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初雪
容見才睡醒, 意識都沒太清醒,聽了這話呆了一下。
明野的語氣很認真,他似乎等了很久。
雪花在容見的眼前亂飛, 幾乎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未加思考地說好,将手遞向了明野。
不過怎麽出去是個難題。
現在已經是深夜, 又下着大雪, 不可能就這麽出宮。
容見表達了自己的顧慮。
明野笑了笑:“就像上次那樣。”
上次那樣——上次在宮外, 容見和明野翻了牆, 又飛了好久。
那也只能再翻牆了。
如果是學校裏的那種無人看守的圍牆, 容見還能試試自力更生,長樂殿的宮牆實在超過他的能力範圍了,他做不到這樣的事。
所以直接進入下一步, 被明野抱着代勞了。
臨走之前,容見将寝宮內的燭火一一吹滅,營造出自己睡熟了的樣子,又回到了窗臺。
現在什麽也看不到了。
容見跌跌撞撞, 撲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然後被裹到了披風裏, 明野抱起他, 從窗臺邊緣借力, 一躍而起, 踏過枝頭,輕易地越過牆頭。
出去之後,明野也沒放下容見。外面太冷, 容見走路很慢, 不知道要走多久, 索性一路都由明野抱着飛去了。
一般的宮廷侍衛,即使品階不高,但只要用心觀察,知道平常巡視的大概時間與路線也不難。更何況是明野,對于這類事情更是了然于心,挑的無人偏僻的路線,一路都很順利。
但與上一次相比,這一次是在雪夜,行經之處,不可能了無痕跡。
比如現在,路過一個湖邊的時候,不遠處有三個執燈提刀的侍衛,其中一個突然聽到些許響動,警惕道:“那邊是不是有人?”
明野方才踩過一個枝頭,壓了滿樹的雪連再輕的動作也經不起,積雪簌簌而落,雖然不是人聲,但也發出了些動靜。
容見吓了一跳,屏氣凝神,連呼吸都不敢了。
他覺得自己像是逃課的學生,倒黴地遇到了檢查老師,生怕被抓到後在全校同學面前道歉。當然現在的後果要嚴重的多。不過在之前人生的偶爾幾次不道德逃課中,容見沒有一次是以這樣的姿勢跑路的——被另一位同學抱在懷中。
比被老師抓到的後果更嚴重,這樣逃課被別人看到,會被嘲笑到畢業吧。
在這樣的緊張時刻,容見不着邊際地想了很多。
明野鎮定自若,他還有空閑抖了抖披風上的雪。
另一邊的侍衛正在說話。
“不就樹枝動了一下。或許是什麽躲雪的動物跳過枝頭,不小心搖了滿樹的雪。那邊又沒有路,還是別去了。”
“眼花了吧。要去你們倆去,我在這等着。”
“算了算了。不去了,自找麻煩。巡視完這一圈……”
幾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容見松了口氣。
兩人繼續前往湖心亭。
過了一會兒,容見堅持要勾明野的脖子。
上次最開始很害怕的時候也勾了,但後來感覺很安全,容見就松開手,去觸碰別的東西。
明野有點拿他沒辦法,容見看起來非常固執,非做不可,便低下頭,任由他勾了。
他好笑地問:“殿下這麽害怕嗎?”
