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藏起來

四福前腳剛出門, 後腳殿門外就傳來動靜,容見琢磨着也不能這麽快吧。

剛放下筆,寝宮的門就被人推開, 周姑姑走了進來, 連身上的鬥篷都沒來得及脫,臉上滿是細汗, 急急忙忙地抓着容見細看了一番:“殿下可吓死我了。”

容見道:“姑姑別急。”

周姑姑當然着急。下午的時候, 她本來在忙別的事, 驟然聽到公主與徐公子出了好大的事, 被侍衛拿下了, 連太後都移駕而去。留觀閣又不允許外人進去,她只好托人打聽現下情況如何,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公主是不是受傷。具體的情形,除了當時的那些侍衛沒有人知道,倒是沿路有些宮女太監瞧見了押送的徐耀,便瞎猜了起來, 謠言也是越傳越離譜。

容見沒打算把整件事都告訴周姑姑, 他稍微解釋了幾句:“沒什麽大事。徐耀喝醉了酒, 出言不遜, 被陛下撞見, 治了罪。”

周姑姑松了口氣, 方覺得熱,将鬥篷脫了下來,問道:“殿下被他冒犯了, 沒出什麽要緊的事吧。”

容見笑了笑:“能出什麽事?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他這麽說着, 隐約覺得奇怪, 連周姑姑這樣在宮中長久經營的老人都打聽不出來白天拙園裏發生了什麽,明野是從哪聽說的?

但到底沒往深處想,明野是當侍衛的,興許是從同僚那得知的消息。

周姑姑面色柔和了些,但她本來就被吓得不輕,此時如驚弓之鳥,還是放不下心:“那徐耀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膽大妄為,還想和殿下……方才回來的時候,正好撞上四福,他說您找明侍衛有事。這大半夜的,是有什麽不妥之處,要明侍衛幫忙嗎?”

是啊,大半夜的,他還要補作業。最主要這也不是他的錯,明明之前幾天,齊先生偶有來貼,都沒提過這事。今晚一回來,就收到許多題目。明天上學,今天發作業,這合适嗎?

容見鎮定自若道:“回來的時候,收到齊先生的帖子,說是這幾日缺課太多,要補回來。但是天色已晚,本宮現下又很疲憊,怕是點燈熬夜一晚上也學不完,就想找明侍衛幫幫忙。”

然而周姑姑是那類對小孩子非常放縱的長輩,只恨自己不會讀書,不能幫忙,連聲道:“殿下怕是餓了,明侍衛既是幫您做事,也該招待一番。我叫小廚房的人上些點心熱茶。”

容見翻開繼續看題,對着題目嘆了好幾口氣,頗為發愁。

很少見的,明野是從門而不是窗戶進入這座長樂殿。

公主屈膝跪在軟塌上,不是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他的腿是分開的。明野不知道容見是從哪裏來的,在他的記憶中,沒有哪個地方的人有這樣的坐姿,且連握筆的習慣都大不相同。容見很熟悉那樣的握筆方式,可能在此之前已經使用了十數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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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見讨厭繁雜的服飾,但回來後也許是有什麽要緊事,所以沒有換衣服,但身上的衣服也被他用更舒适的方式穿戴着。羅襪沒有系緊,長而繁複的紗裙堆在一邊,仿佛雲霞一般豔沉沉的顏色,露出一些很白的小腿,細瘦的腳踝。

仿佛伸手就可以握住。

明野移開目光,他也許該提醒容見留心一些,但這是在他自己的寝宮,似乎也沒必要那麽嚴苛。

容見本來不屬于這裏。

他再走近了些,直到身影落到軟塌上,容見才終于回過神,眼睛忽然變亮,一副得救了的模樣。

明野問:“殿下有什麽要緊事要臣做嗎?”

他低頭瞥了下桌案上齊澤清寫的帖子,不過一眼,就看出個大概。

當然是為了補作業。

在周姑姑面前,容見表現得很理所當然。但是要對明野開口式,容見想起自己之前說過的那番與聖人有關的大道理,就有些難以啓齒了。

他仰着頭,盡量想表現得很自然,但這件事又很迫切,于是折中道:“……先生,能不能幫幫學生?”

