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是我”
明野離開後, 窗戶沒有完全關上。
容見發了很久的呆。除了他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明野曾待在桂樹上,敲開窗戶, 遞出這支筆, 對自己說出那句“永遠”。
是永遠啊,就像是一場夢。
夜風透過沒閉緊的窗戶留下的那道縫隙, 吹在容見的身上, 讓他清醒了些。
他知道不是夢。
容見無意識地笑了一下, 他很珍惜地将那支筆握了很久, 才放回靠窗的桌案上, 懷着很快樂的心情入睡。
寝宮只留有一盞很小的蠟燭,燈火在冷風中搖搖曳曳,驟然熄滅了。
睡着以後, 容見的意識忽然醒了過來。
周圍一片黑暗,他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本能地向唯一的光亮處走去。
容見走了很久, 走得很累, 終于走到了盡頭。
是他住了四年, 很熟悉的宿舍樓, 對面就是食堂, 出行方便, 他很愛吃二樓的米線。
現在是夜裏,已經過了門禁的時間,卻不像往常那樣安靜。
尖銳的急救車鳴笛聲, 閃爍的紅色汽車尾燈, 吵鬧的人群竊竊私語, 還有人在哭泣。
容見是俯視着這一切的,他感覺自己很輕,似乎是浮在半空中的,随時會被風吹走。
他的過往如走馬燈一般一一浮現于身邊,卻于一個瞬間忽然停止。
自己不是睡着,而是死掉了嗎?
容見突兀地想。
當他意識到這個事實時,身邊的一切又忽然消失,他随波逐流地去往了另一個地方。低下頭,穿過一層又一層的幔帳,容見看到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
這是誰?是自己嗎?
“殿下。”
有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容見吓了一跳,身體忽然變得很沉,他從睡夢中醒來,有點手足無措地起身,撩起身前的簾子。
周姑姑走近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容見。
公主撐着手臂,身上的衣服略微散開,沒有任何修飾,可以看得出是很明顯的少年體型。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溫暖,透過薄薄的窗紙照在床沿邊,将容見雪白的側臉映得近乎透明了。
周姑姑突然有種眼前的人即将消失的錯覺,她的心髒狂跳不止,嘗試着道:“殿下,今日要去給太後娘娘請安,您還記得嗎?”
容見似乎還是很迷茫,他偏過頭,看到桌案上放着的東西——那支貝殼眉黛筆,意識終于緩緩回歸。
他穿進《惡種》這本書裏都有好幾個月了。
容見擡起手臂,遮住眼前的日光,他本來是很喜歡這樣溫暖的東西的,不知為何此時卻覺得莫名刺眼,微微笑了笑,對周姑姑道:“記得。該起床了。”
一個時辰後,容見走近了慈寧殿。
陳嬷嬷領着容見去了內間,這一回他沒見着太後,兩人是隔着簾子說話的。
自從上次的事情過後,太後似乎真的厭惡極了容見,從前還叫他來慈寧殿抄經,現在都是指派陳嬷嬷去長樂殿為難他了。
不過說的也都是寫陳詞濫調的事,佛經,佛禮,跪誦祈福,還有竹泉親制的香。