容見“唔”了一聲,沒有回答。
片刻後,明野知道了真正的理由。
容見伸出手指,緩慢地摸索着,替明野拂去堆積在領口的雪。
可能他只能遮擋分毫,但也願意為明野擋雪。
長樂殿與湖心亭不算很遠,途中沒有別的意外,很快就到了湖邊。
容見暈暈乎乎,還沒意識到已經到了,明野也沒放下他。
雪是入夜後下的,棧橋上便沒有人打掃,實在很滑,明野總疑心容見連走路也會跌倒,索性就那麽抱着穿過棧橋,推開了湖心亭的窗門。
明野道:“到了。”
他這麽說着,把容見放了下來,随手點亮了一旁的燭火。
燈火亮起,容見反應了一下,人在黑暗中的本能是向光亮看去,他卻偏過頭,望向了明野。
明野解開披風,将一邊挂着的另一條披風遞給容見:“殿下坐下來吧。”
明野先點燃炭火的時候,容見坐到了桌邊。
不大的桌子上擺着小火爐,幾壺新酒,因壺的樣式不同,裏面盛着的酒大約也不一樣,可供選擇。桌子邊還有幾個食盒,容見打開來看到是各色點心,伸手拿碟子的時候,手指一僵,東西滑了下去,險些砸碎了。
容見低頭看了一眼。
明野也看了過去。
容見的手生得很漂亮,手指纖長,指節微微凸起,卻不顯得過于削瘦,有種如玉般的美麗。現在卻凍得通紅,不自覺地瑟瑟發抖。
但這不是明野沒有保護好他,容見本來整個人都被塞在披風裏,即使外面再冷,他也很暖和,是自己非要伸出手。
明野看向一邊才燒起的炭火,溫度太高了。
人的體溫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明野将袖子卷起幾道,露出手腕和一小截手臂,讓容見的手可以搭上去取暖。
他的體溫一貫不高,總是讓容見覺得冷,但溫度恒定,對于現在的容見而言,就很溫暖了。
容見連連搖頭,他自認還不至于脆弱到這種地步,而且明野這麽做……
不、不大好的感覺。
明野并未收回手,他說:“是臣的錯。”
明明是容見的錯。
又吓唬他:“萬一生了凍瘡,殿下又要提筆寫字,該如何是好?”
容見遲疑不定,還是不願意。
明野便捉住容見的手腕,用比較冒犯的方式達成了目标。
容見呆了呆,他哪想到這樣的發展,明野看起來很禮貌來着。
他嘗試了幾次想要抽回手,但都是徒勞無功,明野這樣的高手想要制服自己這樣的鹹魚何其簡單,最後只好屈服。
容見輕輕道:“……已經捂熱了。”
他動了動指尖,在明野的手臂上按了一下,竟不怎麽按得動。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好大。
大約是炭火燒起來了,容見臉紅耳熱,他嘗試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問道:“那個時候,你怎麽在外面?”
明野道:“去的時候,推開窗戶,殿下正好在睡,就在外面等着了。”
窗戶能從外面打開,卻不能從外面合上,所以明野一直按着窗戶,容見第一次沒能推開。
“畢竟是殿下的寝宮,臣不請自來,總是不太好。”
容見沒覺得有什麽不好。雖然他對于寝宮的信任與安全感源于任何人進出都要有他的應允。但這個任何人裏并不包含明野。、
他說:“你不要這樣。下次可以直接進來,外面太冷了。”
不冷也可以。容見是這麽想的,卻不太好意思說出來。
明野道:“不太冷。”
容見蹙着眉,連手指都握緊了:“怎麽會不冷?”
明野的語氣平淡,說出來的話卻像是欺負人:“我和殿下不一樣。”
容見和明野不太一樣,容見在風雪裏吹上小半個時辰,可能就要生病,對明野卻不會有任何影響。
容見很想和這個人理論,卻又做不到理直氣壯,只好作罷,但還是叮囑道:“以後不用敲窗戶了,直接進來就好。”
不免想到要是正好撞上自己換衣服怎麽辦,又覺得不會那麽倒黴。
這麽過了一會兒後,湖心亭就被炭火烘得很暖和了。
既然是賞雪,那必定是要看到雪的。
明野偏過身,推開了窗。
剛打開窗的時候,風雪一下子灌了進來,容見一時不察,頭發被吹到了臉頰上,明野擡手替他打理那些碎發。
在此之前,他們之間不會這樣,這麽的毫無戒備,可是現在卻好像很尋常了。
明野也察覺到了,他調整了窗戶的角度,令風吹向另一邊,以容見的視角也可以看到窗外的雪。
容見呼了口氣,他本來是想要說謝謝的,卻發現明野替他打理完頭發後,沒有松開手。
他仰頭看着他,神色有些茫然,不知道緣由,但也沒有阻止,任由這個人的動作。
明野的指尖是冷的,沿着眼角一點一點向下滑,路線似乎是固定的,順着臉頰,最後停在了下巴尖那裏。
恍惚間,容見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是眼淚的痕跡。
容見在校場的臺子上哭了很久,眼淚劃過臉頰,帶走脂粉,留下沖刷過的淚痕。回到長樂殿後,容見連收拾自己的力氣都沒有,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又被明野帶了出來。
容見覺得丢臉。
他擡起手,擋住明野的眼睛,獨斷專行道:“不許看了。”
人的臉可以塗抹脂粉,也可以不塗抹脂粉,這兩種狀态容見都可以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兩種狀态混合,就像他此時的臉。
一定很糟糕。
明野很低地笑了笑,容見沒有說為什麽,他卻知道緣由:“殿下很好看。”
容見疑心這個人在哄騙自己,但還是上當:“真的嗎?”
