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欺負
明野似乎怔了一下, 他站在原處,就那麽沉默着。
隔着支起的手臂,容見的視線沒有完全被擋住, 他嘗試睜大眼, 可以看到明野的下颌。
為什麽不說話呢?
接受或是拒絕,哪一個都好。
容見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有點難熬。他神游天外, 想了很多。也許明野不願意被人看到那樣的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明野低下頭, 看向容見, 他問:“殿下為什麽要這麽做?”
容見聽到他說話,立刻回過神,卻沒有想到是這一句, 這完全在他的意料外。
容見有些茫然地“啊”了一聲。
他在失去這場對話的主動權。但在明野面前,容見總是如此。
明野表現得很平常,他不動聲BaN色地問:“那天晚上,我讓殿下受傷了嗎?所以殿下才會說下次不要那麽重。”
容見皺了皺眉, 那天晚上他的确被扼住了脖子, 說“掐”其實不準确, 因為那只手其實沒怎麽用力。
他願意向明野展示他的“傷口”, 因為根本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于是, 容見移開了脖子上佩戴的很繁重的璎珞, 稍稍擡起下颌,他說:“這也能算是受傷嗎?”
他們離得不算近,然而明野的視力很好, 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容見的膚色很白, 薄薄的皮肉覆蓋着纖瘦流暢的頸骨, 喉結處有略微的起伏,上面的紅痕早已消失,淤青也幾乎看不到了,只有指印的邊緣還有一點痕跡。
是明野留下的。
明野垂着眼,目光在那裏停留了片刻:“算的。為上者的身體發膚,連梳頭時落下的一根頭發,都是侍從的錯。更何況是,這麽明顯的痕跡。”
容見簡直對古代社會絕望,他辯解道:“又不是故意的。”
明野伸出手,他的動作不算強硬,圈住了容見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從眼前移開,容見被迫看向這個人。
明野微笑着,循循善誘道:“即使被傷害了,殿下也可以輕易原諒嗎?”
容見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臣犯下大錯,罪該萬死。”
“臣這樣的人,這樣的一雙眼睛,如果被任何人看到,都會以為是妖魔附體,殿下為什麽沒有拿下臣?殿下在想什麽?”
可能像明野這麽惡劣的人很少,明知道不是,還是要問,還是要聽到回答,把容見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
容見像是無法忍受這樣的話,不知道是因為明野這麽形容自己,亦或者是這麽揣測他,但是他無法再忍受下去。
容見偏過頭,望向明野,像是很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會這樣。他的嗓音發顫,缺乏談判的技巧,不知道情緒失控只會讓對方明白拿捏了自己的弱點,他自暴自棄地懇求:“你不要這麽說。”
明野有些失神,他看到容見的眼睛。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明野從未在這樣的對峙中退後,他即将勝利,有巨大的優勢,這個人在自己面前不堪一擊,馬上就會失敗認輸。
但明野是退後一步的人:“我只是覺得,殿下太好心了,很容易被騙。”
他頓了頓:“也很容易被人欺負。”
容見緩慢地眨了下眼,他雖然不會技巧,也不那麽會演戲,但是能對情緒的感知非常敏感。
他能聽得出明野聲音裏隐藏起來的,很少一點的憐惜。
似乎就像明野說的那樣,容見是很容易被騙、被欺負的人。
但是無論如何,方才明野說的話還是令他很不開心,現在有點不太樂意道 “我又不是對每個人都很好心。”
容見的好心沒有那麽多,他也不會随意對一個人付出。
在穿進《惡種》這本書時,容見孤立無援,時常害怕到手足無措。最開始的時候,他把明野當成是騙人的,是《惡種》裏的男主,是容見喜歡的角色。容見選擇很遠地旁觀,可能偶爾會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比如撞到那些準備對明野不利的侍衛時,容見打發了他們。但不是在明野生病了的時候,變成這個世界其他的人不能理解的深紅眼眸時,說會陪着他,保護他。
《惡種》的男主不會對容見承諾永遠,說出那句話的人是明野。
所以容見也願意為了明野忍受本可以逃避的痛苦。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每一分鐘的相處,都讓明野變得不同了。
容見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他嘗試解釋這種感覺:“因為,因為我把你當做朋友。”
明野重複了一遍:“朋友嗎?”
