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洛敏回到宮中,由雲秋服侍着盥洗更衣,她累極了,伸直手臂像個木頭人似的任由雲秋擺布,一句話也不說,就連奉茶也不喝,雲秋見她自離開簡親王府後便一直這樣,心事重重,心裏擔憂,卻也不敢多問。
“太後吉祥!”雲秋的聲音忽然令洛敏一愣,繼而直挺挺地轉過身來,榮惠面帶微笑,淺淺的梨渦、熠熠生輝的眸子,令她即刻醒過神來,“敏敏給皇額娘請安。”
榮惠伸出手,拉着她,“這是怎麽了?不是才從簡親王府回來?怎瞧不見一絲喜色?”
洛敏愣愣地望了榮惠一陣,搖了搖頭,笑道:“塞兒大婚,敏敏是高興得傻了。”
聞言,榮惠笑容更深:“你這孩子……也是,自你阿瑪額娘大逝後,王府裏不曾見過大喜,如今塞兒成家,想必你阿瑪額娘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嗯,塞兒如今很幸福,阿瑪和額娘在天有靈,定會寬慰了。”
為人父母,養育子女,除了見他們健康成長,亦是盼望着孩子們成家立業,只是簡純親王夫婦沒有這個福氣,早早離了世。
榮惠一雙明亮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絲灰暗,在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輕摟着洛敏,待她如往初。
洛敏靠着榮惠,随意問道:“皇額娘,和敏敏說說額娘的事兒吧。”
榮惠身形一頓,笑道:“你鮮少過問你阿瑪額娘之事,今兒怎來了興致?”
“塞兒成人,敏敏為之高興,也蘀阿瑪額娘高興,只是我與塞兒未能在阿瑪額娘在世時奉孝膝下,敏敏慚愧,如今才想着多了解他們一些。”
“那敏敏想知些什麽?”
“皇額娘不妨說說您與額娘在科爾沁時的生活。”洛敏從榮惠懷裏睜開,一雙眼睛發亮似的盯住她。
榮惠怔了怔,穿過洛敏的眼睛,記憶慢慢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時候,用滿人的話來講,她和姐姐都還只是天真爛漫的塔拉溫珠子,什麽都不懂,只知道故鄉的大草原、無邊無際的科爾沁,她們活潑愉快地高歌,歌聲響遏行雲,她們騎着駿馬,在遼闊的草原上飛馳,坐在馬背上仰望藍天白雲,無憂無慮。
那時候,她們以為那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也以為可以幸福一輩子,與藍天為伴,與草原為舞,可是她們不曾想到,幾年後,她們來到了廣袤的大清國,一個成了親王福晉,一個嫁給了大清的順治皇帝,夢想破滅了,草原上的歌聲不在了……
人人以為嫁入皇家便可享盡一生榮華,作為國母更是深受百姓景仰,可又有誰知,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被禁锢在紫禁城的大院子裏,飛不出,逃不走,她的阿姐亦是如此,她們再也不能在草原上高歌,再也不能無拘無束地放聲大笑,滿蒙聯姻,她們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牽涉着千絲萬縷,她們的一生唯有這樣了,也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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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能和阿姐在京師相依相伴,可惜阿姐命薄,還沒看着兒女成家便已離他們而去……
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
美麗的姑娘,紮着破亂的裙,
駿馬的步伐輕巧,姑娘的歌聲醉人,
幽深的大草原,寬闊的斡難河,撫育着幼小的孩子們……
不知不覺,榮惠哼起了久違了的高亢悠長的曲調,眼裏泛着淚光,氣氛一下子傷感了起來。
榮惠唱得真情,說得動容,就連洛敏也在驟然間感到心熱鼻酸。
誰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可幸福總會選錯人。
洛敏本想繼續問下去,不想勾起了她埋藏心中多年的心酸,便不忍再問了。
當歌聲戛然而止,洛敏扯了帕子給她擦臉,榮惠臉上重又漾起了笑意,遮掩臉上的幾分尴尬,道:“大喜的日子,本該高高興興,可額娘我又掃興了。”
“不,皇額娘是真情流露,您的歌聲渀佛讓敏敏看到了無邊無際的大草原,看到了您的故鄉科爾沁!”
“那敏敏可想學?”
