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阿婉。”姜恪無奈的走到華婉身邊,雙手擡起,扶到她的肩膀上,華婉輕聲哄着懷裏睜着亮晶晶圓溜溜的大眼睛的寧珩,不動聲色的往前走了兩步,掙開她想要擁抱的動作。
姜恪暗自嘆了口氣,向邊上伺候的乳母使了個眼色,讓她快把寧珩抱走。乳母不敢怠慢,忙上前,準備接過小世子。華婉看了看天色,倒也沒有反對,輕手輕腳的把寧珩交給了乳母,寧珩揮舞着兩只胖乎乎的小胳膊,咯咯的笑,從華婉的懷裏,趴到乳母的肩上,叫乳母帶着走了。姜恪大喜,以為阿婉是要跟她好好說話了,誰料,乳母抱着寧珩退下後,華婉也跟着走了出去。
自己理虧在先,姜恪耷拉着一雙飛揚的長眉跟在華婉身後走了出去。華婉走到耳房坐下,她沒什麽別的事要做,不過是不想理她罷了,打仗這麽危險的事,她說去就去了,此前卻從沒對她提起過。
耳房裏的暖爐燒得火紅,整個屋子都是暖烘烘的,剛從外頭回來,來不及換件衣裳便對華婉說了那事,此時,厚厚的貂毛裘衣在身上穿着,感覺十分的悶熱。姜恪有些煩悶的解開領口的扣子,揮了揮手,讓服侍的下人都退下。
“阿婉,我保證,至多一年,我一定回來。”姜恪以為她是舍不得自己,走過去坐到她的身邊,溫柔的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包容着,撫摸着,見華婉雙目黯淡,默不吭聲,便又強調般的補了句:“一年就好。”華婉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把手抽了回來,冷言道:“若是……”回不來呢?刀槍無眼,你怎敢對我這樣保證?話到嘴邊,又狠狠頓住,本出征已成定局,此時說這些話難免不吉利,華婉體态僵硬,滿面倔強與生氣的偏開臉。
甚少見她發這樣動怒的,阿婉雖然有些固執倔強,卻是十分體貼,又善解人意的。姜恪一面心疼她氣壞了身子,一面又很是無可奈何,只好強行把她攏進懷裏,越加放緩了聲音,道:“我有趙莽老将軍相助,又可與安德川成相圍之勢……朝廷師出有名,順應天命,逆王不占大義,必亡無疑……我一定可以平安歸來……阿婉,你說句話……”
她極力的保證,左手安撫的撫摸她的後背,聲音緩慢溫和的像是她哄着寧珩那樣耐心。華婉仍舊不為所動,淡淡道:“你想聽我說什麽?你既已決定了,又何須在意我。”姜恪何曾受過這樣的冷言冷語,若非眼前的是放在心尖上的人,她又怎會讓人如此對待?她已解釋了,也保證了,阿婉又何必這樣不依不饒,一顆心在委屈與不解中漸漸的冷卻。
華婉說罷,便覺後悔,姜恪雖然尊重她,她們總歸隔着漫長的歷史長河,她會與自己說朝中之事,深入淺出的交談一番,卻不是為了向她征詢意見,不過是告知她她近日在忙些什麽罷了,今次也是如此,對她而言,這只需與幕僚商議便可做下決定,而她這,只要知會一聲便了了,她不過一個養在深閨中的女子,懂什麽國家大事?上一次前往北疆監軍是如此,此次又是如此。
華婉一面為此而傷心,一面又覺得這怪不得姜恪,只怪時代的局限。見姜恪神色委屈倦倦的将下颔抵在她的肩上,緊緊抿着唇,似乎也生氣了,不由的便心疼起來
“你先去歇了吧。”華婉冷聲道,時日緊得很,恐怕接下去兩日,王爺連回府歇息的時間都沒有了。她說着掙開姜恪的懷抱站了起來,預備去準備她出征的行囊,王府下人諸多,這事雖不必她親自動手,但交給旁人她總覺不放心。姜恪郁悶的站了起來她,道:“你去哪?不陪我了?”
