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彩頭
容見依舊站在圍欄邊。
天色越發昏暗, 太監走上前來,将周圍的燈籠點燃,燭火照亮了長公主的背影。
他的烏發如雲, 在這樣的冷風中被驟然吹起, 四散飛舞,與臺子上的明野遙遙相襯。
有人問道:“殿下何不坐下?”
容見道:“本宮在等明侍衛上來。”
“明侍衛如此勇武, 為大胤讨回顏面, 自會拜見殿下。”
容見頭也未回:“他的彩頭, 這次比試的彩頭, 該由本宮親手交給他。”
一旁的禮部左侍郎突然插話道:“這樣恐怕不妥吧。”
容見沒有理會他, 他反而來了脾氣,覺得自己所言不假,急于論證一番:“殿下還未出嫁, 将首飾作為彩頭送給外男,于禮不合。何況區區一個侍衛,食君俸祿為君分憂,本是理所當然的事, 也不必如此。”
他這一番話下來, 全場鴉雀無聲, 因占了一個“禮”字, 旁人不好與他争論。
禮部左侍郎便更志得意滿了。正如書齋裏的那位孫先生, 亦如那位白山, 他也并未太将長公主放在眼中。雖然如果此次陪同游園,若是沒有容見從中斡旋,達木雅很多無理請求更不好打發。但一旦與羴然人之間的矛盾消失, 他的矛頭就會第一時間對準容見。
他的女兒嫁給了世族的兒郎, 早與清流割袍斷義, 現在更是要約束長公主,投靠費金亦。
此時此刻,他大約還以為容見會虛心受教。
就在旁人忍不住準備駁斥禮部左侍郎的話時,容見終于開口,語氣并不顯得嚴厲:“不愧為禮部侍郎,這番懂禮節通倫理,就是方才怎麽不将這些道理說給十四王子聽聽?”
燈火映亮了容見的左邊臉頰,他沒有回頭:“一邊說對方是蠻夷之輩,一邊在對方提出無理請求時不敢言語,之後卻又對本宮、對明侍衛多加指責,本宮是不明白,侍郎是如何評判的呢?”
一旁大臣紛紛附和。因為禮部左侍郎方才的話确實太不妥當。
而禮部左侍郎似乎也如夢初醒,知曉長公主雖然常年處于深宮之中,但性格卻并不溫順,甚至很有辯才,将他說的啞口無言,便自退一步道:“臣所思所言,皆為肺腑,殿下……”
容見“哦”了一聲,毫不客氣地評價道:“膽小如鼠,巧舌如簧,對着異族奴顏媚骨,這是禮部侍郎應有的品德嗎?本宮以為不妥。”
這話何止是不客氣,已經是當衆斥責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方才還在附和的大臣也不敢說話了。
章三川與錦衣衛一同過來,上來參見了長公主後,就在一旁陪同。他聽了這麽一會兒,覺得情況不太好。明野其人,別人不知道,他卻有印象。上一次的瘋馬案,明野就救過長公主一面,這次又為了讨回長公主的顏面而有此一戰,還打敗了幾乎不可能戰勝的人。長公主對他,何止感恩信任,說句大不敬的話,簡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誼了。
而眼前這個看不清行事的老頭,方才還在罵錦衣衛如此無用,只會給大胤丢臉,章三川不可能上前趟這趟渾水。
那位禮部侍郎似乎受了奇恥大辱,将頭上的官帽一擲:“臣為大胤鞠躬盡瘁,操勞一生,竟含冤至此,殿下不如剖開臣的真心一看!”
