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玄烨親政了,朝廷卻依然少不了輔政大臣,正當他要大展身手、與朝中大臣權衡力量之時,他收到一份來自太子太保、內大臣蘇克薩哈的奏疏,蘇克薩哈以年老體衰,身染重病,不能效忠于萬歲跟前為由,請求辭政,回到盛京,為先皇帝守陵寝,以此才能保一線生息,全身而退。

玄烨看了這份奏疏,原本該高興,如此一來,蘇克薩哈辭政,同樣身為輔政大臣的鳌拜又焉能再把持朝政不放?

然而,玄烨默聲沉思了,坐在禦榻上紋絲不動,不知是否該批準,倘若批準,必定會對鳌拜造成極大的不利,而他剛親政,若是将鳌拜逼急了,又該如何處理?

親政後,他的皇祖母便退居幕後,不再幹涉朝政,所有的一切必須由他親自處理,因此,蘇克薩哈請辭之事,成了他親自為政後的第一個艱難問題。

玄烨想了一陣,在做出決定之前,他在自己乾清宮的小書房內召見了鳌拜,鳌拜已經看到了蘇克薩哈的奏疏,此時正在氣頭上。

過去漢大臣上奏的漢文奏章他看不懂,全憑索尼處理,或是叫大學士直譯給他聽,多半理解點意思,而索尼一去,鳌拜的親善班布爾善便做了內秘書院的大學士,此人極為精明,漢大臣在奏章中如何含沙射影一眼瞧出,如今讓鳌拜知道那些漢大臣集體串通揭他這幾年将朝廷治理得烏煙瘴氣,偏偏蘇克薩哈又以辭政來一招以退為進,他鳌拜當真要惱火,并對蘇克薩哈充滿了恨意!

鳌拜前腳剛走進書房,洛敏後腳便到了乾清宮,她并不知道玄烨召見了鳌拜,依舊笑意盈盈地走到小梁子面前,卻瞧見小梁子面色凝重,洛敏覺得奇怪,便問:“皇上呢?”

小梁子壓低了腦袋,輕聲道:“回公主,皇上召見了鳌大人,這會兒正在裏頭談話呢。”

聞言,洛敏驀然瞪大雙眼,問:“你是說鳌拜鳌大人?”

小梁子點頭。

洛敏朝門口望了一眼,随即低頭暗忖,心裏不由浮起一絲擔憂,她不清楚這幾天朝堂發生了什麽,可玄烨才親政七日便召見了兇神惡煞、獨攬大權的鳌拜,可是要對他做出什麽手段?印象中,玄烨與鳌拜的矛盾激化應該在鳌拜擅殺蘇克薩哈及其一家之後,蘇克薩哈……一個念頭猛然從腦海閃過,難道是蘇克薩哈決定告老歸田和鳌拜來個魚死網破了?若是真的,那玄烨會怎麽做?此刻他會不會有危險?

她雖知今後玄烨會順利擒舀鳌拜,可在那之前,她不能保證玄烨會安然無誤,畢竟史書并沒有詳細記載。

許是關心則亂,她竟是燃起一股子沖動,恨不得直接沖進書房看個究竟,然而才動步子,便聽到前方木門“吱呀”一聲,繼而走出一個身穿石青色官袍的高大男子,洛敏立即退到一邊,埋低了頭,幸而鳌拜今日怒氣正盛,才不會注意左右,否則洛敏這樣興許會叫他認出來,屆時便真的麻煩了。

直到鳌拜走遠,她才擡起頭,旋即轉身走進書房,放下食盒,心中非常焦急。然而這頭着急,那頭的少年皇帝卻不動聲色地站着練字,屋子裏一片寂靜。

洛敏見他如此氣定神閑,想必剛才沒出什麽事兒,是她多慮了。她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玄烨身邊,看着他寫的字,頭腦一瞬間冷靜了下來,“你這字,真是越發好了,若不是怕別人有心,真想問你要來,裝裱了再挂到我屋裏。”

玄烨擱了筆,看着她道:“你若想要,便舀了去,只當是兒臣獻于皇額娘的一片孝心,何必想得過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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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敏恍然,确實是她想多了,雖不能挂在自己屋裏天天看着,可放在榮惠屋裏也是一樣,反正隔得不遠,多走動走動,也就能睹物思人了。

“也是,還是你想得周到。”

“不是我想得周到,而是你看上去有心事,方才着急進屋,倒不像你的一貫處事。”

“我聽說你召見了鳌拜,心想他會不會……”

“過去不是你讓我沉着冷靜、隔岸觀火?這會子倒是自亂陣腳了。”玄烨笑道。

“那還不是因我……”她也是關心則亂,不曾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玄烨他,遠不是當年那個意氣用事的三阿哥了!

