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等人
到了出宮當日, 卯時剛過,外面的天還是黑的,容見就被周姑姑叫醒了。
起的太早, 外面又冷, 這樣的日子,本來最适合睡覺。所以洗漱過後, 容見還是很想睡, 周姑姑為他妝點時, 容見一頭栽了下去, 眉毛都畫出去了。
但是時間很趕, 太後催的急,侍衛在外頭等着,也來不及重畫了, 周姑姑只好擦了擦,又挑下幾縷頭發,用花钿固定,遮住了後半段的眉毛。
昏昏沉沉間, 容見被塞上馬車。
長樂殿随行的人不多, 幾個捧着佛禮的宮女太監, 還有就是四福和靈頌了。周姑姑早年跟着容寧東奔西走, 跑得地方太多, 身子骨不太好, 搭馬車總是腰酸背痛,容見就沒讓她跟着,說是靈頌也很靠譜, 做事謹慎, 應對起什麽來都很靈活, 讓周姑姑不必擔心。
未出宮前,跟着的只有錦衣衛,待走到東華門,大半的随行侍衛正等在那,前簇後擁着容見的儀仗出行。
章三川騎馬跟在容見的馬車旁邊,低聲同他禀告今日的安排。
容見實在很困,頭抵在車壁上,懶懶散散地聽着,偶爾應上一聲,意思是在聽。
過了一會兒,周圍一下子就喧鬧起來了。
是和太平宮完全不同的響動,那種很熱鬧的氣息。
宮中每日來來往往,人不算少。但即使是有事聚在一塊,人再多的時候,也是安靜地。宮中的規矩如此,怕冒犯了主子。
容見被這響動吸引,擡手掀起簾子,冷風一吹,他便清醒過來了。
今日的天氣不好,外面沒有太陽,一切都是霧蒙蒙的。但小攤小販的攤子也支好了,容見能看到許多人影。
章三川打眼一看,正瞧見長公主露出來的半張臉。
他倒也不是那麽固執古板的人,要求公主遵守規矩,便打馬湊近了些,擋住窗戶,低聲問道:“殿下是有什麽想要的嗎?微臣差人去買。”
容見搖了搖頭:“本宮就是看看。”
他沒有打擾這些的意思,只是看着他們,總感覺透了口氣。
他确實是活在這個世上,而不是局限于深宮的一個場景中。
這樣的車駕駛過,總是惹人圍觀注意的。
“嚯,好大的陣仗,這是哪家的車駕?”
“方才從我的攤子旁邊經過,金頂黃蓋,這是不是皇家的儀仗?”
“皇家?我前些時候聽衙門裏當差的人說,長公主要去護國寺上香,要屏退四周,将路讓出來,我還想着那天就不能開張了,沒料到後來又說不用了。公主真的出來了嗎?”
“可我隔壁的那戶人家也沒聽說護國寺今日不接待外客啊,還說要給自己小孫子祈福去呢。”
“哎呦,那就不是了。前兩年貴妃省親,都折騰了一整天,蕭家旁邊的那幾條巷子都不讓進出,說是怕有賊人驚擾到貴妃。若真是公主,還能這麽怠慢嗎?”
