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禮物

被迫開卷的容見良心不安地溫了會兒書, 等到夜深了才上床休息。

冬日起床總是很困難,外面燒着炭火也覺得冷,想在被窩裏待上一整天。

所以容見醒來後依舊很困, 周姑姑替他梳妝時, 他差點眼睛都睜不開。

用早膳的時候,靈頌才走上前, 同容見說話。她如今跟在周姑姑身邊, 負責打理私庫的事宜。

容見是覺得靈頌有這方面的才能, 不妨去試試, 他也不會懷疑靈頌的為人。

靈頌是個能幹的姑娘, 不知為何在蕭貴妃面前不得重用。大約因她長得好看,又不是她從宮外帶來的侍女,所以不會信任。

靈頌并不貼身侍候, 她倒是看得很明白,不是長公主警惕自己,而是長公主身邊除了周姑姑,并沒有別的親近之人。

一般來說, 十七八歲的主子, 身邊還是有差不多年紀的宮女的。而那位周姑姑也不是不忙, 她忙得很, 每日還要親自負責公主的梳洗着妝。

長公主為何與旁人這麽不同?

靈頌心中有這樣的疑惑, 但并未表露出來。

長樂殿是她不熟悉的地方, 她得先看着,再決定怎麽做。

收拾好東西後,四福連書都抱着了, 本來是打算去上課的。

一個小宮女忽然進來禀告:“殿下, 太後娘娘那邊來人了。”

容見有些意外, 擡起頭,只見陳嬷嬷領頭,後面跟着好幾個姑姑,手中端着什麽,正走了進來。

陳嬷嬷見着容見,先福了一禮,恭敬道:“殿下,太後娘娘知道您過幾日要前往護國寺請佛禮,特派老奴前來代娘娘叮囑一二。”

容見便坐回凳子上,從四福手中抽了本書,随意翻開來,意思是在聽着。

陳嬷嬷似乎也不在意這點小事,徑直禀告道:“到了當日,請殿下今早出發,為太後娘娘請一炷早香。”

別的不說,太後的确沉迷佛教倒是真的不假,以她的身份,請早香這樣的事,大可吩咐護國寺的和尚日日去做。她卻覺得這樣心意不誠,不可如此,非得要容見出宮時,以晚輩的身份為她求一炷才行。

容見點了下頭。

陳嬷嬷讓人将那幾樣佛禮呈了上來,繼續道:“娘娘這邊還有幾件常用的佛禮佛物,須得到淨泉池水中清洗,再請主持加持。”

“等都做完了,再請公主于寶蓮殿跪地誦經一日,以為大胤祈福。”

容見聽着,心裏琢磨着這到底是複診看病還是去找罪受啊。

而不幸的是,太後這次大約沒有刻意折磨自己的意思,她就是有這麽多事要讓容見去辦。

容見的手按在書頁上,頗用了些力氣,連指尖都已泛白。

周圍人都能看得出來,公主聽了這樣嚴格的管束,似乎已極為不耐。

陳嬷嬷躬着身,臉上擺着很深的、奉承的笑意,說出的話卻像是火上澆油:“殿下不必憂心。到了當日,老奴定會陪侍左右,不會讓殿下孤單一人。殿下若是有什麽想要的,老奴也必然會為殿下一一辦妥。”

不僅是靈頌因這句話而皺眉,連身後那些慈寧殿的姑姑們都覺得陳嬷嬷仗着有太後撐腰,膽子也太大了。

竟敢這樣威脅公主,說是到時候會監督他當日跪誦是否認真,不得松懈。

容見很輕地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在場之人,只有他明白陳嬷嬷這話中的含義。就是明面上的意思,當日跪誦之時,寶蓮殿只會有陳嬷嬷作陪,就像當日寫佛經那樣,容見想做什麽都可以。

等所有人都出去後,容見托着下巴,才露出一個很期待的笑來。就像連續調休了兩周上了十幾天課的學生,終于快要等到秋游了。

容見不僅是什麽佛經都不想誦,他還有別的想要做的。

竹泉很隐晦地說過,護國寺占地極大,且地處白雲山上,又有幾百年歷史,其間翻修十多次,有好些外人難以知曉的小路,即使是帶來的侍衛再多,也只能守住大門和側門,守不住全部的路。

容見将會擁有完整的、不被約束的一天假期。

他這麽想着,走到院子裏的時候,無意間看到自己窗戶邊的那棵桂樹。

明野曾在桂樹上待過很多次。

明野是那類效率很高的天才,容見曾觀察過。有一次,先生布置作業,說是下節課要用一本很偏門的書作為輔助講解,讓學生提前看一看。明野可以保持完全的專注,将那本書學完,再根據先生将要講學的內容,提取那本書的有用之處。而容見做不到那樣的事,他是一個遵循客觀規律的普通人,累了倦了或者無聊也會走神。

所以看到盛開的花會想起春天的風,看到流水會想起游動的魚,看到桂樹就會想起敲開自己窗戶的明野。

他就是很容易被影響,那有什麽辦法呢?

