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那一陣風

思念與旖念

林真第一次見到李震白,是在他剛滿十三歲那年。

那時他還在B市一中上學,一中是一所普通公立初中,是離王家最近的一所公立學校。

然而王家別墅位于B市北郊,距離一中去一趟就算開車也要一個多小時。

一中有宿舍可以住校,但林率那時候只有五歲,還在上幼兒園,如果林真不在家,那麽家裏能看顧他的就只有保姆了。

王德興每天不着家,說是工作忙,但林真看見過他手機裏的暧昧信息。

這一年,林母已經離世整整兩年,王德興這時候再婚別人也不會說什麽,就算他是用老丈人家的家底發家起來的,也沒人要求他給林家女兒當一輩子鳏夫,這方面世間對男人就是這麽寬容。

可王德興自己不願意,他寧可在外面亂搞,也不娶回家一個。

原因無他,他大兒子王铮不同意。

王铮當時在私立桐高高中念高三,以他的成績本來進不了這所本地最好的精英學校,是王德興四處托人找關系花了不少錢,才把他塞進去的。

王德興對王铮極其溺愛,幾乎是要什麽給什麽,就算王铮指着他的鼻子喊:“你不許再給我找後媽,來一個我趕一個,這個家以後的家産都是我的,憑什麽給別人花!”

王德興也只是慈愛地笑,連連點頭道:“是是是,都給你都給你!”

他這輩子對誰都不好,但是對他第一任妻子,還有這個大兒子,是屬實合格的。

在林母活着的時候,他還假模假式的演個好丈夫,等人一走,財産拿到手,臉變得比川劇變臉還快。

林真有時候想,不知道自己和林率誰更可悲。

林率還沒懂事,父親就已經是這樣子冷待他們,幾乎算是從沒有享受過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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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林真自己年幼時還得到過幾年所謂的父愛,盡管那時王德興就已經嚴重偏向王铮。

但到底還顧着妻子和林家人的想法,等到母親去世,林真才發現,他在王德興那裏,是連個笑臉都得不到的,王德興看着他和林率,就像看着世上他最厭惡的仇人。

這種落差感就是成人也不一定能承受,更別說年幼的林真,這讓他痛苦了好些年。

他開始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讓父親對他很失望,也産生過或許只是因為他性格不夠活潑可愛,不招大人歡喜的想法。

直到後來很多年後,他漸漸長大了,才明白,「入贅」對王德興來說是心裏最深的一道疤,這道疤痕甚至能掩蓋住林母對他的愛和好,林家對他的栽培和付出,他本該有的對親生孩子的愛。

林真和林率只因為沒有姓王,就已經是最大的罪過。

林真得顧着林率,保姆是王德興找人請的,拿的是他的錢,聽的是他的話,而王德興對這兩個兒子沒心,幹活的最會看東家臉色,林真要是也不管這個年幼的弟弟,林率就太可憐了。

林真每天早上給林率喂飯喝奶,匆匆忙忙收拾好給弟弟帶的小書包,就抱着他去坐半小時都不見得來一趟的公交車,一大早晃晃蕩蕩地先把弟弟送去一中附近的幼兒園,然後再跑着去自己的學校。

那時是初夏,清晨的路邊,野花上有着露珠,空氣裏有花朵的香氣。

但林真卻無暇去看,沒空去聞,從幼兒園到一中正好兩站地,再等車很可能來不及,打車他舍不得,只好一路跑着奔向學校。

中午林真去學校食堂快速吃完午飯,他一般只吃一個饅頭就一碗湯,偶爾吃一份素菜,吃完就拿着書去學校後面很少有人去的空地上看書背題,直到下午上課。

下午放學,林真要去學校附近的音像社打兩小時零工,代替回家吃飯接孩子的店主賣貨理貨。

打完工,他再跑回幼兒園附近的民辦接送站,在那裏把等他等到哇哇大哭的林率抱起來,一邊哄他一邊去路邊等那不知道多久能到的公交車。

這時候,林真往往會給林率準備一個小零食,或者是一塊地瓜幹,或者是一小條奶酪,他從來不拿大袋的零食給林率,一個是因為吃多了零食對身體不好,再一個是這麽小的孩子坐車總是要鬧的,他得拿這個安撫林率,吃得多了,吃夠了,也就哄不住了,再買新的零食的話,他沒錢。

零食的袋子都在他學校的書桌堂裏,每個的開口都拿皮筋綁好,林真一口都沒嘗過。

王德興是給這兄弟兩必要的生活費的,比如兩人的書費、學費、平時在學校吃飯的夥食費,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基本都可以滿足,但僅限于此。