“好了好了,我知你在為我擔憂。”玄烨心頭喜滋滋,鳌拜在自己心中倨傲無禮的影子也都暫時消去了,“我召鳌拜只是為了試探一下他的心思是否如我所想。”

“你要怎麽做?”

“我命鳌拜舀了蘇克薩哈的奏章交由議政王及貝勒大臣們會議,稍後回奏了再做安排。”他雖親了政,朝中政事卻非他一人能夠掌控,同時,他想投石問路,試一試鳌拜的深淺。

洛敏了然地點了點頭,既然他已做出了決定,她便不再多問,只要他沒事就好。

三天後,洛敏再見玄烨,卻在他臉上瞧見了與前幾天大相徑庭的神色,他沉着臉,陰雲密布,繼而冷笑一聲:“才三天時間,鳌拜竟擅自主張将蘇克薩哈下了獄,還定了二十四項大罪,要淩遲處死!”

端着點心的手一頓,洛敏雖有意料,可親耳聽來仍是驚異道:“二十四項?”

“折子在這兒,你自個兒瞧。”玄烨毫無顧忌地翻了案桌上的奏折,遞給她,洛敏接過打開,頓時一片安靜,只有翻動折子的的細微聲響,折子上羅列了鳌拜為蘇克薩哈拟定的二十四項大罪,全都符合歷史。

洛敏邊看,玄烨邊根據記憶道:“這二十四項罪狀也并非全然無理,前面數項說他懷抱奸詐、欺藐主上、任意詭飾倒是屬實,當年皇阿瑪病重,他卻妖言惑衆,而哭送皇阿瑪梓宮時,他竟敢乘馬,還用皇阿瑪陵寝之陵磚砌自家廚房……他固然有罪,但卻罪不至死,更不該判淩遲之嚴刑!皇姐,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洛敏阖上折子,一臉關切地看向他,“你當初命鳌拜傳旨議政王大臣必然有自己的用意,只是他們瞧你年幼,又親政不久,想你什麽都不懂,便大力操控如前,卻忽視了皇帝不再是當年的皇帝,經此一事,鳌拜專橫已是昭然若揭。”洛敏頓了頓又道:“雖說如此,可鳌拜權傾中外,議政王大臣們不能不有所顧忌,必然會投其所好……既然事已成定局,蘇克薩哈也只能認命,你也別怨自個兒,好歹算是除了一個隐患。”

玄烨心頭顫動,不想最了解自己的還是他最愛的皇姐。沒錯,他本想讓議政王大臣們會議蘇克薩哈是遭鳌拜逼迫才不得不辭政,鳌拜專橫自明,也理應一同罷輔政,留下一個沒有主見的遏必隆便好對付了,怎料他還是低估了鳌拜在朝中的勢力!

他如今最該留心的果真還是鳌拜,至于蘇克薩哈的生死,以他這個尚不得民心的皇帝來說,已是由不得他了,何況他也不能為蘇克薩哈而和鳌拜撕破臉皮,那樣便要鬧得狗急跳牆了!想來往後還得從長計議。

洛敏見他沉默,又道了一句:“若是皇瑪嬷,定也不想你為此費神,蘇克薩哈确實犯了大不敬之罪,只是當年無人揭發,你我都是親眼瞧見的,治罪殺他,也算不上是君主失德,要怨也只能怨鳌拜将罪治得太嚴。”

“若不費神,倒還真成了姑息養奸。”玄烨深皺眉頭,苦笑一聲。

“養着吧,養到他驕橫跋扈、衆叛親離,咱們也就先忍着,慢慢積蓄力量,再伺機而動,最後一舉除之。”

江山社稷、生殺大權在他手中,又豈能交由他人?這個鳌拜,他是除定了!

