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喬伊特伯爵已經六十幾歲了, 幾年前病榻纏身，強壯的身體變成如今瘦骨嶙峋的模樣，就連起身都需要仆從服侍, 他顫巍着伸出手掌拉住了妻子的手：“米基呢, 他今天還是不回家嗎？”

發現妻子雙眼通紅, 想也沒想地問出：“他又惹你生氣了？！”

伯爵夫人露出一個蒼白的笑，輕拍着丈夫的手背編造着謊言：“沒有……他出遠門了，說是回來給我們帶禮物呢。”

男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似是愠怒地板着臉，眼睛裏卻帶着笑意：“還算有點良心。”

婦人端着藥碗從房間裏走出來, 迎面撞上的是自己的表兄, 穆爾面色凝重的樣子讓伯爵夫人以為修補身體出了什麽岔子，驚慌失措地提起裙擺往樓下走去：“我去看看他！”

但穆爾拉住了她。

“再等等吧，”他語重心長地說, “米基如果還在的話，他也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的模樣。”

伯爵夫人再也抑制不住悲恸，埋進了他的懷裏啜泣了起來。

“米基寫下名字的那個女孩……”中年男人幾乎是咬緊了牙關恨恨向她允諾道，“我會找到她, 讓她付出應有的代價！”

正在熬湯的雪莉爾打了個噴嚏。

亞撒擔憂地望着她, 又轉身跑出廚房去客廳裏拿了一塊披巾遞給她：“最近降溫，小姐還是披上吧。”

在迪奧不在的這幾天, 雪莉爾和亞撒相處融洽，或者說兩個人脾氣都很好，會互相體諒的性格讓他們并不會産生任何龃龉。對于亞撒來說, 将他從街上撿回來的迪奧先生是他的恩人, 而面前的亞娜小姐簡直是天使般的存在。

從外表上來看, 她更像是養尊處優的貴族小姐, 雪白的肌膚像童話故事描述的公主，但同樣，她卻會在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将他衣服上的破洞給縫補完好。

她手掌上的繭有些年頭，而當亞撒好奇問起時，雪莉爾對他也沒有任何隐瞞。

接近九年的縫補經驗可以讓她熟練地在短時間內縫補好一件衣裳，盡管她才十五歲，但她已經可以不用一直盯着針腳僅僅憑借着習慣就能完成工作。

雪莉爾在男孩的衣服上縫上了一片銀杏葉，完全看不出這裏曾經破了一個洞。亞撒珍惜地摸了摸，也越發對雪莉爾更為關心。

迪奧先生付了他的工錢，盡管只要求他偶爾跑跑腿，但最後演變成了他天天和雪莉爾待在一塊兒，經常的時候都是雪莉爾聽亞撒說外面的事情，她只負責聽着，偶爾會插上一兩句話，但亞撒聽過最多的是她問迪奧先生的行蹤。

亞撒很想告訴她，但他對迪奧先生一無所知。

那是一位相當神秘的先生，英俊的外表下有一股令人臣服的魅力。

“您需要我去學校的問問嗎？”亞撒趴在廚房竈臺上問，但很快遭到了雪莉爾的拒絕，得到迪奧的消息固然能令她安心，但她也明白迪奧不喜歡被人打擾，如果她的貿然沖動破壞了他的計劃，那就算再後悔也沒用的。

“他應該在忙，”雪莉爾用勺子攪合着鍋裏的湯，眼神卻在放空，不知道已經飄到哪裏去了。

時間是最好的作料，在小火地炖煮下肉和土豆的香氣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拼命地往亞撒鼻子裏鑽。

他不争氣地咽着口水，卻也怕雪莉爾發現他不禮貌的行為，連忙低着頭将領子拉高一點遮住滾動的喉嚨。但好在雪莉爾沒有發現他，或者根本沒有看他。

“小姐，亞娜小姐……”

她依舊陷入了回憶，直到一絲糊味飄了上來，她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關掉了火。

兩人對視的時候雪莉爾眼裏的驚惶還沒消去，她湊過去聞了一下讪讪道：“好像不能吃了。”

亞撒也湊過去聞，幹巴巴地安慰她：“還可以吃的，味道很香呢。”

最後那一鍋湯進了兩人的肚子裏，從前吃過的苦讓他們沒有辦法浪費這一鍋食物，但好在除了有一點糊味，味道還算不錯。

日子實在無聊，又不能出去，亞撒去按照雪莉爾的吩咐買了一大袋線團，顏色比較豐富，雪莉爾幹脆趁着天氣還沒有太冷開始織圍巾。

雪莉爾讓他自己挑選喜歡的顏色，亞撒幾乎一瞬間就意識到她的意思，大眼睛裏滿滿的不可置信，他咽了咽喉嚨，指着墨綠色的一團艱澀地輕聲回答：“這個……”

雪莉爾拿起那一團在他的脖子上比對了一下，雖然她沒有直說但這樣的動作幾乎可以告訴亞撒他即将會擁有一條屬于他的墨綠色圍巾，垂在身側的手指都在發抖，亞撒咬着嘴唇楠楠呼喊：“亞娜小姐……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