眼眸是濕漉漉的,很可憐的模樣。

明野垂着眼,他身上穿着的緋紅袍子與這樣清靜雅致的寝宮格格不入,像是流淌着的鮮血一般濃烈。

可能在這個世上,除了容見以外,沒有任何一人會對明野這麽不設防。

明野解下腰間的雁翎刀,提起筆,他說:“可以。”

雖然題目很多,眼前這個人很厲害,但容見覺得自己也不能完全放棄,鹹魚還得掙紮着翻身,他展開帖子,推了過去,問:“這個,‘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要怎麽開題呢?”

明野不過說了三兩句,容見就聽得恍然大悟,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了解,然而一提起筆……

明野正在看剩下的題。

都是在今天的,說明齊澤清是在聽聞留觀閣一事,才送來的帖子。

這麽急——因為覺得長公主容見是可塑之才,所以寄予厚望嗎?

過了一會兒,容見擱下筆,伸出手,在明野面前晃了晃,猶猶豫豫道:“要不……先生再多講兩句吧。”

明野擡起頭,看到他倒是填滿了半張紙,就是寫了又劃掉,又繼續重複,這樣反反複複,還是沒能成文一句。

容見理直氣壯地想,可是他真的就是個文盲啊!讀書也講究個循序漸進,齊先生之前的作業也都是讓他識文解字,怎麽突然就跳躍到成文的階段了。

明野看着容見的臉,不由地笑了笑:“我來念,殿下寫吧。”

容見有些心虛地點了下頭,雖然他最開始也是這個想法,中途出了點岔子,但總算重回正軌。

否則就算明野講完到底該怎麽破題,列舉什麽典故,按照他貧瘠的文言文整理能力,寫出來也是一個大工程。

容見用筆蘸了蘸墨水,提筆在空白的紙上寫字。

明野的語速适中,一句一句報給容見聽。

然而容見對繁體字拿捏不準,自己寫的時候,還會注意用熟悉的字,可明野報出來的生僻字他就有不會的了。

結果就是寫了半天,一筆錯了,只得重頭再來。

容見有點洩氣,下巴抵着桌面,慢吞吞地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明野看着他寫的東西,裏面有幾個很奇怪的字,像是缺漏了比劃,但是按照字形,卻能猜出本來的含義,在之前的筆記中,容見也曾寫過這樣的東西。不過要交給先生的東西,他都會很仔細認真,不會出現這樣的缺漏之處。

明野擡頭望去,容見偏頭伏在桌上,長長的耳墜順着桌子的邊緣垂墜而下,随着他的動作搖晃着。

明野說:“怎麽會,殿下只是不熟練。”

容見還是沒有起來,他有時候沒有這樣的自覺,以為自己這麽辛苦的讀書,還是個男子高中生,而不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女裝大佬。

果然,一時不察,容見的耳垂就被墜子硌到了,很痛,他皺着眉,“呀”了一聲。

燈火照耀下,搖晃的耳墜閃閃發亮,很有吸引力似的。

明野也莫名被吸引,他說:“要我幫殿下把耳墜摘下來嗎?”

容見終于爬起來,他怔了怔,點了下頭,又叮囑道:“那你要小心一點,我耳朵有點痛。”

不戴耳環的人,怎麽能知道這種苦。

明野站起身,走到容見身邊,俯下.身,他的手很涼,碰到容見的耳垂時,容見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想要避開。

別的好像沒有太多感覺。

明野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他說:“好了。”

容見偏過頭,看到明野就站在自己一邊,耳墜在那個人的掌心。

他剛想要道謝,突然聽到周姑姑刻意大聲道:“陳嬷嬷,您老人家怎麽這麽晚來長樂殿了?”

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音後,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馬上就要破門而入。

容見慌慌張張道:“完了完了!”

陳嬷嬷怎麽突然來了,還像是強盜似的。

他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想着長樂殿的寝宮這麽大,竟然沒有一個能藏人的地方,實在是華而不實。

明野則在旁邊看着。容見好像忘了,他們之間最常見面的方式是通過窗戶,明野可以跳到樹上,然而容見是現代人的思維,此時又門窗緊閉,他慌成一團,想着明野這麽大個人要怎麽藏呢?

