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陰翳裏 誰會因為摘不到月亮而心酸……

之後孟聽枝屢屢在同班女生的聊天中聽到程濯的名字。

高三七班,女朋友是喬落,發小叫徐格,光芒萬丈,如何如何……

孟聽枝停了一下筆,聽完又垂下頭,把剩下的古詩詞填空寫完。

沒有心酸,因為太遙遠了,誰會因為摘不到月亮而心酸呢。

如果彼此從無交集的話。

孟聽枝對童年的回憶極限,是阮美雲掀了孟輝牌桌,巷口棋牌室一群人擠出來,看着阮美雲赤急白臉,罵罵咧咧,追着孟輝從巷口打到巷尾。

鄰居們勸着:“算了算了吧,枝枝看着呢,你們別吓着孩子。”

孟聽枝是在這樣的場景裏吓大的,她無法理解這樣婚姻,看着這樣的父母只覺得難堪至極。

孟輝濫賭,沒有工作。

副業是賭錢,主職是輸錢,偶爾兼職賒賬,爛泥扶不上牆這種話阮美雲都罵膩了。

那會兒孟聽枝意識不到她們家能住在老城區的兩層洋房,多少是有家底的人家。

孟輝輸幾百塊都要被阮美雲揪着耳朵罵,但她家餐桌上能吃鲥魚和海膽。

一地雞毛裏,她感受到只有這個家庭刻意營造的捉襟見肘。

阮美雲總說:“別跟你爸似的,拿錢不當錢!”

那種畫面幾乎可以稱得上童年陰影。

所以她從小到大一直勤儉節約,幾乎沒有什麽物欲,自卑到喪失攀比心。

初中有一塊表,陸陸續續壞了好幾次,修好了繼續用,用到高中。

十四中的學生,即使不是一三屆那種級別的顯赫,很多家境說出來也很吓人,父母是什麽傳媒公司CEO,什麽某品牌大中華區總代理。

高一入學不久,班裏就發了一份表格,要填父母的詳細信息。

孟聽枝無從下手,她也不知道她家裏是幹什麽的。

回家吃飯時,問了阮美雲,阮美雲沒走心地說:“你就填個體戶。”

隔天班長讓收表,從後往前傳,前桌的女生束着高高花苞頭,拿着幾張表轉頭問孟聽枝什麽叫個體戶啊。

孟聽枝窘迫地沉默。

她的同桌說:“好像那種小商小販都算個體戶,我爸是城管局的,我爸爸說過。”

可孟聽枝印象裏她家半個攤子都沒有。

那塊手表舊的不行,表帶裂紋,表殼劃傷無數,又一次罷工。

她本來是想交給阮美雲,讓她再拿去修的。

可偏偏那個周五下午,十四中因為文藝彙演提前放了假。

她提前回家,看見她家一個表舅坐在客廳沙發上,阮美雲從房間裏提出一個舊布包,在門口孟聽枝的視線裏,一沓一沓數了二十萬出來。

碼得整整齊齊,像一摞磚頭壓進孟聽枝的心口。

阮美雲說讓表舅先用着,不着急還。

孟聽枝跑出巷口,長街熱熱鬧鬧,逗留的十四中學生穿着校服三五結伴進網吧,逛書店,到處都是笑聲。

秀山亭幾百年的陰翳裏,有個老頭賣糖葫蘆,小喇叭裏喊着五塊錢一根,任挑任選。

五塊錢一根……

二十萬是什麽概念,對于一個以為家裏窮得過不好日子,父母天天把離婚挂在嘴上的十六歲少女來說,着實沖擊。

等表舅走了,孟聽枝才慢吞吞往回走。

那個空布袋還放在茶幾上,阮美雲還有另一只,她去菜市場買菜用的。

“表又壞了?”阮美雲看着她神情低落又悶不吭聲的樣子,目光移到她手上捏的那只舊表。

“嗯,”孟聽枝背着書包杵在原地沒動,她滿腦子都是那片粉紅色,帶着新鈔特有的光澤。

半晌,阮美雲要進廚房。

她聽到自己試探的聲音鬼使神差地飄出來,她說:“媽媽,我能買一塊新表嗎?”