“誰知道呢,天家的事。”
因走的是小路,速度快不了,就這麽行了一個多時辰才到山腳下。而上山的路更狹窄陡峭,即使別的車輿都紛紛相讓,容見下車的時候也已經是巳時了。
古寺深沉肅穆,百年松柏遮天蔽日,遠遠看過去寶塔莊嚴,香客如織。
容見提前戴上了長及膝蓋的幕離遮面,扶着靈頌的手下車。他身後跟着十幾個侍衛,其餘的人已在秦水懷的指揮下分散四處,把守住正門和幾個側門,連山下的路口都有侍衛的抽看。
隔着薄紗,容見看了眼天色,覺得這個時候怎麽也算不上早了,按照太後的說法就是不夠虔誠。但要是想請頭柱香,估計得要半夜起床,抹黑趕來,風險太大。而太後也不敢放公主在外面過夜。不然容見倒是很願意為太後請一炷頭香的。
今日護國寺來的官宦富貴人家格外多。
容見來護國寺的事,京城消息靈通些的人家都知道了。容見在宮中不算深入簡出,每日還要出門上課,認識許多小姐公子,但是能入宮的人家必然是少數,大多數人是沒有資格的。雖說知道不大可能,但有些人家覺得萬一和長公主搭上關系,又或是瞧個熱鬧也好,看看長公主是個模樣也好,于是不約而同來了許多人。
陳嬷嬷笑着道:“殿下先為太後娘娘求一炷香吧。”
一旁随侍的章三川立刻使了個臉色,讓副手去清空上香的地方了。
容見本來是覺得插隊不好,但轉念一想,若是自己真在這裏排隊,再等上半個時辰,後來的人怕是都上不了了,于是道德敗壞了一回。
容見态度恭敬地同僧人請了香,又念了許多祝詞,這樣的面子還是要給太後的。
于是,衆目睽睽之下,“至誠至孝”的長公主容見為太後請完了香,又在一行人的簇擁下去了後面的寶殿。
畢竟這次來的托詞是給容見看病,上完了香,自然是要看病的。
竹泉從外面走了進來,容見擡眼朝他看了過去。
他們有一個月多月沒見過了。
竹泉年紀雖輕,一貫很有大師風範,很能糊弄人。他面上挂着悲憫的微笑,朝容見行了一禮。
裝模作樣地替容見診斷後,竹泉略講了幾句,說是公主體虛,應以養生為重,靈頌緊張得不得了,在一旁用紙筆記了下來。
容見站起身,跟着竹泉往蓮花殿走去,待到了門前開口道:“太後娘娘吩咐本宮替她誦經祈福,這樣的地方,你們若是進去了,怕是攪擾了菩薩。”
因擡出了太後,也确實有這樣的說法,左右商量了一下,覺得進去是不太妥當,便只在門後守着。
蓮花殿極為寬大空曠,前方供奉着佛祖金身,擺着貢品和香燭,還有幾個蒲團。
容見看了一圈,立在蒲團前,就那麽站着,随意地打量着這尊金像。
很不恭敬,他是見佛不拜的人。
陳嬷嬷捧着經書,身旁呈着佛禮,笑得殷勤極了:“至于誦經這樣的小事,哪裏要勞煩殿下,老奴便一并做了,只請殿下歇一歇。”
這樣的事,本來太後交給陳嬷嬷陪侍監督,不過陳嬷嬷現在把柄在容見手裏,加上又得了很多賞賜,與容見有關的事,何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簡直是以身代之,奉承至極。
容見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那就勞煩嬷嬷了。”
陳嬷嬷本以為他會在一旁坐下,等到回程時再出門,沒料到容見只待了一小會兒,就從後頭的一扇小門出去了。
她連忙低下頭,只裝作看不見。
竹泉在門外等着,見容見出來後念了句“阿彌陀佛”:“等了殿下這麽些日子,以為殿下是不願意出來了。”
容見嘆了口氣:“這是我不想出門嗎?”
在此之前,竹泉大約已安排好了一切,路上沒有閑雜人等,連個小沙彌都沒遇到。
隔着幕離,容見不太看得清路,他們走的又是偏僻的小道,沒太修繕,連灑掃的小沙彌都不在這做功課的,所以一路上頗為崎岖,還落着石子松果,一不留神踩上去就要跌跤。
容見提着裙角,每一步都很小心。
如果有明野在身邊,自己大約就不用這樣了。
容見很莫名地想着,又很快遺忘。
走到新的岔路口,竹泉問道:“在蓮花殿時,殿下沒有拜佛嗎?”
容見點了下頭。
竹泉便繼續問:“聽香客們說蓮花殿的佛祖是最靈的。殿下沒有願望嗎?”
容見的腳步慢了慢。
不知為何,容見很信任竹泉,覺得他是個與衆不同的和尚,也是個和這裏大部分人都不一樣的人。
容見坦白道:“我不信佛。既然不信,也沒必要拜。”
即使容見從現代社會穿越到小說裏,發生了這麽不科學的事,也沒有對神佛之說感興趣。
可能他天生就是不信的。
竹泉在寺廟中穿的是金色袈裟,聽了他這樣的話,竟笑着道:“殿下所行即所思,如此甚妙。”
考慮到身邊的竹泉是個修為高深的和尚,容見還是多解釋了兩句:“倒不是我對佛祖有什麽質疑,不過是覺得不能愚信。”
竹泉似乎起了興致,問道:“那殿下覺得何為愚信呢?”