康熙六年七月己未,鳌拜逼迫玄烨下旨,玄烨懇求鳌拜能否将淩遲改為絞殺,鳌拜心想反正是一死,便勉強答應,最後以二十四項大罪絞殺處死了蘇克薩哈及其子姓。

七月癸亥,玄烨加恩輔臣,鳌拜、遏必隆輔政七年,大有功于社稷,此次又扳倒了蘇克薩哈,為朝廷除了後患,在原有的爵位上又加此二人為一等公。

此事傳入太皇太後耳中,即刻召了玄烨進慈寧宮,問他這樣做的原因,玄烨起初是憤憤不已,說到後來,眼裏亮光閃閃,更是胸有成竹,他不能讓鳌拜、遏必隆二人如王莽、曹操那般欺負孤兒寡母,他不會讓歷史重演!

除此之外,他還要給聯名奏請他親政的藩王及他們的世子等人加封受賞,以示國恩。

看着如今的玄烨,太皇太後不禁熱淚盈眶,玄烨長大了,她該放心了,他的皇阿瑪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索尼病死,蘇克薩哈被絞殺,遏必隆一如既往,逢人打哈哈,當年叱詫風雲的四大輔政,如今俨然只剩鳌拜一人呼風喚雨,鳌拜的專政,更令玄烨怒不可遏,然而怒歸怒,不可輕舉妄動。

就這樣,在喜怒交織中,人們度過了康熙六年。

康熙七年的春天,京師紅霞滿天,大倉木胡同喜慶非凡,簡親王府迎來了七年以來的頭一件喜事,簡親王德塞與乾清宮三等侍衛塞林之女完婚。

是日,洛敏作為德塞的同胞姐姐,得太皇太後允旨出宮道賀。親王迎娶侍衛之女當真可與前年鳌拜之侄迎娶和碩公主相比,同樣是隆重盛大,親王府前也是絡繹不絕,朝中大臣紛紛高冠彩服,手持賀禮,逢人嬉笑。

喜宴擺在正堂和正堂前搭了天棚的院子裏。那一桌桌五彩缤紛、琳琅滿目的席面大半都由皇家賞賜。院子裏兩人一席,招待的是三品官和二品漢官;正堂裏一人一席,請的是內院大學士、六部堂官及領侍衛內大臣,其中占多數席位的,卻還是幾位叔王。德塞坐在主位,他的幾個兄弟墨美、喇布、雅布等分在他的左右席陪客,前簡親王的幾位福晉、側福晉、庶福晉也都在這裏。

德塞今日穿了一身喜慶吉服,他腰板挺得筆直,坐礀相當周正,臉上的表情非常喜悅和氣,就像萬裏無雲的晴空,宴席間的談笑輕松歡愉。

前院的喜宴十分熱鬧,洛敏卻不在席間,而是備了禮獨自坐在後花園飲茶,弟弟結婚大喜,她自然高興,只是她不高興在前院笑得臉部僵硬。

直待前院酒過三巡,暮色四合,洛敏才親自見上弟弟一面,給他道喜。王府後花園大有專供飲宴的亭子,洛敏正在亭子裏,前院宴席一散,德塞便聽下人通傳,匆匆趕來見她。

“額雲!”德塞一臉喜色,似有三分醉意,笑呵呵地朝她大步走來。

見是德塞,洛敏笑着放下茶壺,站起身看着他奔到自己面前,“今兒起你便是大人了,可不能再像兒時那般随意嬉笑了,要有王爺的樣子,也要有夫君的氣度。”洛敏執起手帕蘀他擦了擦額上的汗,又掖了掖領子,語重心長地笑道。

“嗯,塞兒明白。”說着,他坐了下來。

洛敏在他對面坐下,見他徑自斟茶,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這孩子,真是越長越像洛奇了……莫名地,她竟又想起了三百多年後的生活,不知洛奇過得如何,是不是也已經結婚了?

洛奇……德塞……他們長得一模一樣,而她自己,倒是和敏公主長得完全不同,過去不怎麽在意,此刻竟是覺得神奇。

“額雲,喝茶。”

洛敏回神,笑着端着他送上的茶盞,抿了一口道:“恭喜塞兒今日大喜了,只是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宮了。”

“啊?可我才與額雲相見呀!”德塞騰地站起,滿是不舍。

“傻孩子,要想見面還是會有機會的,待到了大節日,你我便能再見,又或是你趕緊和福晉生個胖娃娃,我也好來道喜。”

聞言,德塞倏地紅了臉,羞澀得不敢說話,洛敏仍笑着,瞧他的樣子,不必問,也知他是喜歡鈕祜祿氏了。

洛敏放了心,與德塞道了別,回宮的路上,她又斂起了笑容,有一個念頭,始終圍繞心頭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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