阮美雲詫異地回頭瞧她,因為孟聽枝從不講究這些,甚至連衣服鞋子都是阮美雲買什麽她就穿什麽,她從不開口要什麽。

阮美雲點頭,當時爽快答應下來:“行啊,明天帶你去買。”

第二天一早,阮美雲就帶她去了世紀星城,那是老城區最大的商場,一樓就是賣珠寶腕表的,每個專櫃都是那麽金光閃閃。

逛到手表區,阮美雲讓她自己看看喜歡什麽,沒想到遇到了孟聽枝的大伯母。

孟聽枝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難得碰見,大伯母就跟她們同行。

那是一個意大利的手表品牌,女表做得優雅年輕,小表盤配18k玫瑰金隔着一層專櫃玻璃,像鑽石一樣好看。

“要試戴一下這一款嗎?”導購小姐微笑着問。

這是孟聽枝一眼就相中的表。

即使三千塊的數字有點超乎她的想象,可好像就因為它這樣昂貴,孟聽枝更加想擁有了。

她想擁有很好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如果得到了一定會很愛惜的。

大伯母拉過孟聽枝的手腕看了看說:“呦,枝枝眼光真好。”

阮美雲忽然變了臉色,沒給她買。

反而直接從孟聽枝手腕上摘了那塊表,遞還給導購小姐,劈頭蓋臉将孟聽枝一頓罵,“你可真會挑,你才多大,要戴三千塊的表,孟聽枝,你是不是在學校跟同學學會攀比了!你是好的不學,把你爸的爛性子都學去了。”

“沒有。”

阮美雲像沒聽到似的繼續懷疑繼續批評,那些傷人的話,她一張口就能說出一大串。

孟聽枝沉默着,大滴大滴掉着眼淚。

大伯母在旁哀聲勸着,“美雲啊,小孩子喜歡就買吧,也不是什麽天價的東西,何必呢,枝枝啊,你喜不喜歡?喜歡的話大伯母給你買。”

阮美雲用力拽她另一只胳膊,直把孟聽枝往門口拖,“她才多大,用不上這個,孟聽枝我跟你說,你少跟人學攀比!”

動靜太大,周圍有其他客人看過來。

那種眼神,孟聽枝很熟悉,像阮美雲追打孟輝時的那些旁觀鄰居,這一次身處難堪的成了自己。

孟聽枝別着手,就算哭了還很懂事地拒絕。

“謝謝大伯母,我不喜歡。”

回家的路上,孟聽枝哭過的眼周發漲發酸,她用手擋着眼睛,暗暗在心裏發誓,她再也不會主動提出要什麽了。

到家,阮美雲去看洗衣機裏洗好的衣服,聲音隔着門傳來。

已經不像在商場那麽強硬,甚至還帶着一點少見的詢問。

“你是不是在學校裏看到什麽同學戴那個表了,你才說要?三千多塊,你戴個表不就是為了看時間,你不要在學校跟人學攀比。”

她坐在客廳裏,腦海裏是那塊表的樣子,聲音低落的像在忍着哭意。

“沒有,就是第一眼看見喜歡。”

阮美雲拿衣服出來曬,路過客廳,哼一聲。

“喜歡就要買?你爸喜歡賭錢,他倒是天天成全自己,我跟你說,你千萬不要跟你爸學,拿錢不當錢地放縱揮霍,金山銀山也抵不住這麽開銷。”

孟聽枝不明白,二十萬不眨眼可以借給親戚,說不着急還,怎麽一塊三千的表,就扯上了放縱揮霍。

她沒有再出聲。

任由阮美雲這股唠叨說教從客廳到廚房再到陽臺,抖完最後一件衣服。

晚上阮美雲從外面回來,在她桌邊放了個什麽東西,是那只表。

修好了。

孟聽枝眼睛猛地一酸,握緊了手裏的筆,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啪啪砸在生脆紙面上。

她手指帶着筆尖抖,數學卷子上的空白處,是一堆不受控的黑色筆畫。

這件事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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