容見仰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睜大,裏面很清晰地倒映着明野的身影,那麽高大的人,也會困于那麽小的眼眸中,他問:“所以,你會騙我嗎?”
明野的心也随之有一瞬的搖晃。
客觀意義上來說,他确實讨厭自己的眼睛。但不是因為它在世人眼中多麽罪惡或可怕,而是它的存在很不穩定,讓明野多了很多麻煩,也使明野在得到想要的東西的路變得更加困難,阻礙更多。
他讨厭這雙眼睛。和任何人無關,只因為自己。
可是現在卻似乎有了很微妙的改變。
依舊是很麻煩的事,但沒有那麽讨厭。
也許是太久沒有等到回答,容見嘆了口氣,又想出明野方才話語中的缺漏之處:“我是公主,誰敢……”
他也不是那麽随随便便就能被欺負的。
說到這裏,容見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蹙着眉道:“你剛剛是不是就是在欺負我?”
明野移開目光,臉上沒什麽表情,就那麽想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反問道:“有嗎?沒有吧。”
他說着這麽認真,容見又開始游移不定了,他說:“好像也是。”
明野沒有那麽惡劣吧。
明野笑了笑,這次是真的笑了,連眼睛裏都有很明顯的笑意:“殿下聰明了,但怎麽又沒完全聰明?”
容見倒也不至于連這句話的意思都聽不出來,覺得這個人怎麽能這樣。
真的就是欺負自己好脾氣嗎?
容見覺得自己仗勢欺人的學問學得很差,都是因為沒有人教自己,今天一定要讓明野嘗嘗厲害。
他這麽想着,掙開了明野的手,琢磨着接下來要說什麽事,四福突然小跑着回來了。
四福的半只腳踩在門檻上:“殿下,飯菜來了……”
結果一進來,就看到公主和明侍衛拉拉扯扯,公主的衣衫略有不整。
這是他一個小太監能看的嗎?
四福忙不疊溜了。
容見呆若木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也顧不上別的了:“四福,四福你回來……”
你聽我解釋,我們剛剛是在吵架!吵架!
明野沒忍住又笑了,被容見瞪了一眼。
嗯,有點兇,又很可愛。
下午上課的時候,容見不太高興。
教禮記的先生叫號白山,書齋的學生都稱呼他為白山先生,是個年近五十的老學究,今日教書的時候突然談到《內則》篇,講着講着,最後還是容見。
朝堂上的文人清客一流,自然都屬意長公主,将希望寄托在容見身上。可其中很多人,雖然是這麽想的,卻并不把長公主當一回事,因為真正的皇嗣是長公主的孩子。長公主身份高貴,但也僅此而已,是高閣之上的花瓶,雖然美麗高貴,但卻沒有什麽用處。他們只需要他生下孩子,便有了追随的目标。
而白山先生也是這樣的看法。
在此之前,他對容見都很客氣。但朝堂上為了公主婚約之事争吵不休,紛紛攻讦,白山看着這樣的場景,便隐隐覺得是公主的不對。
如果公主當衆向陛下請願成婚,又怎麽會鬧成這個樣子?
公主作為日後的一國之母,應當及早誕下皇嗣,而不是在這學與他無關的東西。
所以談到《內則》,白山多添了幾句:“公主身但重任,家事便是國事,當以婚事為重,不如多和命婦學習整頓內務,為日後做準備,老臣只恐耽誤了殿下的時間。”
他自以為說的很平常,也不過是對學生的教育,而公主平常對先生們都很恭敬,也會虛心接受。那自己也是做了一樁為朝廷有益的善事。
容見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并沒有得罪任何人,怎麽還有人在朝上掰不過費金亦的手腕,下了朝就盯着自己?
有這樣的道理嗎?