容見的腳步更慢了,他總怕腳下不穩當,想了片刻才回答:“為了祈求身體健康,而在夜裏點燈熬油的念經抄書。殺人放火,卻捐獻香火祈求菩薩原諒保佑。”
譬如太後那樣的人。
竹泉嘆道:“殿下這樣才是真正有佛緣的人。”
容見聞言警惕道:“我可不當和尚。”
“尼姑也不行。”
竹泉愣了下,哈哈大笑。
這麽走了大半刻鐘,容見走得腿都酸了,終于見到了那扇小門。
靈頌等在門前,三兩步走到容見身邊,推開了門。
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子小路蜿蜒而下,深不見底。
容見:“?”
他回過頭,難以置信道:“你不是說包了馬車,今日我想去哪都可以?”
竹泉認真地點了下頭:“連宮裏頭的侍衛提前幾日來巡查都發現不了的小路,殿下不會以為還能走馬吧?”
容見:“……”
有一瞬間,容見都想在蓮花殿當鹹魚睡到下午好了。但是想到機會難得,下次出宮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還是決定要去透透風。
容見咬牙道:“行,我走。”
竹泉笑的還挺開心。
不過臨走前,竹泉終于大發善心,遞給容見一張帖子。
容見問:“這是什麽?”
竹泉道:“定的上京城裏最好的酒樓青雲坊。否則你今天去,只能在大堂裏待着了。”
容見遲疑不定:“和尚也能定酒樓嗎?”
竹泉“唔”了一聲:“那你以為和尚就是兩袖清風,出門化緣嗎?”
容見誠實地點了下頭。
竹泉被他氣笑了:“和尚也是拿月奉過日子的。這玩意貴着呢,殿下記得還錢。”
靈頌在一旁冷冷道:“我們殿下還會欠賬嗎?多少銀子,等我回宮後,立刻打發人來還了。”
竹泉朝她擺了擺手:“好厲害的宮女。”
又對容見道:“祝殿下今日游得開心。”
說完便合上了這扇小門。
靈頌确實是很厲害的宮女,若是旁人,陪着公主做這樣的事,是萬萬不敢的,但靈頌不僅敢,在得知這件事後,還出了很多主意,想着怎麽才能掩人耳目。
一路艱難險阻,容見終于到了山下,那裏果然停了輛青棚馬車,車夫是個尋常人,不知道容見的身份,只說是受人雇傭。
靈頌扶着容見上了馬車,兩人坐穩後,車夫一抽鞭子,車身一動,朝青雲坊行去。
容見這才知道自己來時坐的車有多舒适。
車夫是個話多的中年男人,問道:“小姐是躲了家中長輩,偷偷溜出來玩的嗎?”
容見含糊地應了一聲。
車夫便道:“那小姐可得注意時辰,到時候別被長輩發現,拘在家中,可再出不來了。”
容見早起行車,又是拜佛,還要應對周圍的人,已經很累了。他以為出宮是秋游,其實是誓師大會。容見想起自己上高中時,本來是在老城區的舊校區念書,連個操場都沒有。高三的一天早晨,老師領着他們走了三四公裏,一行人浩浩蕩蕩去新校區的操場舉辦誓師大會。
但當時容見也沒有多痛苦,可能是年紀還小,精力無限,不像現在需要節食,那時候身邊還有同學打打鬧鬧,那麽長的路,走起來也不算難。
可能是沒有人陪伴吧。
容見回憶起這些,又想到之前的打算。
他很早就計劃好了今日要做的事。請明野吃個飯,因為明野救過他的命,幫了他很多。然後再去外面逛一逛,随便什麽地方,能夠消磨時間就可以,因為他們是朋友,就算沒有別的事,走在陌生的路上,看與以往不同的風景,好像也很不錯。
可明野卻告了假,容見所有的計劃都落了空。但不是生病,而是家中有事,必須要出宮。
容見想起書中曾提過,明野被孫家收養,關系卻并不好。家中或許有事,但明野可能是出于義務必須幫忙。若是忙完了,是不是還能出來呢?
