸重慶都暫且顧不上,因此這街上挂着的播放防空警報用的喇叭今天也安靜得很。于是茶館裏便早早地就聚滿了人,一向清淨的地方也比往日嘈雜了幾分。顧北辰轉了幾個圈才看見老陳,今日他戴了個皮帽子又黏上了一圈絡腮胡,在靠窗的矮桌邊上一坐,不定睛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是他。兩人依照暗號對話了一陣,顧北辰拿了桌下的箱子正想起身離開,外頭街上的喇叭忽然響了,伴着沉重悲壯的哀樂,一個一個名字被播音員生硬的吐出來,聽那刻板的語調,像是喉間卡了一顆石塊一般。顧北辰聽了不由得有些難受,皺皺眉看向老陳。老陳見狀也搖頭道:“又來了,每天都要報這個,雖說都是為國捐軀,但這麽聽着……終歸是叫人難受。”

顧北辰笑笑道,“沒準兒咱們上了戰場還不如人家。”語罷揮了揮手便要轉身離去,不想,喇叭裏一個陡然掠過的名字卻讓他一驚,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老陳見狀不對忙上前拉拉他:“怎麽了這是?”

顧北辰回過身,沒有提箱子的手一把抓住老陳的手臂,“你剛才有沒有聽到?”

老陳大惑不解:“聽到什麽?”

顧北辰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像是恐懼着不敢重複那個名字,一雙眼也失了神,半晌才喃喃了一句,“陸肇星……”

老陳卻沒聽清,“什麽?”

顧北辰擡了頭,愣愣地看向他:“他說陸肇星……”

這下輪到老陳愣了,他想不明白這個中緣由,只奇怪着顧北辰為何要如此震驚,畢竟就他的認知而言,顧北辰除了兩年前那件未完成的任務以外,應該和這人沒什麽交集了呀。可一陣不祥的預感卻在此時襲上他的心頭,讓他不由得上前了一步,把顧北辰拉到一邊,小聲質問道:“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

孰料他還沒問完顧北辰便幹脆利落地打斷了他,他仍是有點怔忪着,卻又像是自言自語般擺了擺手:“一定是我聽錯了。”語罷便像沒看到老陳似的,轉身向外走去。

街上的人們難得多了幾分悠閑的神色,雖然不免個個面容憔悴衣衫陳舊,步伐卻統一地慢了下來,因而顧北辰過分矯健的步伐在這群人中格外顯眼。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昨天晚上睡得太晚,剛才又是無心,中國這麽偌大一個國家,姓名相似也是在所難免,也怨不得他會聽錯。他舒了口氣,放緩步速前行,在轉過一個路口時左眼一瞥竟看到了一幢灰白色的建築——剛才當真是心煩意亂,居然多繞了好幾個圈子,走到了政府大門的前頭。幾個婦女正互相扶持着從大門裏往外走,一個帶着眼鏡的人将她們送到門口,看了看顧北辰就又走了回去。

顧北辰知道,除了喇叭每日會播報以外,這裏也會有前線犧牲的每個人的消息。他猛地攥緊了手掌,感覺掌心已經微微出了點汗。他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腳步已經朝着大門邁去。上了臺階,左手邊第一間排着長隊的就是,他看着隊伍裏面抱着孩子的婦女和衣衫褴褛的老人,在隊尾微微垂着頭緩緩站定。

女人家的對于這些生離死別的事難免一陣哭鬧,等到輪到他的時候,大約已經過了近一個時辰。他揉了揉酸麻的腿,看了看坐在桌前滿臉不耐煩的軍官,又微垂下頭去才低聲地開口:“陸肇星。”

“陸肇星?”軍官翻着名冊的手一頓,“200師的那個團長陸肇星?”

顧北辰一驚,忙不疊地點頭。

軍官卻啪地一聲合上了花名冊:“犧牲了,兩天前在緬甸犧牲的。不用翻名冊,消息早就到了,昨天委員長還剛剛頒了一枚四等寶鼎勳章給他,只不過他好像沒有親戚,一直也沒人來拿。”他自說自話,全然不顧對面的人陡然青白的臉色,側身從一旁的櫃子裏取了一只錦盒出來,問顧北辰:“你是他的親戚?”

顧北辰的思緒像是已然飄到了九霄雲外,滿臉的神色皆是茫然失措。被喚了幾聲,又被身後的人推着催促了好幾次,他才恍恍惚惚地回過了神,嘴唇卻已然是抖得說不出話:“是,我是……他弟弟。”

“哦!”軍官看樣子也懶得查證,翻開了名冊,指給他一處空白又遞過一支筆道,“在這兒簽個名,把勳章拿走吧。”

顧北辰放下箱子,慢慢撫平皺皺巴巴的紙頁,看向左邊的條目。只有幾個簡單的字樣,交待了軍銜和所屬部隊,最後一行極小的字是關于勳章的注釋。他緊抿着唇,哆嗦着手将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簽在上面,然後便抓起桌上的錦盒,拎起箱子轉身離開,甚至還沒忘記臨走時道了聲謝。他用左手拎着箱子,右手緊緊攥着錦盒揣在右邊衣兜裏,指尖像凍僵了似的繃緊。他走着走着,不知為何步速卻越來越快,到最後竟然徑直跑了起來,在街上衆人指指點點的手勢和訝異不解的目光裏一路狂奔,而後堪堪停在陸軍總院的門前。

張逸帶着一身血污和疲憊走出手術室,他已經兩天沒合過眼了,剛剛安頓好了病人,還沒來得及換下衣服就看見顧北辰站在手術室外一臉冷峻地盯着他,這讓他更疲倦了幾分。脫了白大褂和口罩交給助手,他上前幾步開口:“有事找我?”