衣櫃雖然大,卻隔了很多層。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

容見看到自己的床,終于如夢初醒,拽着明野,把他推到在床上,蒙上被子。

明野也有被人這麽擺弄的一天。

此時此刻,正像是高中生偷偷在家約會,家長忽然出差回家,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想着該怎麽忽悠過去。又像是大家閨秀于深閨中私會書生,碰上丫鬟婆子闖門。容見腦子亂成一團,想這都什麽和什麽,都這種時候了,自己亂七八糟的念頭還這麽多。

他和明野可是純潔的師生關系!

容見又将幔帳從鈎子上解下來,叮囑道:“你,千萬不要說話,也不要發出聲音。”

待幔帳将床內床外隔絕開來,明野終于也有了實感,他的确被容見給藏起來了。

沒忍住勾唇笑了出來。

他躺在原處,沒有亂動,周身都有一股很甜的桂花香氣。

容見的床鋪真的很軟,明野從不會睡這麽軟的床。

解決完這件最要緊的事後,容見輕輕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回軟塌邊。

陳嬷嬷一行人似乎是停在了寝宮門口,她嚴肅道:“殿下,老奴奉太後娘娘的懿旨而來,請您接旨。”

容見輕聲道:“進來。”

陳嬷嬷身後跟着好幾個嬷嬷姑姑,一同走了進來,陣仗很大,怪不得當時周姑姑都吓了一跳,差點沒能攔下來。

容見也沒看他們,随意問:“怎麽了?有什麽急事至于讓嬷嬷們大晚上擅闖長樂殿?”

陳嬷嬷恭謹道:“擅闖一事,奴才們是不敢的。不過奉旨行事,殿下的燈火又未熄滅,只得如此。”

她朝容見看了過去,只見這位長公主衣衫不整,頭發散亂,舉止也缺乏端重,與一位合格的皇家公主的禮儀不符,于是面上帶了三分笑意,言語間卻沒那麽客氣了:“殿下,雖然您是天潢貴胄,金尊玉貴,但也代表了皇家體面,受萬民敬仰。太後娘娘的意思是,殿下這些時日過于松懈,須得再重學禮儀才是。”

陳嬷嬷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來長樂殿找茬,她是奉太後之命來的。

穿書過後,徐耀很快進宮,太後表現地一直頗為寬容,停了他的經書抄寫和日常禮儀,連陳嬷嬷都不太來了,不過這些都是為了容見能有多一些的空閑時間,能和徐耀多多“親近”。

而今日一事,無論是容見有意還是無意,結果都是令太後大大丢了面子,被皇帝蹬鼻子上臉,表面奉承孝心,實則冷嘲熱諷一番。且日後很久,她也不可能再叫徐氏子弟上京,與容見成婚,畢竟前頭有一個謀逆之人。

回到慈寧殿後,太後念了一會兒佛,叫了陳嬷嬷和一幹婆子,說是要給這個孫女兒一個教訓。

就算是公主,他也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陳嬷嬷繼續道:“殿下這麽早就安寝了?太後有言,女子白日得服侍父母哥嫂,夜裏要做女紅刺繡,殿下作為萬民表率,也該……”

容見聽得不勝其煩,他打斷陳嬷嬷的話:“寝宮不是說話的地方,嬷嬷要是有這麽多話,不如與本宮一起去外間說。”

陳嬷嬷一愣,總覺得容見變了,她從前說得再多,礙于太後的面子,長公主也從不反駁,且容見明明是坐在軟榻上,自己站在他面前,卻像是被居高臨下地打量着。

她福了福身:“殿下既然這麽說了,老奴也莫敢不從。”

周姑姑也走了進來,陪在容見的身側。

離開之前,容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耳墜,握在手中,披了件衣裳,走到了外間。

亥時過半,本應該是将要休息的時候了,長樂殿卻一片燈火通明。

陳嬷嬷站在容見身側,一字一句道:“太後有旨,請殿下今日抄經兩卷,待明日一早,少給先皇帝與先太子,以表孝心。”

周姑姑已忍不住道:“天這麽晚了,殿下……”

容見擡起左手,指間垂着那枚嵌絲鑲翡翠的墜子,将膚色映襯得極白,連舉止都顯着嬌弱:“本宮一貫知道,陳嬷嬷是祖母的貼心人,這懿旨想必別有深意,不如屏退四周,嬷嬷獨自為本宮多加解釋才好。”