洛敏點頭,如此愉悅歡快的曲調,換做任何人聽了都想哼上幾聲,只是她又怕勾起榮惠的記憶,傷了神。
然而,洛敏方點頭,榮惠便又扯開嗓子唱了起來,不同的是,這一回是真的歡愉,渀佛歌聲圍繞着白雲,飄揚在遼闊無邊的大草原上,久久不散。
洛敏跟着榮惠唱,一高一低,此起彼伏,響徹整座慈仁宮,宮裏林立的太監宮女不懂蒙語,也不知道這對母女在唱些什麽,只是被高亢的歌聲感染着,似乎自己不是身在紫禁城,而在廣袤的草原之上。
天色黑暗,星辰明亮,慈仁宮外的夾道上,一對年過半百的主仆提着宮燈,慢悠悠地路過,聽到歌聲,身份尊貴的那一位停下了腳步,擡起頭仰望着星空,一時間,眼前的一切全都模糊了。
“老祖宗,這歌聲……”蘇麻喇姑看向太皇太後。
“可像四十年前的你我?”
蘇麻喇姑心頭一悸、鼻頭泛酸、熱淚盈眶,四十年前,她們也是這樣相依相伴,在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唱着高亢嘹亮的歌兒,一片歡聲,四處笑語。
想不到已經四十年了啊!更沒有想到還能幽深的宮苑裏聽到故鄉的歌……
“像,卻又不像。”
太皇太後放平了視線,望着慈仁宮的大門輕嘆一句,“是啊,她們是母女,而咱們……是姐妹。”
蘇麻喇姑眼裏的淚光閃爍不定,淚花悄悄滑落臉頰,四十年的始終不渝,她們之間早已不再只有主仆之情,還有一份深厚不可估量的姊妹之情!
“若是再年輕個二三十歲,咱們也跟着一塊兒唱,可我老了,有心無力,還是回宮念佛去吧!”
“太皇太後風華依然不減當年,在奴才的眼裏,您永遠是當年那個俏麗無雙的小格格!”
太皇太後但笑不語,她知道蘇麻喇姑說的不是奉承話,卻也不是真正的大實話,她哪還是當年那個青春洋溢、輕松灑脫的布木布泰?她如今只是一個至尊至貴、至高無上的孤老太婆!
想起早上梳頭時,蘇麻喇姑又偷偷拔了她的白頭發,她以為自己很小心,不會被她發現,可是,頭發長在自己頭上,有幾根黑發不知,但有幾根白發,一目了然。老太婆了,哪有頭發不白的道理?
她扯開嘴角笑了笑,舉步向前,蘇麻喇姑緊跟着,追随着她的女主人。
五月的清晨,洛敏依例前去慈寧宮請安,因天氣熱了起來,她讓雲秋備了頂肩輿,坐在上面由人擡了去。
肩輿輕輕地一晃一晃,甚有節奏,洛敏坐在上面神色無常,只是心裏覺得頗為好笑,渀佛由人這般高擡着,才像是一個真正的公主。
肩輿停在慈寧宮前,洛敏由雲秋扶着走下,聞着一路花卉混雜着檀香,慢慢悠悠地走了進去。
慈寧宮寝殿側的西次間內,太皇太後坐在明黃寶座上,手裏抱着一個孩子,正滿心歡喜地逗弄着,洛敏輕輕走上前,行了請安禮,太皇太後笑容滿面地看向洛敏,“敏丫頭,來瞧瞧,這是玄烨的大阿哥。”
洛敏心中一顫,随即又堆上笑容,走了上去,低頭看向那八個月大的孩子,一瞬間,酸澀退去了,竟是浮上了一絲絲甜蜜,這孩子,長得與玄烨何其相似!
大阿哥在去年九月出生,那會兒玄烨才親政兩個月,忙得不可開交,甚至顧及不到懷了孕的榮貴人,直到榮貴人分娩的消息傳到乾清宮,玄烨才想起此事。
雖說是酒後誤事,對榮貴人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可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人心都是肉長的,那時候見了粉嫩嫩、皺巴巴的大阿哥,他也是激動過的、高興過的,因為那是愛新覺羅·玄烨的第一個兒子,他有後了,大清有後了!
看着玄烨緊張、激動的模樣,洛敏難過是有的,轉而高興也參雜了一些,那是他的兒子,若是因對生母無愛而冷落孩子,那才真的叫她感到心酸而發寒。
如今這樣,對誰都是最好的。
洛敏伸手輕輕撥弄了大阿哥的小臉蛋,滑嫩嫩的惹人憐愛,粉嘟嘟的小嘴張開吐着唾沫星子,逗得太皇太後眉開眼笑。
“大阿哥,我是你姑姑,可要記得哦。”太皇太後賜了座,洛敏坐在邊上前傾身子與大阿哥嘻嘻哈哈。
“哀家瞧這孩子與敏丫頭你頗有緣,來,你來抱抱。”說着,太皇太後正要把孩子交給她,誰知她卻退縮了,長這麽大,她從沒抱過孩子,真怕弄傷了幼兒。
“皇瑪嬷,還是讓奶娘來抱吧,您瞧大阿哥,好像是餓了。”她瞧大阿哥努着嘴,一張小臉沒之前和悅,猜着是不是餓了。她沒帶過孩子,卻也曾見同事帶過,多多少少還能猜個幾分。
太皇太後湊近一瞧,看準了苗頭,“喲,看來是真餓了,蘇麻喇姑,趕緊抱去給奶娘喂奶!”