就像現在,他有了走出宮門的假期,這是在來到這個世界,他第一次真正見識外面的世界,便很想和明野一起去逛逛,像是關系很好的朋友,是可以信任的人。

容見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幼稚。

但既然他現在的文化水平也就相當于古代小學生,有點小學生的想法也沒什麽吧。

容見理直氣壯地想。

今日早朝,折子如雪片般紛紛飛入皇帝的桌案前。

倒不是地方上出了什麽大事,這樣的紛争卻是為了公主的婚事。

衆所周知,自先帝去後,朝臣、驸馬、太後定下君子之約,待公主長大成人,生下的容氏子嗣會繼承皇位。而費金亦雖暫時成為皇帝,但他沒有舉辦過登基大典,不是上承天命,說起來只能是代皇帝,連個名號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順,不過是基于當時情形的妥協。

而近些年來,費金亦親近世家,對于世家的種種舉動無動于衷,令許多經歷過前朝敗落的臣子越發不安。

以往公主以年幼為由藏于深宮,現在太後将驸馬之事挑明,朝臣必然是要借此機會,讓公主真正擇驸馬成家育子,誕下新帝。

今日又是大朝會,朝臣們早已卯足了勁,只等今早一同上書,逼迫費金亦同意此時。

對于這樣的事,崔桂一貫是袖手旁觀的,只是看着朝堂上的衆人各執己見,辯個你死我活。他是群臣之首,一舉一動都至關重要,如果連他都要站出來上奏,說明事态已經嚴重到不得不立刻處理的程度了。

費金亦翻閱着奏章,一言不發,任由下面争論不斷。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着日頭已經照進了金銮殿,時間也差不多了,終于開口:“列位要麽是飽讀詩書的進士,要麽是鐘鳴鼎食之家的貴子,就把金銮殿當做東門外的市場,這樣吵鬧不堪。諸卿既然談及孔孟之道,孔聖人的禮中可有這樣的事?”

在場之人,皆不敢言語了,紛紛請罪。

費金亦端坐于衆人之上,一字一句道:“說到底,公主的婚事還是朕的家事,愛卿們的手可不要太長,管到後宮裏頭了。”

這話其實站不住腳,但話已出口,且已到了下朝的時辰,費金亦拂袖而走,剩下的臣子們也只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今日這場嘴仗打出來的結果是什麽。

沒有結果。

崔桂微眯着眼,聽周圍同僚們的嘆氣聲,內心沒有什麽波動,或許是因為早有預料。

下朝之後,費金亦餘怒未消,回到了禦書房中。

待過了一刻鐘,禮部尚書王之衡前來拜見。

費金亦道:“起來吧。”

王之衡立侍左右,猶豫了一會兒,方才道:“方才早朝之事,微臣與諸位大臣争辯一場,知道他們私心甚重,對陛下不誠不忠,臣以與他們同朝為恥。”

費金亦道:“他們的确是成日想着朕退位,讓一個幼子登基。”

王之衡聞言跪地,忽然道:“臣有一策,不知可否?”

費金亦似乎早有預料,唇角含笑,眼睛中卻無絲毫笑意,溫聲問道:“哦?那愛卿有何良策?”

王之衡是世家嫡子,他的意思是,可在各大世家中則一良人,與公主相配。

世家之間盤根錯節,彼此聯姻,雖有競争,但不是此消彼長的關系,甚至會在某一家即将破敗之際,刻意有所扶持。

他們與文人之間以師門、學派之間的建立的緊密聯系不同,而是以血緣、以時間擴大影響。前朝覆滅後,世家與皇室間的血脈聯系便斷絕了。容士淮有心收拾世家,但考慮到王朝初立,瑣事繁多,也不太平,便沒有下狠手。但即使如此,世家也是元氣大傷,只是沒有徹底倒下。在費金亦的扶持下,又逐漸恢複了些。

費金亦已經絕嗣,不可能再有子。皇位必然由公主所出,不過是早晚的事。若最後是世家的血脈登上皇位,不拘泥于某一個姓氏,他們都是血脈至親,大家都能得到甜頭。

是以今日在朝堂上,世家只是佯裝攻式,并未用力,私底下卻找到費金亦上谏。

王之衡繼續道:“即使公主日後誕下皇嗣,幼子如何主持朝政?陛下才是這天下的定海神針,何況世上絕無皇帝退位的舊例。”