“真的。”
這樣舉着手也很累,何況繼續下去好像就賞不了雪了,容見想要放下了。
遲疑不定之際,明野忽然開口道:“殿下不要哭了。”
容見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哭的時候,他其實沒想太多,現在回憶起來,只覺得情緒失控,磕磕絆絆地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
明野繼續道:“真的要流淚,也別在臣不能看到的地方。”
容見的心一顫,他“哦”了一聲:“以後不會了。”
也不知道是不會什麽了。
容見收回了手,逃避地看向窗外。
此時的雪依舊很大,紛紛揚揚地撒了下來,落在湖面,轉瞬即逝,與湖水融為一體,但從天空落下的姿态很美麗,每一片都是獨特的。
明野坐在另一側,溫酒熱茶,挑了些點心,推到容見面前。
在幾種酒裏,容見最愛喝的是甜米酒,他沒有開口,接下來溫的便都是這一種了。
明野總是會把容見照顧得很好,可能長公主身邊有很多侍從,可是将容見照顧得最好的卻是沒有什麽經驗的明野。
容見多飲了幾口酒,整個人的身體都熱了起來,大腦混混沌沌,像是一個被很妥帖照顧着的、貪心不足的小動物,一旦暖和起來,就要撒嬌,就會想得更多。
他托着腮,有點閑極無聊地揉捏着自己的耳垂,望着對面的明野。
明野已經重新梳理好了頭發,他換了一件衣服,裏面穿的是雪白氅衣,将身形襯得英俊挺拔,是無人能及的翩翩公子。
校場比試過後,在回去的路上,還有在宴會上,随行中的大臣談論起了明野,甚至有幾個想要打探他的家世生辰,将女兒嫁給他。即使明野現在官職低微,籍籍無名,無人知曉,可一旦嶄露頭角,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無量。
明野天資卓絕,相貌英俊,文成武就,本該被人看到,被人欣賞,被人崇敬,但是聽到那些大臣的話時,容見的心卻變得酸澀。
這不是明野的錯。容見很清楚,他可能确實很自私,對明野有那樣的獨占欲。因為即使容見再遲鈍愚笨,不知分寸,也從很早就察覺到,明野對自己超過了一般的盡忠職守。
他是對自己說永遠的人。
那些平常不會說的話脫口而出,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容見低着眉眼,半是認真,半是自暴自棄地問:“你……從前這麽照顧過別人嗎?以後也會這麽對待別人,像對待我這樣嗎?”
明野舀酒的動作一頓。
容見姿勢懶散地坐在對面,昏黃的燈火下,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他垂着眼的神态顯得很可愛可憐。
大約是飲酒的緣故,容見的嘴唇上沒有了口脂,卻依舊很紅,看起來非常柔軟,微微沾着水澤,很适合被人親吻。
明野的目光一頓,又稍移開了些。他的目光深沉,平常的眸色是漆黑的,像是此時外面的湖泊,無論有多大的落雪,也無法掀起波瀾,容見也不能看透。
他随意地道:“殿下怎麽忽然這麽問?”
也許是他的态度看起來很漫不經心,令容見不能滿意,他更加沖動:“那我的花钿,會送給別人嗎?”