容見擱下筆,從容起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山先生既然如此關心本宮的婚事,不如上書請奏,讓陛下做主吧。”
“學生願為先生研筆墨,遞折子,絕不叫旁人扣下來。”
白山卻從未上奏。
他不願意再摻和進這等大事,自認不過是個五品文人,平日裏編編書,教教課,就已頗為體面。至于上奏一事,自有那些閣老學士們仗義執言,而費金亦近日不堪其擾,斥責了好幾個朝廷命官,又貶黜了幾個。
白山又怎會賭上自己的官位前程。
只見他漲紅了臉,頗為艱難道:“老臣自有打算。”
容見大約猜出他不敢上奏,刻意提高了語調:“哦?家事國事一體,先生一為儒生,二為朝廷命官,竟不願擔此重任嗎?”
朝堂之事,仰俯齋的學生們雖還未正式當差,也有所耳聞,知道近日在争吵些什麽,但不可能将那些事帶到讀書的地方。
沒料到白山先生的一句話,竟叫公主這樣應對下來。且在場之人也都不蠢,能從話中猜出些什麽來。譬如白山先生這麽勸誡公主,實則自己都不敢遞折子。
白山也反應過來,勉強道:“上書之事,何等重要,老臣還有別的要緊事,即便是國事,也有輕重之分。殿下何必如此着急,是老臣失言了。”
容見就那麽立着,他不坐下,周圍人便知道他的态度。
書齋中一片寂靜,一時無人敢說話。
容見的脾氣很好,待人處事都是客客氣氣的。譬如齊先生那樣的嚴厲,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常常斥責學生,容見也不是沒被批評過,都是虛心接受,下次改正。倒叫許多人忘了容見才來那會兒,和一位孫先生對峙,也是将對方堵得啞口無言。
正如此時此刻。
費仕春坐在後排,他看到容見的背影,比屏風要高一些,十分挺拔,一舉一動都合乎禮儀,連裙裾似乎都是精致的。
他是高貴的長公主。
病中的時候,父親将日後的打算告訴自己,費仕春才開始不能接受,後來意識清醒,忘了那個鬼臉怪人,又是狂喜。
因為他覺得這個法子完美無缺,不愧是父親籌謀多年想出的計劃。
至于容見,他是自己的親妹妹,又有容家血脈,費仕春本來是覺得又可怕又惡心,可回來讀書後,一看到容見的臉,又覺得沒什麽了。
容見的模樣真的很美。
這樣一個人,會在一無所知中嫁與自己為妻。
費仕春難免有些輕狂和歡喜。他想要提前接觸長公主,令容見喜歡自己,到時候成婚也理所應當。
沒料到……他竟那麽不給自己面子。
費仕春顏面掃地,陰狠地想,那麽高傲,容見以為他自己是誰?
一個棄子,一個注定活不久的病弱長公主罷了。
日子還在後頭呢。費仕春對着容見的背影默念道。
容見被全場人或明或暗地盯着,也不在乎費仕春的這雙眼睛,他甚至沒在意這個人。
這堂課是上不下去了,白山顏面掃地,容見雖然駁了回去,但心情也很差。
白山的話又讓他想起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又過了一日,輪到下一節禮記課時,來上課的人卻不是白山了。
新來的這位先生頗為年輕,剛三十出頭,為人和善,學問很好,對待公主更是恭敬,不過也因為年紀輕,怕教書有人不服,所以只是暫為代課,這門課日後由誰來上,還需考慮。
容見覺得奇怪,因為白山不像是那種因為一節課丢了臉就放棄這樣好職位的人,甚至上次下課前還若無其事地布置了作業,怎麽也不像自己會羞憤辭職的樣子。
難道是齊先生從中運作的嗎?