世家願意讓出費金亦此生的時間,他們的眼光不拘泥于這一朝一代,而是這樣用血緣牢牢紮根在這片土地,經營着家族。

世家就是這樣的存在,他們的子弟再有才學,也不會參加科舉,而是靠祖上餘蔭蒙恩入仕。

費金亦嘆了口氣:“王謝之家,朕自然知道你們的忠心,不過朝堂之上,有諸多困難。日後再說吧。”

王之衡心中一喜,竟不是全然拒絕的意思。

既然是這樣,便要徐徐圖之,打動費金亦,不可急于一時。

費金亦看着王之衡出門的身影,陰恻恻地冷笑了一聲。

雖然他早有安排,但衆人一求,他就讓公主成婚,豈不會讓朝臣疑惑,露出馬腳?

他要被“逼”得不得不同意,甚至引導他們提出自己想選的那個人。

世家大族和寒門文人,是朝堂上兩股抗争着的力量。

比起讓自己的人成為驸馬,他們更不希望讓對方的人登上帝位。既然如此,争到最後,只能兩邊各退一步。

不是世家,也不是寒門的人。

那落魄無權的勳貴便是最好的選擇。家世不出衆,空有個爵位,稱不上世家,手中無權,但從小養在富貴堆裏,學識不出衆的勳貴子弟是再好不過的驸馬人選。

費金亦要讓這朝堂上的衆臣,以為是他們自己将費仕春推上那個位置。

他是這麽想的,前期以做了許多事,但并無一人知道他的打算,甚至連身邊的張得水都沒看出來。

容見上了一天的課,到了晚上,就聽說了今日朝堂上的争論。

容見:“……”

如果是才穿來的時候,他一無所知,可能也就那麽過去了。然而現在他的消息已經靈通很多,知道得越多,也越多煩惱。

回去的路上,明野在前面提着燈,容見走路時想了很多,有點心不在焉,不小心踩到明野的袍子。

明野回過頭,将燈微微擡高了些,照亮了容見的臉,他問:“殿下不開心嗎?”

容見知道自己的演技沒那麽好,能瞞過眼前的明野,而且他也不想一個人悶着,坦白道:“心情有點差。”

明野問:“是為了今天早朝的事嗎?”

容見點了下頭。他覺得很煩,很想要跑路,但又跑不掉,于是更煩。

明野看着容見微微皺起的眉:“殿下不用去想那些暫時解決不了的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會有辦法的。”

容見呆了一下,完全沒想過明野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明野是人定勝天、絕不服輸的性格,如果在《惡種》裏,他有任何時刻的得過且過,聽天由命,都不會是那樣的解決。

明野用那種不太常有的語氣輕聲道:“因為殿下已經很努力了,也很累了。”

容見的心頭一顫。

其實來到這裏以後,他一直裝作很如魚得水,實際上戰戰兢兢,面對那些之前人生中完全沒有接觸過的事,演得很自如的樣子。也許是出于身份之別,又或許他裝得真的很好,大家都以為他真的很厲害。

但不是那樣的。只有明野能看到真正的他。

容見垂着眼,看向正下方的燈籠。火焰燃燒着,将他的臉照的纖毫畢現。明野能看得清他每一根睫毛彎起的弧度,也能感覺到顫抖的痕跡。

他說:“好哦。那我就暫時忘掉那些好了。”

“……謝謝你。”

這個人好像真的很好哄,他要的東西很少,不高興了也無需奉上那些珍貴的寶物,一句話就可以。

明野想讓他更開心點。

他忽然有那樣的欲念。人都會有一時的沖動,很大概率會做下後悔的事。明野習慣于謀後而動,他将行動和結果計算得很清楚,所以不會随意做任何事。但此時此刻,他也有了那樣的沖動。

回到長樂殿後,容見的心情确實沒那麽差了。

就像明野說的,反正他也解決不了,不如暫時忘掉。

好像是一種逃避,但也确實沒有別的辦法。

他這麽想着,又覺得周姑姑太忙,便自己卸下珠釵,但由于笨手笨腳,還不小心拽到十幾根頭發。

看着手中纏着發絲的首飾,容見嘆了口氣,想的是幸好自己的頭發多,不在乎這麽點。

忽然,窗戶響了一聲。

容見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或者外面起了風,不小心拍到了窗戶。

但他還是停了手上的動作,莫名期待再聽到那樣的聲音。

待窗戶第二次響起時,容見小跑着去了軟塌邊,推開了窗。

明野坐在桂枝上,那雙漆黑的眼瞳在夜晚竟很明顯似的,就那麽凝視着自己。

他說:“殿下,我可以進去嗎?”