王铮從小每天上學都有專車接送,後來到了私立桐高高中必須住校,他不必每天來回了,但周末和周一也是必須用車送的。

但林真和林率并沒這個待遇,他們的錢只夠坐公交車,吃飯也只夠去食堂。

生活上的苛刻林真還可以接受,但王德興話裏話外的,總是暗示他,他只會供給他們兄弟兩到十八歲。

王德興當時是這麽說的:“我看報道,人家國外的孩子都是長到十八歲就離家,自己打工養活自己,沒錢上學就暫時休學,等賺夠錢了再去接着上,咱們國內也該這樣,孩子就該放出去鍛煉才能成才。”

話雖如此,已經十九歲的王铮還是每周回家跟他要零花錢,他也從來都只給多不給少,寬厚極了。

這時的林真雖然才十三歲,卻已經多少明白了,他得為自己和弟弟考慮,錢不能亂花,要攢着為以後做準備。

萬一王德興在他們滿十八歲時把他們趕出家門,在法律上講,他是沒有任何罪過的。

天都黑了的時候,林真抱着林率回到了別墅,晚餐時間早就過了,他去廚房給自己弟弟随便做點吃的,吃完了兄弟兩去洗漱收拾,他給林率講一兩個故事,哄他睡覺。

之後,林真再回到自己房間,拿出書本,做作業,背題,寫卷子。

這些都弄完之後,他去林率房間給他蓋被子,收拾他的小書包,灌上小水壺,準備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查看老師有沒有在本子上留第二天要帶的東西或者要家長簽名的通知之類的,全都弄好後,他再去樓下廚房把第二天的早餐備出來,他們出發得太早,家裏的幫傭不會特意給他們早起做飯。

深夜,林真疲倦地躺到床上,終于能睡覺了。

林真少年時期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圍着弟弟、學業、打工賺錢、指縫裏省錢、與父兄的周旋……等等事情打轉。

他沒有朋友,跟同學的關系也不親近,因為他沒時間也沒錢和他們出去玩。

同學都說他是清高又摳門的小少爺,書桌裏放着吃的,別人拿來吃一袋他就着急不高興,同學裏誰不是見到有好吃的拿來就吃啊。

見到他去音像社打工也只當他是體驗生活,所有人都不知道,他過的生活,連這些家境普通的同學都比不上。

每天只要一睜眼,林真看到的,就是一眼都望不到頭的生活的磋磨。

少年時期的慘淡難捱,讓他的臉上仿佛永遠都蒙着一層灰蒙蒙的霧霭。

就是這種狀态的林真,被老師選中,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去私立桐高高中參加交流活動。

如果不是這次行程,林真可能就會這樣過一輩子,畢竟沒人告訴他,生活是可以很美好的。

可是偏偏,他遇到了足以讓他改變一生的人。

雖然王铮在這裏上學,林真卻一次都沒來過。

在王德興的有意為之之下,王铮和兩個弟弟都不親,畢竟從小買漢堡之類的,都是偷偷只給王铮吃,還囑咐他不要讓兩個弟弟看見,只有他有份,別人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長大,王铮不僅不可能和兩個弟弟親近,還把他們視為累贅和家産的競争者。

私立桐高的校園環境極好,光是占地面積就是他們B市一中的好幾倍。

校園內除了建築恢弘的教學樓、學生禮堂以外,學生宿舍樓、食堂之類的也建得很漂亮,除了這些,還有可以承辦标準冰球或者花滑賽事的冰場、曾經舉辦過全國大學生游泳錦标賽的游泳場館、高爾夫球館、擊劍館等等,甚至還為有興趣也有經濟實力的同學提供付費馬術訓練服務。

至于其他的諸如各種樂器、美術、舞蹈等等之類的課外課程,更是硬件軟件都極其完備。

在這裏,林真參與了友誼班級的班會活動。

普通學校班級班會是老師組織,學生發言,偶爾會有校外各行業家長參與進來,對孩子進行專業方面的知識普及。

林真參與的這次桐高高中的班會,結構形式與B市一中差不多,但請來的人完全想不到。

與林真同行的同學看着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某著名球星,激動得不能自已,拼命舉手發言。

班會結束後,還争取到了合影和簽名。

在桐高的歷年記事展館裏,林真看到今年春天,學校在B市全國知名的體育場館內舉行運動會的視頻和照片,看到了學生們作為特派小記者參與到電視臺節目錄制的照片,看到了他們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去聯合果總部參觀的照片……等等……