他本是前朝遺臣,崔桂率先上朝後,他在家捱了幾日,趕緊也一同上朝,生怕撈不着官位。當時朝堂極為缺人,叫他連升幾級,他的才幹卻不符合官職,多年來屍位素餐。而費金亦代政後,終于要下手收拾這些文人,他又将女兒嫁給了世族,改頭換面,投靠費金亦了,才這麽撈到了禮部侍郎的位置。
現在這麽做也是想借此逼迫容見退讓道歉。
容見卻不吃這套,也不想留這個人打攪自己心情,随意支會身後的章三川道:“禮部左侍郎行為不端,年老昏聩,當衆失儀,似有發瘋之态。将人請下去吧,再找個太醫,給他看看病。”
又添了一句:“在座之士皆有見證。”
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容見打發了這人,明野也走完了臺階,到了容見身邊。
容見偏過臉,朝明野看去。
此時大風驟起,懸挂着的燈籠也猛烈搖晃着,些微火光照在明野的臉上,将他的臉映得平靜英俊。
“……你吓死我了。”
容見的嗓音那麽輕,說話聲那麽小,似乎一出口就要消散在這風中了,沒有別人能聽到。
明野低着頭,在這麽多人面前,他無法直視容見的臉,聲音同樣很輕,他說:“對不起。”
他很誠懇的道歉,不是那種随口敷衍,也不是覺得委屈,他本該道歉的。
明野很了解容見的性格,知道他在那個錦衣衛被敲斷腿骨之時,就想着了結一切,連陌生人為了職責而受傷都會很不忍,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慘劇,寧願被人看輕侮辱,也要結束。
又怎麽可能讓明野冒着受傷的風險上場?
不能接受的是明野。
容見聽到明野的道歉,怔了一下,他在這個人面前總是會變得軟弱,就像此時此刻,容見望着明野身邊挂着的刀,有點不知所以地說:“那我該怎麽辦呢?”
他這麽說着,擡起了手,摸索了一小會兒,才将鬓間的花钿摘下。
校場內有這麽多雙眼睛,衆目睽睽之下,容見伸出手,将那支花钿鄭重地放入明野的掌中,像是交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與此同時,還有一滴從下巴滑落的眼淚跌墜下來。
容見哭了很久,他流淚時很沉默,不能發出聲響,也不能擦拭,就那麽很可憐地哭着,不讓任何人發現,就像不曾傷過心,沒有受到驚吓,害怕到想要自己上去制止,他連明野也不想告訴。
那滴眼淚卻落到了明野的指尖。
比金屬與寶石制成的花钿還要冷的,是容見的眼淚。
明野不能擡頭看容見此時的模樣,心中後知後覺地生出一些後悔。他從不為做過的事而後悔,無論是怎樣的結果,他都接受,因為決定是他自己做下的,沒有後悔的必要。
容見的眼淚卻令他後悔。
容見沒有發現明野已經察覺了自己的眼淚,他本來就很容易原諒明野,又很快說服了自己,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很厲害。”
“謝謝。”
容見被人扶着,轉身離去。
一個侍衛與一個公主,在大庭廣衆之下也只能說這麽幾句話了。
校場一事後,兩方都沒了游園的興致,索性找了個地方歇了一個多時辰,等來了費金亦的旨意,說是晚上設宴款待重臣貴賓。
容見也一同随行。
到了晚上的筵席,費金亦擺出一副大方姿态,似乎對校場一事毫不知情,既不賞賜立功的侍衛明野,也不斥責達木雅的嚣張行徑,但也沒有責罵容見當衆貶斥禮部左侍郎。他的消息何等靈通,宮中發生的大小事宜,都逃不過他的耳目,這番置若罔聞的做派就是不想得罪了北疆,但也不想太過丢了面子。
觥籌交錯間,容見只意思意思,用酒杯沾了唇,實則一口沒喝。結束之時,更是疲憊至極,直接回了長樂殿。
達木雅也回到會同館,他今日丢了臉面,卻沒有像失去獵物的兄長那般大發雷霆,鞭笞侍從,反而看起來頗為冷靜。
他叫來阿塔:“你去打聽打聽,今天那個侍衛是什麽來歷,他的官職低微,想必無權無勢,就将他的親人朋友和情人都抓起來,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一同回北疆,若是不願意,就殺了他和他全家。”
孔九州推門而入,他很不贊同:“蘭亭,這裏不是北疆,也不是邊境,我們對上京并不熟悉,這樣随意行事,引起大胤的警惕,反倒得不償失。”
達木雅沒有回答,反而先道歉道:“師父,今日是我失控了,不該再下手的。”
孔九州對他像是兒子一般的憐愛,安慰他道:“那樣的情形之下,是人之常情,你也別放在心上。這樣的高手,我之前從未見過。”
達木雅聞言點點頭,狀若無意地問道:“那師父今日看到從前的那些舊人,又有什麽想法?”