其實容見知道明野不會送,也沒有可送的人,還是故意這麽問。他覺得自己很惡劣,是個壞蛋,但還是要問。
人為什麽會突然變得面目全非,容見不能理解。
與容見相比,明野顯得平靜得多,也理智得多,他說:“殿下,禦賜之物是不能給別人的。”
明野說的是事實。這樣的禦賜之物,的确應該供在家中,時刻感恩在心。
他說的沒有錯,容見很明白,但明野似乎永遠那麽理智,不會動搖。
容見的左手還搭在明野的手臂內側,他們之間那麽親近,可容見的語氣卻并不真摯,像是置氣,又似乎有很多複雜的感情,他無法分辨,最後說的是:“我特許你可以送給別人。”
容見發現自己的心會随這個人的一舉一動而顫抖,明野的理智都令此時的自己難以接受。他不知道緣由,也許是吊橋效應,也許是荷爾蒙,也許是醉酒,總之他依賴這個人,他無法忽略這個人,他只想在這個人身邊,他想得到很确切的回應。
像對他說“永遠”時那樣确切。
但是随着他将每一個字說出口,那些沒由來的不甘心不情願都在最後時刻消失。
如果,如果明野真的能遇到喜歡的人,那也沒有什麽不可以的。
他希望明野能得到幸福。
在《惡種》的結局裏,明野登上皇位,至少在這本書的歷史上,他終将成為千古一帝,但也沒有任何妻妾。無論出于生理上的需求,還是政治上的考慮,抑或是為了将來的局面,明野也該擁有一位妻子,可是他始終沒有那麽做。
明野是不會戀愛、也不會付出感情的人。
很多人都這麽覺得,加上書中很少描寫他的心理活動,所以讀者也不知道原因,只是在評論區擅自猜測。
什麽大丈夫何患無妻,什麽智者不入愛河,寡王一路碩博。
容見也不明白,但《惡種》只是一本小說,故事結束,紙片人的圓滿也是圓滿,容見不需要明白。
可他現在在這本書裏,明野不再只是由那些話構成的紙片人,他真實地活着,他的血肉是熱的,他也有喜怒哀樂,高興的時候眉眼裏有很溫和的笑意,無奈的時候也會嘆氣,他記得自己的每一句話,很溫柔的包容自己的任性。
可能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很完美的愛,但容見希望明野可以那麽幸運,能夠被愛着的人同樣珍視。
因為明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容見感覺到眼眶的濕意,但不至于凝聚成眼淚,他努力睜大了眼,忍不住問:“那……你會喜歡什麽樣的人?”
明野沒有說話,可能是容見的問題過于突兀,連明野都沒想到該如何回答。
容見卻迫切地需要轉移注意力,他不想在一天裏哭第二次,這讓他覺得自己過于軟弱,也不想再讓明野看到這樣的自己。
于是凝視着一旁搖晃的燭火,一邊漫無目的地瞎想,自問自答道:“你的學識這麽好,對方也要很聰明。”
他只說到這裏,剩下的還在想,但明野的無論什麽地方都很出色,所以對方什麽地方都要很好。便産生一種疑惑,覺得原文裏明野沒能找到喜歡的人,可能是除了他以外,沒有誰能那麽完美。
想到這一點,容見又想勸明野,擇偶的标準不能定那麽高,否則會喪失很多樂趣和可能。
實際上定下那麽高标準的是容見,将明野當做标準的是容見。
容見終于偏過頭,看向明野,兩人對視時,他看到明野眼中的笑意,以為自己很聰明說得很對,心裏卻并不高興,反而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明野擡起手,拂去容見鬓邊飄落的幾點雪花,總有那麽幾片很特別、不随風逐流的,他說:“我沒有這麽照顧過別人,以後也不會對別的誰這樣了。”
容見怔了怔,睜大了眼。
不知何時,明野的手中多了那支花钿,也許是忘記放回去了。他站起身,擋住了燭火,為容見戴在鬓角,使那支花钿重新得到了光彩。
明野平靜道:“殿下的東西永遠都是殿下的,不會給別人。”
容見的每一次任性都得到了回應,然而還要糾纏不休:“還有……問題沒答,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明野坐在容見的對面,想了片刻。
他是真的在想,而不是裝作思考。一般而言,他的一言一行,早已在預料之中,很少會需要思考這麽長時間。
何況是沒有意義的事,沒有結果的問題。
明野曾經活過一次一次,不需要假設,他可以直接告訴明野結果。
在這樣月光消逝的初雪夜晚,在這樣寂靜無言的湖心亭中,為了容見殺人,為了容見提刀,為了容見做很多事的明野,就像一個普通的少年人一樣閑談這些無聊的事。
容見的心似乎也因為等待而被懸起的鋼絲吊起,他感覺自己正在被勒緊。
兩人對視了一眼,明野說:“我喜歡就可以。”
容見的高标準都不作數,別的都不重要,明野喜歡就可以。
明野喜歡眼前這個經常不聰明、顯得笨拙,不會半點武功,比落下的初雪還要脆弱的容見。
沒有道理可循,沒有理智可想,一切評判标準都失去意義,明野就是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容見的自私和無私,明野的喜歡和欲望。
感謝喜歡,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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