到了最後,太後還不忘敲打容見:“你如今年紀漸長,主意也大了。但無論想什麽做什麽,都要知道本朝是以忠孝治天下。古來帝王年逾古稀都要為了母親彩衣娛親,哀家還在世呢。”
容見本來昏昏欲睡,被最後這些話驚醒,又覺得太後的想法真的不同尋常。她這麽厭惡自己,兩人的關系都到這種地步了,她還要讓自己去護國寺為她祈福,就不怕容見向菩薩發咒。
但容見本來就是不信這些的,他既不打算去祈福,也沒打算詛咒。
見過了太後,容見沒有回長樂殿,而是尋了個地方,召見這次出行的侍衛統領。
公主長居深宮,自容士淮去後,就再沒踏出太平宮一步。此次出宮,是十餘年來的第一次。而宮裏宮外,幾方人馬誰也不放心誰,生怕出宮途中出了岔子,到時候公主有失,朝政大亂,于是定下了百餘位随行侍衛。有在皇帝禦前行走的禁軍,有抽調來的軍衛,還有錦衣衛,零零總總的許多人,要商量出來個章程,當日幾時出發,走什麽樣的路線,幾時回程,都要一一禀告。
其實這樣的事,容見本來沒有來聽的必要,他連宮門都沒踏出去過,不可能安排得比這些常年在外行走的武官強。但權力就是這樣的東西,一旦有人擁有卻不行使,放任屬下自由行是,就會導致權力的失去。
人性如此。
講課的過程中,齊先生曾提過這樣的禦下之術,容見聽完了也琢磨過,他對權力沒有興趣,但至少在能夠離開深宮之前,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點握于手中的東西了,還需要努力。
容見甫一進門,就見到屋子等着的三個人,從左至右,他只認識錦衣衛同知章三川,另外兩人分別是都虞候秦水懷和護京校尉韓謹。
秦水懷和韓謹也是第一次與容見見面,看到長公主時紛紛見禮。
容見客氣地請三人坐下,溫聲問道:“各位大人可商量好了?”
雖說容見的身份尊貴,非同一般,但這樣的小事,本都用不上他們親自制定路線,所以三人不過稍談幾句,就将事情商議好了。
容見在現代就有點路癡,全靠地圖提醒他該在什麽地方轉彎,到了古代,地圖更是一竅不通,也不掩飾自己的不了解,直白地問:“這條路是怎麽走的?”
秦水懷口才最佳,便由他來解釋:“三日後的辰時,公主啓程出發,馬車行過嘉陵路,至龍溪主路,再到京郊的白雲小道,嘉陵路靠近太平宮,百姓不多。但龍溪路卻十分繁雜,來往行客絡繹不絕,又或許有包藏禍心之人。上京府伊許大人已經督促衙門,在當日收整街道,不許行人經過,只等殿下通行,再重新開放。”
容見:“?”
他的想法是,幸好今天來了,還讓人為自己解釋了。否則他出趟門就要封一兩個小時的主幹道,這麽大的陣仗,容見覺得自己承受不起,怕折壽。
于是便道:“路就不必封了。”
秦水懷沒料到他突然這麽開,遲疑道:“來往之人過多,且難以排查周圍人的身份,殿下的儀仗經過,怕是會堵塞其中,不封路大約不行。”
容見想了想,又問:“那沒有什麽別的小路可以繞行嗎?”
秦水懷依舊不解:“殿下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妥嗎?若是小道,也怕匪賊藏于深林中隐沒身形,一時猝不及防……”
容見輕輕“哦”了一聲,打斷他的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是将出行之事告知本宮,還是與本宮商議呢?”