令他一見難忘的李震白,就曾經就讀于這樣一所學校,是他那一屆最優秀的畢業生,他的照片就挂在展覽館的優秀畢業生照片牆上最上面那一排,照片下的小字寫着:200X屆優秀畢業生,200X-XX優秀學生會主席,XX國家級獎金獲得者……

林真在與這些照片擦肩而過時,應該是看到了那張照片的,但他那時并未想過,未來會與這人糾纏至深。

去過展覽館之後,午休時間到了,老師組織他們去桐高食堂吃午餐,這裏一頓飯的消費是林真平時午飯的至少十倍,但确實菜品豐富,味道很好。

桐高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坐在他們周圍,穿着精致漂亮得像偶像劇裏的那種校服,襯得穿着傳統藍白相間運動校服的他們格格不入。

他們聊天說的是股市、基金和芯片之類的東西,學校建立了虛拟的金融環境,供他們嘗試投資,也與世界知名計算機公司合作,讓有興趣的同學參與進技術與芯片開發等的流程中。

林真的同學們則在興奮地聊剛才合影的球星,繼而延伸到這位球星的同事,再到某個球星的明星女友的八卦。

直到這時,林真的心裏只是隐隐有些波動,并未産生什麽特殊的想法。

吃完飯,幾個關系好的同學要趁午休時間去校園裏四處看看,校園的一些角落種了很多漂亮的植物,還養了些鹿、兔子、黑天鵝之類的動物,在一中可看不見這些,平時要是沒有特殊事情,他們也根本進不來桐高大門,所以都想珍惜這個機會去轉轉。

林真不想碰見王铮,就沒同去,被其中一個同學陰陽怪氣地虧了一句:“咱們林少爺大場面見慣了的,不稀得與我等凡人為伍。”

另一個同學拿胳膊肘碰了那人一下,尴尬地沖林真笑了一下,一群人熱熱鬧鬧地走了。

林真并不覺得難過,他早就習慣不從其他人身上獲得情感哺入,從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也就不會失望。

他就近坐到用來做馬術訓練場的草場旁邊的長椅上,不遠處食堂門口,有幾個高個子男生女生站在那邊,其中一個沒穿校服,身高比其他人還要高一些,身材修長,腿尤其長,他上身穿一件款式簡單的白襯衫,下半身是亞麻色長褲,腳上穿着淺棕色鹿皮樂福鞋,手腕上戴着一只棕色皮帶手表,距離太遠了看不清牌子,這只手裏拿着一個同色系筆記本,本皮上插着支黑色鋼筆。

這群人正站在一起說話,看起來似乎在讨論什麽,盡管這個個子最高的男生并不怎麽開口。

但很顯然是這個團體的中心,所有人說話時都會不時看向他,在面對他時,态度明顯帶着恭敬。

別人說話時,他只是面帶客氣疏離的笑,偶爾點一下頭表示贊許。

他的相貌很好,林真想。

但也就只是這樣。

林真轉回頭去,仰頭微眯着眼睛曬着太陽,不再注意那邊。

就在這時候,适時一陣微風吹過,旁邊爬滿紅色磚牆的色彩豔麗的大片淩霄花随風輕輕晃動,香味彌散開來。

不遠處食堂門口那裏,那個小團體突然安靜下來,因為團體中心那個男生的目光突然越過了這些人的頭頂,看向了風吹來的方向。

初夏午後略悶熱的天氣裏,這陣來自西南的熏風吹過了校園外一眼望不到頭的綠油油的麥地,制造了一層層暫不間斷的麥浪,側耳傾聽,隐隐能聽見麥葉間相互摩擦的細微嘩嘩聲,像大自然在與人類低低絮語,又像是某種不可言說的浪漫卻又低落的情緒。

被麥田過濾過帶着麥香味的熏風,又吹過了校園周圍的栅欄,從那些漆成奶油白色的鐵欄杆中間的縫隙柔柔地穿透進來,像是善于僞裝的白日潛行者,它們用流水般的形态突破堅硬封閉的無趣牢籠,在欄杆內又彙聚為一體,拂過學校內的一磚一瓦,摩擦過學生們的褲腳裙擺,折騰得大樹和攀附其上的藤蔓都不得消停後,它們終于用盡了力氣,在完全消散前,用最後的力量,輕輕地、柔柔地、調皮地撩起了食堂門口那身材修長男生的額發。