他這話是試探的意思。
達木雅像對待父親一樣尊重孔九州,但對他的信任還不如用錢財收買的大胤士兵将領,和那頭馴服後依舊随時會龇牙咧嘴反咬主人的狼。
這種不信任沒有随着時間而消退,反而與日俱增。
孔九州将一身學識都傳授給了這個異族學生,達木雅也知曉所謂的忠君報國。但他覺得奇怪,孔九州是一個有品行的人。一個如此純粹投身于複仇中,願意抛棄一切,在異地他鄉重新開始的人,竟然會背叛自己的血脈。
會噬主的狼生長在北疆,孔九州卻不是北疆人。
達木雅不信任他,可能即使孔九州為他付出一生,埋入北疆的土地,終生不再回故土,他也不會打消這樣的懷疑。
孔九州的妻子兒女皆死于容士淮的破城之戰中。容士淮對士兵的約束極為嚴格,他的親人沒有死于起義軍的刀下,但是破城那樣的戰亂時賊匪四起,孔九州所愛之人死在破城前夜的意外搶劫裏。
孔九州痛恨容士淮,也痛恨大胤,恨到連讀書人最為不齒的厭勝之術都試過,只想咒殺容士淮。
他發誓餘生只為了颠覆大胤。
孔九州能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他說:“能想什麽?只覺得與這群還冠冕堂皇,為大胤效力的人不配為人,令我作嘔。”
達木雅笑了笑:“師父說的對,我們北疆人絕不會如此。我受師父教導,自然會為師父報仇雪恨。”
又想起今日之事:“倒是那位公主,有幾分意思。師父,你說如果我娶了她,是不是能直接入主太平宮了?”
孔九州知道他是開玩笑,但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反而勸道:“蘭亭,我不僅是你的師父,更是你的謀士。此次上京之行,不能出現意外,等日後鐵騎之下,你再考慮這些不遲。”
達木雅擺了擺手:“師父太認真了,我說說玩笑罷了。天色已晚,您早些休息吧。”
待孔九州離開後,阿塔重新走到他身邊,遞上了一樣東西,是南愚人的回信。
達木雅看完了信,竟覺得很有意思,南愚人竟然有這麽大的膽量。
那他為何不助其一臂之力?
回到長樂殿後,容見又累又倦,他想起今日發生的事,心緒難平,随意說了幾句話,令殿中的人安心後,就伏在桌上,用冷了的銅爐貼着臉,想要冷靜下來。
靈頌大約也看到他哭了,沒敢多看,也沒說出口,只是說公主需要好好休息,不讓旁人進去打擾。
長樂殿安靜極了,容見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聲。
銅爐是冷的,卻不能讓容見的心也變得平靜。其實他很難明白自己的心情,無論是當時的還是現在的,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容見想着接下自己花钿的明野,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那麽說,未經思考,只靠本能。
人卻不能依憑本能而活。
容見越想越亂,加上又太過困倦,就那麽睡着了。
再醒來的時候,不知今夕何夕。
容見有些茫然,寝宮內燈火通明,而外面一片黑暗,現在是深夜還是即将黎明?
他這麽發了會兒呆,伸手推開窗,本意是想看看外面的天色,沒料到竟推不開。
怎麽了?
容見站起身,跪着爬了過去,很有些一探究竟的意思。
這次稍一用力,窗戶竟全然大開,容見一時脫力,險些跌了出去。
下雪了,好大的雪。
風大雪急,容見一時被吹得睜不開眼,直到有什麽靠近,替他擋住了風。
容見擡起頭,明野站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眉眼都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不知是真是夢,容見微微蹙眉,他擡起手,什麽都沒想,只是願意為明野拂去那些冷雪。
雖然他那麽怕冷,那麽嬌氣。
明野垂着眼,任由容見的動作,他輕聲問道:“殿下從前說,想與臣飲酒賞雪。初雪已至,殿下願與臣一同去湖心亭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出逃(。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感冒了,頭痛欲裂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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