蘇麻喇姑上前一步,雙手托住幼小的嬰孩,小心翼翼揣在懷裏。蘇麻喇姑抱走了大阿哥,太皇太後沒了樂子,便又尋到了洛敏身上,“你皇額娘近來可好?”
“回皇瑪嬷,皇額娘一切安好。”
太皇太後端起茶盞,掀了茶蓋,呷了一口,半垂着眼睑道:“前幾日正巧路過慈仁宮,聽到你們娘倆兒在唱小曲兒,很是動聽。”
洛敏微微一愣,“皇瑪嬷當時在慈仁宮外?怎不叫人通傳一聲?”
太皇太後輕輕将茶盞擱在炕桌上,擺擺手,“那會兒夜深了,你們娘倆兒唱得興致高,哀家聽聽也就罷了,不好打攪,想來也有四十年沒聽那曲子了。”
“皇瑪嬷若是不嫌敏敏歌喉不夠嘹亮,敏敏倒是可以為皇瑪嬷唱上一段。”
“若要真唱怎能只唱一段?敏丫頭,你給哀家再唱一曲,就那晚的曲子。”
“好。”洛敏見太皇太後今日興致濃,心裏也高興,便清了清嗓子,高歌而起:
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
美麗的姑娘,紮着破亂的裙,
駿馬的步伐輕巧,姑娘的歌聲醉人,
幽深的大草原,寬闊的斡難河,撫育着幼小的孩子們……
歡快悠長的曲調在慈寧宮中萦繞不斷,太皇太後閉着眼睛,雙手置于膝蓋,景泰藍指甲套随着節奏一上一下,不久,年輕的歌聲裏伴起了滄桑的歌喉……
一曲完畢,太皇太後睜開雙眼看向洛敏,笑道:“敏丫頭的蒙語是越發精進了。”
“那都是皇瑪嬷和皇額娘教得好。”洛敏從小由兩位來自蒙古的格格親自教養,無論是蒙語,抑或是蒙古人的習俗、生活習慣,全都不陌生,好像她天生就該生活在蒙古。
“教是一方面,到頭來還是你這丫頭有慧根,後宮幾個丫頭裏,什麽都是你學得快,如此一來,哀家與你皇額娘也就放寬心了。”
洛敏自然知道她們為何會寬心,雖不願提及,但該面對的始終還要面對。她半低着頭,看上去像被誇贊得有些難為情。
太皇太後并沒瞧她,只是望着座前袅袅升着紫煙的銅鶴香爐,輕嘆一聲道:“咱大清的公主歷來都是下嫁蒙古,月丫頭年十二便嫁了靖南王三子,那是為了安撫藩王,想來總是欠些妥當,好在敏丫頭還能代咱們回蒙古娘家一趟……”太皇太後頓了頓,看向洛敏,又道:“敏丫頭也該有十六了吧,芳華正盛,像你這個年紀早該與達爾漢王的長孫完婚,只是……”
話說了一半,太皇太後又經不住嘆氣,她雖不再說了,洛敏多半也能猜到她在感嘆什麽,傷感什麽。
康熙四年時,她的未來祖姥爺滿珠習禮親王去世了,那時候玄烨剛大婚,喜慶一陣後,太皇太後又獨自哀傷了一些時日,除了前朝大臣,後宮裏頭知道的人并不多,榮惠卻從太皇太後那兒得知了一些,并告訴了洛敏,雖多少知道史書對敏公主的記載,但她不知敏公主遲遲不嫁是何原因,如此一來,她便明白了太皇太後和蒙古那邊為何在近三年間沒有提及她的婚事。
然而,三年悄然而逝,眼下到了康熙七年,皇帝親政,朝廷政局動蕩,她卻不願去想太皇太後是否有意在近期內讓她與那位蒙古親王的長孫完婚。
數年過去,當年那張稚嫩腼腆的臉龐早已模糊不清,或許人家也早忘了自己,或許他也不想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只是長輩們一早做了決定,他們只能為了江山社稷,犧牲自己,一代一代,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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