秦水懷臉上的笑意一僵:“卑職不敢,只是公主金尊玉貴,不容半點閃失。”
長公主神情寡淡,就那麽搭着眼簾,慢條斯理道:“上京之中,治安嚴明,本宮出行,又有百餘位侍衛保護,竟然連走一條偏僻些的小道都會遇險。那可真是……太低估将士們的能力了吧。”
其實這樣的神情,容見是和明野學的。才開始補習的時候,明野若不是刻意保持溫和,就是這種模樣,并不嚴厲,但令人心驚膽跳,特別是心虛的文盲容見同學。
而這幅樣子,果然也能唬到別人,處事不驚,不動聲色,比勃然大怒更令人難以揣摩。
秦水懷還要再答,章三川卻出聲道:“殿下所言極是,只是小道不如大路平坦,怕是難免颠簸。”
容見道:“難得出一趟門,偶爾颠簸也不是什麽大事。”
話已至此,秦水懷也不再多言,只是遵命。不過覺得容見這位長公主與想象中的久居深閨之人大為不同。一般人對待不了解的事,要麽是聽之任之,要麽是胡攪蠻纏。而像長公主這樣先仔細聽過後,還能有自己的想法,以理相辯的卻很少。
他不想走小路确實只是因為覺得小路麻煩,想從寬闊的大道上走更為方便,而不是匪賊之事。若是費金亦提出,他絕不會有二話,立馬重新規劃路線。
他只是覺得長公主不值得這麽做,抑或是他不做也不會有懲罰,才那麽多編了幾句,直到錦衣衛的章同知站了出來,他才覺得自己僭越了。
長公主端着茶盞,聲音依舊是溫和的,只是道:“秦大人解釋得頗為詳盡易懂,本宮是該感謝大人的。”
秦水懷忙道:“微臣不敢。”
要走小道,不封路的事也算是定下來了,秦水懷和韓謹說是還有別的要務在身,紛紛告退,只有章三川還多留了一會兒。
章三川瞧見長公主放下茶盞,口唇并未沾濕半點,他輕聲細語道:“本宮是不放心旁人的。出宮一趟,身家性命可都仰仗同知了。”
他單膝跪地道:“不敢,受君之托,忠君之事。”
直到章三川也出了門,容見才将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盡,也沒在意消失的那點口脂,反而很輕松地想,他就要出宮啦!
不是,是出獄了!
等待出獄的日子總是又開心又難熬的,連齊先生都瞧出來容見這幾日心情奇好無比。但他也不是那類古板的先生,不允許容見對學習以外的事有絲毫的興趣,反而還同他談了許多上京中好吃的地方,譬如桃花坊的甜點味道最好,廚子特意從江南請來的,甜的恰到好處,白頭橋橋頭一家羊肉馄饨包的也好,皮薄餡厚,羊湯炖的也極鮮美,正适宜這樣的時節。
容見聽了後心神向往,度日如年,畢竟他只是一個沒開過眼界的現代人,來了古代,在太平宮裏打轉了這麽久,真的很想出去看看。
等到了臨出宮的前一晚,容見将東西又清點了一遍,覺得一切準備就緒,打算早點睡覺,免得明天沒有精神的時候,四福突然敲門進了寝宮。
容見打了個哈欠,問道:“怎麽了?”
四福道:“殿下,方才侍衛所的人來給明侍衛告了個假,說是他身體頗為不适,明日出宮不能陪侍了。”
容見一怔。在《惡種》裏,明野曾在戰場上身中數箭,也因叛徒的背叛而手臂骨折,這樣的事數不勝數,明野從未因此耽誤過公事。
所以要讓明野連夜告病說不能出宮,是病的有多重才不能起身呢?
容見就那麽想了很久,久到四福以為公主不會有吩咐,準備告退的時候,容見突然開口道:“我……本宮想去探望他……”
長樂殿的正門都已下鑰,此時出門,必然會驚動阖宮,到時候對容見的去向議論紛紛。
四福頗有些小機靈,低聲道:“還留着小門,若是有急事,或者給侍衛塞些銀兩,也可以通行。”
容見眼前一亮,他思忖片刻,吩咐四福道:“那你找靈頌要一身宮女的衣裳,就說本宮有事要用。”
靈頌在女子中個頭算高的,容見的身量又瘦,勉勉強強也能穿上她的衣裳。況且容見和別的宮女也都不熟,只有靈頌能夠信任。
這下四福可後悔了,他苦着臉道:“要是被周姑姑知道我蹿騰殿下做這樣的事,非把奴才打發出去不可。”
不過話是這麽說,四福半點都沒耽誤,蹑手蹑腳出了門去找靈頌去了。
其間周姑姑也進來了一趟,容見說是累了,今天準備早點睡,周姑姑也說極是,明天還要出宮,來來回回,怕是累得很。