齊先生知道白山突然交了辭呈,說是家中有事,身體難支,須得回老家修養,這麽點小事,費金亦也沒多問,直接同意了。
但走得這樣急,又恰巧在與容見的事情後,齊澤清到真不知道了。
他說:“上次過後,臣私下找他談過,他據不答應。臣也別無他法,準備再過些時候,看能不能以學問方面的原因,将他辭了,再選一個先生,沒料到他就這麽走了。”
“興許是家中真的有事,倒也是好事。”
容見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就覺得可能是運氣好,反正嫌惡的人走了正好。
天氣逐漸轉涼,日頭也落得越來越早,容見有時候出門被套上厚厚的披風,總疑心自己在半路會被壓垮。
太後那邊終于傳來消息,說是等到了下一個吉利的日子,容見終于可以出宮,去護國寺找竹泉複診了。
對于太後而言,容見的病無關緊要,請佛禮才是要緊事。
而對于容見而言,請佛禮算什麽,最主要是能出門玩了。
是以容見一整天都很開心,直到和四福說當日的安排時,四福才提醒了容見一句,說明野告了那天的假,不能一起同行。
告假的事,容見昨天就知道了,但沒想到那麽不湊巧,正好是和出宮同一天,現在才想起來。
容見嘆了口氣,略有些憂愁,他托着腮,對四福道:“既然明侍衛告假,那這事就不要特意和他講了,免得他挂心。”
辦完差,明野将随身的雁翎刀交了上去,宮中的規矩一貫如此,他們是低等侍衛,又不是錦衣衛。
收刀的人奉承了明野一句,說他當差辛苦,特意将他的刀和牌子挂在一個好位置,不和旁人的混在一起。
現在衛所裏的人對待明野明面上都是客客氣氣的。從前明野是在長公主身邊當差,但長公主似乎有諸多苛責,明野這個差當的不如不當。現在則不同了,長公主特意傳令,說是明野盡忠職守,行事小心,又救了自己一命,賞賜頗多,言語之間,也非常重視,叫整個衛所的人不得不對明野另眼相看。
傳令的小太監是衛所人最多時來的,還特特吩咐公主讓明野免禮,不必跪謝。
長公主這樣依仗明野,旁人當然不敢再表露出什麽惡意,生怕得罪了他。
不止如此,想和明野搭上關系,湊到容見身邊的也不在少數。
大家都是奔着前程去的。
一個人交完了刀,看到明野在身邊不遠的地方,堆起笑容道:“明侍衛現在可真是不同凡響,長公主年紀已大,日後成婚育子,免不了要提拔心腹,您可是前途無量,只等着升官發財了。”
明野狀若未聞,從他身邊走過,連眼睛都沒瞥一下,沒搭話。
那人愣在原處,也沒說話。
待明野走遠了,連影子都瞧不見了,那人才憤憤地吐了口塗抹,小聲道:“得意什麽!公主遲早不都是要嫁人的,難不成還能有這種泥腿子的事!”
對于長公主為何如此信任明野,外頭也不是沒有猜測,特別是明野的同僚們。誰都知道明野的長相極為英俊,連仰俯齋那些嬌生慣養的公子哥都比不上他。
明野如往常一樣走回住所,路過一處檐下時,順手從牆壁的縫隙間拿了一封信。
信中寫的是白山的事。
白山的母親于幾個月前去世,他不願意丁憂,怕自己的職位被旁人所占,瞞到現在。
有時候那些正常途徑所不能解決的事,明野真想要做卻很簡單。
白山這次離開,也是因為此時突然有了些風聲,他聞風而動,着急回去打點,千萬不能叫此時暴露出來,否則他的仕途才是全完了。
其實當即戳穿也沒什麽,但白山若還在京中時就捅出來,到時候再懷疑到得罪了的長公主身上,就不太妥當了。
畢竟一個發了瘋的人什麽都可能做得出來。
明野垂眼将信看完,随意地收入袖中。
明野沒有容見那樣善良寬容的品質,他既然做了,就會讓這個人不得翻身,永遠不可能回到上京,出現在容見面前了。
上學本來就是不得不做的事,明野不想讓容見再見到讨厭的人,更不開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會有人這麽欺負自己的可愛老婆的啊(指指點點)
啊,昨天的作話其實是見見的口是心非來着,但是好像引起大家的誤解了,所以就删掉了。關于見見對明哥真正的态度和看法,就請大家從正文中感受好啦=w=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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