容見不在乎初冬的冷風,将窗戶推開得更大。

明野就那麽落在窗臺上,左手撐着窗棂,另一只手伸了出來,或許是外面的風太大了,将他的頭發也吹得有些散亂,幾绺頭發搭在他的肩上,顯得和平常不太一樣,沒有那麽規整,更放蕩不羁。

他有點漫不經心地說:“殿下,送給您的禮物。”

容見仰着頭,聞言還未反應過來,慢慢地、慢慢地眨了下眼,看到那樣東西在明野的掌心滾了滾。他才認出來,那似乎是一支筆——形似現代鉛筆的東西。

從明野手裏接過那樣東西後,容見看得更仔細了些。這支筆的外殼不是木頭,而是由一小塊一小塊磨的很圓潤的貝殼拼湊而成,層層疊疊,看起來很華美,比他的貝殼首飾還要精致繁瑣。中間掏空,填着粗細合适的眉黛,正合适書寫。

容見一下子就呆住了,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奇怪,心髒怦怦亂跳的同時還是問:“這個很貴吧?你不會買這個破産了吧!”

明野很低地笑了笑:“不貴。是我自己做的。殿下不是習慣用眉黛寫字嗎?這個應該會好用一點。”

容見眨了下眼,他覺得明野真的好厲害,自己笨的連摘個發釵都拽了好些頭發,明野卻能根據他的一些很随意的舉動,做出這麽符合他使用習慣的東西。

其實來到這裏以後,明野一直對自己很好,他只是偶爾會在有意無意間欺負自己一下。

容見問:“你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容見似乎有很多不解,嗓音卻很軟,聽起來很甜。

明野認真地說:“因為殿下很好。”

容見的臉頰燒了起來。他莫名地想了很多,覺得十八歲的明野和以後《惡種》中的明野有很多不同,十八歲的明野溫柔而體貼,如果他以後能對待別的女孩子好一些,像現在這樣,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他,不至于結局還是一個人。

或許是被長公主的事傷到了嗎?把對方當做白月光,卻因此而被故意陷害,差點丢了性命,流放棄都,所以傷情傷心,封心鎖愛了嗎?

想到這裏,容見忽然很想問一個問題,他吞吞吐吐,每一字講出來都很遲疑:“明野,那你是覺得原來的……”

但還是停在了這裏,容見覺得還是不能問出口,這是一個沒有必要也沒有結果的問題。

明野卻仿佛能未蔔先知,他的觀察力太過敏銳,似乎一眼就看出容見的未盡之言。

“現在的殿下就是最好的殿下了。”

屋裏的燭光很暗,燈火搖曳,只有容見的眼睛那麽亮,在聽到那句話時那樣震驚,那樣不明白,從臉頰紅到耳垂。

明野無端地覺得容見可愛。

比起美麗、漂亮、動人,這樣更為主觀的詞語。

明野從未這樣形容過一個人。

容見歪着腦袋,比起剛才臨陣脫逃的問題,似乎多了些不顧一切的孤勇。

容見微微擡着下巴,矜貴的、天真的、嬌氣的要求着明野,聲音還是微微顫抖着的:“那你要記住我,記住容見。”

這樣任性而沒有道理的話。

其實容見活到這麽大,很少有任性的時候。他從小失去父母,被年邁的外祖母撫養長大,沒有任性的資格。但在明野面前,他好像總是會變得不像自己,這個人會包容他,讓他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麽都可以。

明野說:“會永遠記住。”

明野從未說過永遠,因為世上沒有什麽永恒不變。即使是他,在成長的過程中,想法和行動也一直在改變。

但容見是明野不可能忘掉的人,是明野重來的十八歲裏的意外。

容見令明野産生好奇,看得透也看不透的人,也讓明野做了許多以前從未嘗試過的事。

如果不是好奇,明野可能不會在宮中留這麽久,他或許早已離開。

但沒有如果,意外已經發生,容見确實存在在這裏,明野也确實沒有離開。

明野重複了一遍:“我會永遠記住殿下。”

如果在西方的中世紀,騎士應當親吻公主的手背,鄭重地許下這樣的承諾,但這是在東方的古代社會。

他們之間——容見和明野之間,沒有那樣的儀式,明野那麽說了,容見就相信了。

僅此而已。容見相信明野說過的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

——“請記住我。請記住我。請記住我。”

害怕着的,跌跌撞撞着卻勇敢走下去的見見只會希望這個人記住自己的存在。

不好意思,最近生理期加上感冒,整個人非常暈,之後還是會努力在固定時間更新qwq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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