“我只不過是個随處可見的孤兒。”他幾乎是哽咽地說出這句話。

“因為冬天要來了，”雪莉爾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色，路上的行人已經裹緊了長外套，但亞撒身上還是單薄的單衣，這讓她無法不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你幫了我很多忙，亞撒……再說，不過是一條圍巾而已。”

雪莉爾并沒有說大話，一條圍巾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她就可以織完，亞撒揉着眼睛決定要好好報答亞娜小姐。

亞撒很慶幸自己認識不少字，在他還未失去親人時，舅舅教了他不少知識，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他就在旁邊給雪莉爾念着童話書，盡管年齡相差幾歲，但在對童話書的熱愛上都是相同的。

亞撒念完了《海的女兒》，口幹舌燥地喝了半杯水，雪莉爾讓他暫時歇一歇，亞撒就坐在她旁邊抱着書和她話：“我不喜歡這個故事，她犧牲了這麽多最後卻什麽也沒得到，這樣不公平。”

這個世界哪有真正公平的事情呢？雪莉爾在心裏念叨了一句，斟酌着和他讨論起來：“可是美人魚心甘情願這樣做的，我想她至少曾經獲得過快樂，那就足夠了……這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

亞撒頓時覺得很有道理，就像他在迪奧先生面前争取過表現自己，而結果是成功的，但如果他失敗了的話其實也并不會多沮喪，至少他努力過了。

這樣的時光仿佛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雪莉爾壓住內心的不安讓自己逃離這個怪圈。或許是有心事，她一下午慢悠悠地給亞撒織完了一條圍巾，當亞撒小心翼翼地圍上時，他在流浪後第一次感受到久違的溫暖。

意料之外，迪奧趕上了這一天的晚飯。

可是家裏還沒買多餘的食材，唯一剩下的也只有那一鍋還麽喝完的糊湯。那是雪莉爾準備和亞撒一起對付一下的晚飯。

亞撒在迪奧面前顯然拘謹了不少，他甚至察覺到迪奧先生朝他望過來時目光落在了他的圍巾上，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仿佛被山上的野獸盯緊了，連呼吸都放緩了起來。

迪奧移開目光的速度很快，似乎只是無意間劃過，他直截了當地從木籃裏抓起一個線團問道：“我的呢？”

雪莉爾以為他近期不會來，幹脆先給亞撒安排上。在聽到他的話後略顯窘迫地接過他手裏的線團：“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顏色，你今天怎麽回來了？”

迪奧瞥了一眼亞撒，男孩心領神會地快步離開了房子，體貼地阖上了門。

她的話題轉得很生硬，好在迪奧沒有計較順便接過了她的話題，他享受地坐在了自己的沙發上，選擇将這個話題抛回去：“你不想讓我過來？”

“當然不是，”否認得太快雪莉爾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她抓着線團開始拆幾圈，“我在想是不是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我聽說外面有人在找我，是喬伊特伯爵家的人對不對？”說起這個，雪莉爾的心情立刻就低落了下去。

“他們找雪莉爾，和你亞娜有什麽關系？”迪奧笑得意味深長，“再過幾天你就可以出去了。”

盡管很擔心這件事到底以什麽結尾，但在雪莉爾心中迪奧的存在就是安心的保障，他既然這麽說了，雪莉爾也不再糾結，眉間的郁氣散去，她抱着木籃湊過去讓迪奧挑選顏色。

他挑了兩種顏色，随即又強調了一句：“我不喜歡和別人一樣，我要最好的圍巾，雪莉爾。”

最後的晚餐是迪奧出去買回來的成品，亞撒很有眼色地沒有再來打擾，而到了晚上兩人面對着一張床的窘境，似乎只有雪莉爾臉上帶了點糾結。

迪奧直接強占了床頭的大半位置，他翻開雪莉爾讓亞撒買回來的童話書，毫不遮掩地嘲笑出聲。

雪莉爾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壞哥哥。

他翻動着書頁，裏面的書簽卡在《海的女兒》結尾章。迪奧簡單看了一遍後掩不住鄙夷：“雪莉爾，我認為你不需要這樣的童話。”

雪莉爾小聲反駁，仿佛在回怼父親不讓孩子吃糖果的要求：“我喜歡童話。”

迪奧對此不再發表意見，雪莉爾隐約聽到他在罵小美人魚愚蠢的話。兇巴巴的迪奧帶給雪莉爾壓制，同樣的，他也能讓她睡上一個安穩的覺。

有迪奧在，噩夢徹底遠離了她。

這一晚，雪莉爾睡得無比香甜，迪奧第二天又很早地離開了，他沒有留下什麽口信，只在桌上放了一疊英鎊，當做接下來的開銷。

雪莉爾開始趕工織圍巾，她不知道迪奧什麽時候會來，但至少在他來的時候，雪莉爾希望他能看到兩條完工的圍巾，讓他行走在冷風中時不至于脖子發涼。

亞撒趴在她旁邊繼續念着童話故事，兩人閑聊着一上午，等亞撒準備出去買菜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亞撒立刻站起身，全身繃緊地往大門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