那男生眨了眨眼,熏風徹底逝去,他垂下眼皮,睫毛在眼下留下陰影,表情一瞬間就像是黯然。

直到他身旁,另一個男生說了句什麽,幾個人都笑起來,那男生才擡眸迅速看了眼熏風吹來的方向,繼而才把注意力轉到面前這些人身上,彎起嘴角也笑了笑。

後來,多年過去,林真又見過李震白多次,有随後在校園禮堂做演講的身為師兄的他,有偶爾回國在商務酒會上作為李家未來接班人被介紹給在場人們的他,有猝然在書店不期而遇正靠在窗邊看書的他,有在墓園望着父親的墓碑安撫痛哭的家人的他……

林真是偶然發現,他母親和李震白的父親葬在同一個墓園。

這麽多次的「單方面」會面,他對李震白印象最深的,還是那頭一回。

他穿着白襯衫,猶帶少年氣的俊美精致的面龐微微擡起,目光溫柔地,去注視那轉身即逝的風。

多少年來,午夜夢回,在林真覺得艱難的時候,在他在異鄉想念逝去的母親和留在家裏的弟弟時,在他獨自在合租的公寓洗手間裏捂住嘴偷偷哭泣時,他總會想起多年前在桐高高中食堂門口看到的這一幕。

不為別的,只為在那一刻,他和還不相識的他,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校園裏,共同珍惜了那一陣很快就消逝的風。

李震白大部分時間在國外,并不能經常見到,但林真總能或主動或被動地得到他的消息,畢竟他是B市名門望族李家之子。

他知道他在國外名牌大學成績優異,備受專業課教授看重;

知道ENERGY在國外的分公司被他經營得風生水起,占領了當地汽車銷售的一席之地;

知道他作為優秀華人受過當地國彙的表彰……

林真剛見到他的時候年紀還太小了,他心裏隐隐約約拿李震白當自己的榜樣。

他不再任由父親安排自己和弟弟的生活和未來,他開始想辦法為他們兩争取利益,他用法律和周圍人的口碑作為武器與父親談判,獲得了足夠的資金。

他的人生态度發生了巨大的轉變,變得主動而積極,樂觀而向上。

他不再出去打工,而是利用那段時間進行自我提高,學習課本以外對他有用的知識,散打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練習的。

最開始,他也不大有方向,他太急于提高自己,他學過唱歌、舞蹈、鋼琴、書法等各種各樣的課程,學校的課程也越來越努力,直到後來,他累到暈倒,醒來時看見林率滿是眼淚的臉。

這時,他才開始反思,開始做減法,專注于其中幾項,在保證健康和陪伴林率的時光之外,也不會讓自己超出負荷。

林真只是個半大的少年,他是會累的,可是支撐他一直走過來的,就是心裏那模模糊糊的人影。

直到後來,他拿到全額獎學金考入了桐高高中,在那裏,他才發覺,自己一直在下意識地追逐李震白的腳步,在這所學校裏,尋找李震白生活學習過的痕跡。

直到那時,他才确切直到,他是喜歡上李震白了。

……

李宅一層的書房裏,李震白躺在地毯上,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他伸手推開剛被林真甩到身上的文件夾,沒去管已經散落滿地的文件。

他的背部和後腦都隐隐作痛,但并不嚴重,林真身體到底比他單薄許多,過肩摔的力道不夠,再加上地毯足夠厚實,吸走了大部分相撞的力能。

林真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咚咚地快速跑遠,李震白聽見他一邊跑一邊在喊:“來人啊,快來人啊,大少喝多在書房裏摔暈了!”

李震白手腕搭在前額上,無奈地笑了笑,但只是一瞬,他神色漸漸繃緊,眼中閃過一絲晦暗。

當天晚上,方管家找來了杜醫生,給李震白做了簡單的檢查,在确定只有輕微碰撞傷以後,所有人才松了口氣。

林真跟着忙前忙後,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洗熱毛巾,又是噓寒問暖的,任誰都挑不出他的錯處。

只是在別人沒注意到的時候,他用一種探尋又隐含擔憂的眼神,看向李震白,與之目光接觸時,卻又繃着臉迅速移開。

李震白沒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是為自己背後的傷擔心,林真的擔憂完全是怕自己會當衆戳穿他的謊言,給予他懲罰。

等一切都忙活完,杜醫生走了,李震白也要休息了,林真兔子一樣迅速離開李震白卧室,回了自己房間。

後半夜了,李震白的酒意也醒得差不多了,他從床上起身,穿上睡袍,又一次走進陽臺,看見斜對面的窗子關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淺米色窗簾則老老實實地垂在窗子內,再沒逸出窗口,随風拂動。

李震白搖了搖頭,走回屋內,拿起固定電話撥了個號碼出去:“喂,是我,明天給少夫人卧室安裝一臺空調,功率不要太大,吹多了會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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