陳嬷嬷本來要拒絕,卻聽容見的聲音放得很輕,只有身旁的自己和周姑姑能聽得見。

他說:“嬷嬷不妨聽本宮一言,沒有壞處。”

他講得這樣慢條斯理,似乎也不是威脅,但言語之間,卻令陳嬷嬷心驚肉跳。

陳嬷嬷只好讓其餘的人先行告退,她是太後身邊倚重之人,那些嬷嬷們也聞言告退。

容見只望着手裏的耳墜:“這佛經,本宮不會抄。至于明日你怎麽回去複命,那是你的事。”

陳嬷嬷一愣,沒想到容見要說的是這個,她苦口婆心地開口道:“公主身份尊貴,可也該為太後娘娘盡孝……”

容見終于擡頭看向她,但也不是看她,而是看向她鬓角戴着的如意翡翠頭面,不緊不慢道:“嬷嬷好大的本事,這個頭面是四安總督進獻給宮裏的年禮,分到了長樂殿中,現在卻戴在了嬷嬷頭上。”

陳嬷嬷這才恍然大悟,她擡手BaN摸了摸那頭面,賠笑道:“這是……這是老奴自己的東西,公主若是喜歡,老奴自會獻上,怎地……怎地這般污蔑老奴。”

最開始的時候,周姑姑提到陳嬷嬷的性情時,容見就留意到了這一點。

但陳嬷嬷為人精明,背後又有太後撐腰,尋常人不敢動她,實際上原主也沒起過得罪陳嬷嬷的念頭,生怕再招致太後厭惡。

陳嬷嬷取用都是些不要緊、不唯一的東西,雖然長樂殿丢了那麽一個兩個,但沒抓到現行,她說是太後或是別的主子賜下的,也說得過去。

人心總是貪得無厭,既然拿了,肯定要拿最貴的。容見其實看不太懂這些首飾,但是他讓周姑姑在入庫前刻意将一些珍貴的年禮貢品與宮中常制之物外形相似的交換。

容見冷淡道:“嬷嬷可能不知,因年禮珍貴,送上來的單子上都附有圖繪,這是嬷嬷的東西,還是長樂殿的東西,或者是庫中還少了什麽首飾珍寶,一對就知道了。”

陳嬷嬷這才意識到可能早就進了這個套,但到底是宮中老人,雖然驚慌,但還不至于手足無措:“公主所言極是,老奴一時不察,竟不小心用了長樂殿的東西,實在罪該萬死。待老奴回去,細細将東西收拾一遍,再送還回來。請殿下恕罪。”

周姑姑道:“嬷嬷怕不是老眼昏花了,連宮規都不知道。一旦發現手腳不幹淨的奴仆,即刻打死也不為過。這裏是長樂殿。”

陳嬷嬷看着周圍堂皇的燈火,宮殿中卻空無一人,她才覺着害怕,将鬓間的頭面拆了下來,跪地求饒道:“求殿下饒過老奴一命,老奴再不敢了。”

她這一生都在服侍太後。太後還在做姑娘時,身邊曾有四個丫鬟,三個人都嫁給了将領,只有她留了下來,留在太後身邊。每每相識的诰命夫人入宮時,她都不敢面對那些少年時的同伴,她們如今已是天壤之別。這樣日子久了,她便極為貪財,也想要那些體面。

沒料到一朝竟然會栽在看不上的公主手中。

容見看着她:“這麽點小事,也不必鬧得太大。本宮還是那個意思,佛經,本宮今日不會抄,以後也不會抄,至于如何向太後娘娘交代,自然是嬷嬷這樣的知心人打算的。”

太後沉迷佛禮,輕易不願離開慈寧殿,陳嬷嬷是她在宮中的眼耳手足,容見沒指望她能背叛太後,但是太後想要令陳嬷嬷折磨自己,還是算了。

想到這裏,容見更覺得疲憊,他擺了擺手:“嬷嬷好好想一想,畢竟是偷盜年禮,而太後主持後宮一貫公正嚴明,若是鬧到陛下那裏……誰也不知道後果。”

外祖母身邊的婆子偷盜孫女的東西,到時候由不親近的姑爺主持公道,以太後的性子,想想也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容見站起身,手裏握着那枚已經被把玩得溫熱了的耳墜,走回寝宮,一層一層地掀開帳子。

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純潔師生關系,然而某見見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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