過了一會兒,四福果然偷偷摸摸地進來了,不過手裏是空的,背後跟着個人。
是靈頌。
入夜之後,靈頌本來正在看賬,四福卻突然來找她借衣裳。身處宮中,一針一線都不能輕易外借,以免被旁人利用,更何況是衣裳這樣的東西。但來的人是四福,他若不是發了瘋失了分寸,那就只有一個可能,要借衣裳的是長公主。
四福再機靈也聰明不過靈頌,只能讨饒,但容見的吩咐他也不能随意說出去,只好同意帶着她來了寝宮。
容見嘆了口氣,将打算說給了靈頌聽。
出乎意料的是,靈頌沒有阻止容見的決定,反而鎮定道:“此時夜已經深了,侍衛檢查也不會仔細。殿下拿着我的腰牌,穿着我的褙子,再拿個條子,就算路上遇到了人,說是去內務府拿明日出宮要用的物件也足夠應付了。”
她這麽說着,親自走上前,給容見換好衣服,稍微打理了下頭發,繼續道:“殿下不必擔心。我就留在這裏,若是周姑姑進來了,我也能遮掩一二。”
容見于深夜出門,第一個難關就是如何出去,再來就是如果周姑姑發現,必然心急如焚,甚至驚起侍衛。他本來是打算留個紙條,讓周姑姑暫時安下心,現在卻有了靈頌幫忙應付。
可真是太能幹了,将所有的事都一一安排妥當,容見松了口氣:“好靈頌,多謝你了。”
靈頌也笑了:“殿下在外千萬得小心。若是一個時辰還不回來,我可也得着急了。”
就這樣,容見換上了略有些單薄的褙子,裝點了些宮女常用的頭花,同四福一起出了門。
四福在外頭是挺機靈的,不僅打點了銀子,奉承話也好聽,謊話更是随口就來,哄得侍衛沒怎麽細看,就讓四福領着容見出去了。
路上也極安靜。他們的運氣好,沒遇到巡夜的侍衛,順順利利地到了明野住的小院子前。
四福不是第一次來着,但每次來都要說:“這地也太偏了吧,和冷宮都差不多了。”
容見推門進去,三兩步走到明野的屋子前,将燈籠交給四福,小聲道:“他病了,裏面也沒點燈,可能是睡了,人多了怕把他吵醒了。我一個人進去看看,你在外面等一會兒。”
四福沒有不應的:“那奴才就把燈籠吹滅,別叫旁人看見燈火,察覺出什麽不對。我就在外面等着殿下就是了。”
長公主便如往常那般溫和地同他說了句謝謝,輕輕推開未鎖的門,走了進去。
四福本以為沒什麽,在冷風中搓了搓手。
短暫的寂靜後,他聽到一聲跌墜,還有公主壓抑的驚呼,四福吓得要命,手中的燈都拿不穩了,要往裏面沖。
“四福。”
公主道:“四福,你先回去吧,就說本宮突然身體不适,明天不能出門。再讓周姑姑和陳嬷嬷知會一聲,身體不适時請佛禮是對菩薩不敬,請太後娘娘原諒。,”
四福緊張道:“殿下,還是讓我也一起進去吧,奴才實在不放心。”
公主的聲音很輕,夾雜着急促的喘息聲:“四福,難道明侍衛會傷害本宮嗎?回去吧,這是本宮托付你的事。”
四福的腳步聲似乎逐漸遠去,容見終于松了口氣。
他的脖子被人扼住,那人的手很冰,掌心略帶薄繭,似乎沒用什麽力氣,卻讓容見連掙紮都做不到,只能被迫仰躺在那張狹小的床上。
容見外面披了件宮女的褙子,裏面的裙子卻沒換,是很繁複的樣式,層層疊疊,如盛開的重瓣山茶一般傾瀉開來,與這個灰暗逼仄的地方如此格格不入。
他的嗓子顫得厲害,但不是害怕,似乎只是喘息太急:“是我。明野,是我。”
明野的眼睛是閉着的,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搭在這個人脖頸的脈搏上,只要稍稍用力,就會讓闖入者無聲無息地消失。
他說:“我聞到了,殿下身上的桂花味道。很甜。”
容見像一只脆弱的、美麗的蝶,于倉皇中跌落蛛網。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見見被欺負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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