孰料顧北辰擡手就是一拳,拳風又快又狠,張逸全然沒想到區區一個鋼琴家能有如此蠻力,猝不及防被打了個正着,只覺一陣眼冒金星,腳下也控制不住平衡,一仰身便跌倒在地。一旁的護士見狀趕忙要扶,他卻捂着左邊面頰呼地直起上身,阻止了對方的動作,并交待道,“你走,這兒沒你的事。”

看着護士戰戰兢兢地離開,他才抹了抹滲血的嘴角站了起來,眉眼間也染上了怒色,只是強抑着不願發作。他把牙齒咬得格格響,手腕也活動了幾下,言語也淩厲起來,“顧北辰,你最好給我個明明白白的說法,否則我就得讓你也吃點苦頭了。”

顧北辰早就把箱子甩到了一邊,聞言他開始動手解領帶,可扯了幾下卻愣是扯不開,只得松松垮垮地挂在領口,這讓他的面孔更漲紅了幾分。

“這一拳,是替肇星打的!”他吼道,“你既然早知他犧牲的消息,何必處處隐瞞,難道是看我笑話不成?”

“哈!”聞言張逸一聲冷笑,一揚手一拳也回了過去,顧北辰身板本來就弱,這一下更是接不住,人摔在地上跌出去幾步遠。還不等他站起,張逸就沖了前去,狠狠揪住他的領口把他的上身拎了起來,連續兩天的身心俱疲讓他的眼下滿是青黑,眼中也血絲遍布:“好一個反口覆舌的大鋼琴家!是誰愁容滿面地求我不要把緬甸的消息告訴他,又是誰日日夜夜憂心勞神得茶不思飯不想?”

顧北辰怒火更甚,掙紮着又要擡手打他,張逸卻反應更快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沙啞的吼聲終是帶了哭腔:“你只知陸肇星陸肇星,陳凱也犧牲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口口聲聲我隐瞞你我看你笑話,現在到底是誰在處處欺瞞,誰在看笑話?”

在此之前,顧北辰從未見過張逸落淚,故而當他瞅着向來鎮定自若儀表堂堂的外科醫生此刻竟憔悴不堪滿面淚痕時,竟也半晌沒了言語。兩個人對望着,末了還是張逸率先站起,并背過了身去整理衣服,顧北辰方才用手撐着地面也站了起來。剛才這麽一通鬧下來,他打人的手和被打的面頰都隐隐作痛,一路上的悲怮和憤懑似乎也消解了些,可當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時,卻仍是感不到半分濕意。

為什麽他哭不出來?他呆呆地望向張逸。

張逸此時已整好了衣衫,卻不曾回過頭來。聽着身後半天沒什麽動靜,他清了清嗓子道,“鬧夠了?鬧夠了就走吧,我還有工作,恕不奉陪。”

顧北辰站了一會,然後拎起了被丢到一邊的箱子,扶着牆慢慢往前走去,張逸面向窗戶站着,下樓的樓梯就在他的左手邊,可當顧北辰從他身邊經過時,他卻真的無動于衷。直到一聲重物滾落和皮箱裂開的聲音忽地在耳邊響起,他急忙回過頭去,才看見方才還氣勢洶洶不依不饒的顧北辰竟就這麽從樓梯上,直直地栽了下去。

待到顧北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張逸已經黑着臉在他的病床邊上徘徊了許久了。看他醒了,他也顧不得兩人臉上還都是剛才對方打的青紫,瞪圓了眼睛就冷冰冰地開口:“顧北辰,你是想尋死嗎?”

顧北辰聞言愣了愣,他才剛醒過來,腦子還不清楚,甚至連這是哪兒都還沒明白,張逸這劈頭蓋臉的一句話算是給他問住了。他揉了揉額頭,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手上正打着吊針,床邊的架子上挂着一瓶葡萄糖,整個人被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幾乎動彈不得。他掙了兩下沒掙開,便只得洩氣地開了口:“我好好的,尋死幹什麽?”

張逸把一沓紙張往床頭櫃上一摔,一張一張的念起來,“貧血,營養不良,幸虧我是外科醫生,要不然我看着這沓玩意兒估計現在都已經發飙了。得虧我熟悉你,知道你沒那個閑心,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平時都幹點什麽?去當勞力?不至于吧?”

顧北辰伸手奪過了那摞紙,翻了翻就随手放在一邊,“不就是一點小毛病,有什麽要緊。”

張逸冷哼了一聲,“我們醫生有這麽句俗語——再小的毛病都有可能變成大問題。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你懂不懂?”

顧北辰此時終于成功地掀開了被子翻身下床,并作勢要去拔手背上的針頭:“沒什麽事我就回去了。”

“慢着。”張逸把他的手打掉,“坐那兒別動。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整天茶不思飯不想?”

顧北辰白他一眼,“我就算每天粗茶淡飯也照樣過得好好的,犯不着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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