容見這麽想着,難免心有僥幸。他輕輕扣了下車門,對車夫道:“能勞煩你幫我送一封信嗎?”
幸好靈頌随時攜帶紙筆,容見提筆寫了時間和地點,卻沒寫名字。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用小指沾了些桂花香味的口脂,随意地印在落款處。
明野會知道他是誰。
那車夫接過信,覺得這位小姐大約是出門私會情郎,可那個巷子裏住的又都是貧苦人家,要是被他的家中長輩撞見,又是一樁大事。
但車夫自認不是大宅院裏的人,這位小姐出手又闊綽,自己收了銀子,肯定得把事情辦妥。
随即又抽了下鞭子,那老馬拉着車,終于進了上京城。
明野同周照清約在道觀中見面。
周照清大早上被叫到這來,似乎還不太樂意:“公子去見掌櫃,有我什麽事,這也要去?”
去了說不定又被安排上什麽事,可還有大把的銀子等着他去賺,何必去那讨事做。
明野坐在椅子上,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寬大的道袍,從頭至腳,都是雪白的,沒有絲毫瑕疵。頭發披散在肩上,頭上僅束着支木簪子,看起來清靜疏冷,頗有些遠離塵世的意思。
他與掌櫃孟不拓約的是今日見面。
明野的手邊放着把刀,與一身道袍看起來很不合宜。更何況去見掌櫃身上是不能攜帶利器的。
屋子裏沒開窗,也未點燈,光線昏暗,周照清看不清明野的臉色,只見他垂着眼,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寡淡,聽不出什麽情緒,擡手将刀扔到自己懷裏: “有點事,到時候你在外頭等着就是了。”
直至此時此刻,周照清未曾發覺一絲異常,也沒覺得明野要去做一件多麽不可能的事。
他不該跟去的。
青雲坊的楚四今日接待了一位貴客。
這是一位新客,他從未見過,對方似乎也很不熟練,在大堂裏轉悠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自己。
那位小姐一身別無裝飾的白裙子,幕離很長,能隐約看到穿了一身同色鑲柿色的褙子,外罩了件披風,看起來很簡單,算不上華貴,穿在身上,卻顯得與平常人很不一樣。
楚四問道:“小姐是來用餐的嗎?”
一旁那位高挑美麗的侍女遞過手中的帖子,他才瞧見這位小姐竟提前定了包間。
青雲坊的包間極為難得,因在京中出名,公子哥或是朝中大員時常在此聚飲,莫說尋常富貴人家,便是小官家眷都很難訂上一間。
誰讓這是上京呢,官宦如雲,數不勝數。
楚四笑得更恭敬了,按照帖子上的話,将人領到了二樓最左邊的包間。
楚四跟在後頭,看到那位小姐裙裾上閃着銀線的痕跡,覺得有些奇怪,這樣價值不菲的一條裙子,這樣的一位貴女,身邊竟只跟了一個侍從。
這是從家裏偷偷溜出來的嗎?
待上了二樓,合上包間後,那位小姐摘下幕離,微微垂着眼,那張臉生的極漂亮極矜貴。楚四自認作為青雲坊的小二,每天迎來送往,接待的賓客貴人無數,也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他偏過頭,眉眼秀美,叫他把菜單拿來。
楚四愣了會兒才道:“小姐喜歡什麽菜,甜口鹹口?什麽酒?咱家的招牌菜每樣都好的。”
他的嗓音泠泠:“先不用上菜。”
“我在等人。”
最後上的是一壺桂花酒,小二極力推薦,說是新酒,味道很甜,也不醉人,正适合容見。
青雲坊裏也燒着炭,但比不上長樂殿裏的,容見待了一會兒便覺得嗆,打開了窗。
容見托着腮,蜷着的指尖碰到鬓角戴着的花钿,冷得顫了顫。
透過半支的窗,容見看到外面的光景,彤雲密布,并無天光。
桌上的小泥爐溫着新酒,幕離上罩着的薄紗傾瀉而下,垂至地面,鋪了薄薄的一層,被一旁的燭火照着,是別樣安靜的情态。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容見在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
可還是會一直等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等一個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問劉十九》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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