華婉走出兩步,聽見她垂頭喪氣的話,便又停了下來,轉過身,看到姜恪又是委屈,又是不舍的樣子。三日後她就要離開了,千山萬裏的相隔,總不能讓她臨走前還不能安心罷,華婉走回她的跟前,明亮的眼睛對上她的,字字認真:“姜恪,你答應我,今後不論什麽,都要提先交代我一聲。”
姜恪把她的話在心中過了一遍,才明白她所言何事,這事的确是她疏忽了,竟沒來得及與她商量便做了決定。從拿到顧惜給她留的信,她心情跌宕起伏,之後便一直為顧惜所寫的提醒而數番思考算計,顧惜所言道的從未出過差錯,事關重大,不僅關乎江山社稷,更是牽扯到了眼前這人,她怎能不一步步仔細思量?多少日夜殚精竭慮,多少次反複忖度,唯恐一步行将踏錯便要如顧惜信中所說的那般,将眼前的深愛入扉的女子陷于那萬劫不複的境地。
姜恪似是懊悔又似抱歉的道:“我記下了,我……阿婉……”她聲音低了下去,想起顧惜信裏的話。
“雍唐八年,九月,北靜王勾結匈奴,起兵直指豫荊,豫王恪親自領兵出征,同年十二月,趙王逼宮,稱帝。豫王擊敗逆王,火速返京。豫荊城牆上,趙王挾豫王妃欲制約豫王,豫王妃貞烈,自刎于城牆頭。”顧惜筆鋒一如既往的柔婉,在姜恪的眼中卻是如此的觸目驚心,那自刎二字仿佛蘸着鮮血寫出來的一般,帶着血腥,姜恪猶記得那日的暈眩,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
華婉疑惑的看着姜恪,她神色複雜,一句話說的零零落落。“王爺?”華婉出聲打斷了她的回想,姜恪渾身一怔,回過神來,見華婉擔憂的看着她,勉強笑了笑,道:“日後,再有諸如此類的事情,我一定先告知你,此次是我疏忽了。”
華婉說不出這是怎樣一種滋味,原先的賭氣不滿被她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化解,顯得不值一提,本就是想讓她安安心心的離京,平平安安的回來,又何必多在意其他?本有些悶悶的胸口舒展開,華婉安撫了姜恪,便照自己想的為她準備起行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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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獵獵,軍旗吹鼓,姜恪一身戎裝,目光堅決如炬,大軍開拔。皇帝率群臣十裏亭外親自送行,這日天況陰沉,正午的光景便如掩去了紅霞的傍晚一般,層層陰雲厚重的布滿了整個天幕,姜恪一身金色的主将盔甲,配龍泉寶劍,盔帽上的紅纓零落一動,她身後是十萬神情肅穆,挺胸而立的将士,一個個都将奔赴前沿,馬革裹屍在所不惜。
顧士開站在群臣之中,灑酒送行。
“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将,獨領殘兵千騎歸。”遙遙看着豫王年輕的面容,不知為何,心中浮現了李白的詩句。
豫王前腳離京,承憲郡王後腳就回京了。
華婉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往宮裏給皇太後請安,再去榮安長公主和陳留王妃那兒坐坐,便在府中,安心撫養寧珩。
小孩子長得很快,尤其是寧珩還只有三個月,華婉每日都能感覺到他的變化,他在一點一點的長大。這個孩子與她沒有一點的血緣關系,然而每當她抱着他的時候卻有一種神奇的感覺,仿佛這小小的肉團子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一般,萬分的舍不得。他的眉毛長得與姜恪很像,長長的,細細的,濃濃的,他笑起來,咧着小小的嘴巴的時候也與姜恪有七分神似。華婉越看寧珩便越覺得這孩子其實就是她和姜恪的。只是,姜恪似乎不那麽喜歡他,這與他的父皇有關吧。有次說笑,姜恪還曾說她固執,事實上,她自己也是固執的厲害,平日裏從不說起皇上,偶有提起也總是一副沒好氣樣。
華婉雜七雜八的想着,全沒重點。
日子十分平靜的過着,豫荊城一如往昔的繁榮,似乎一切都很好,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北疆,豫王的軍隊與逆王僵持不下,雙方各有死傷。
轉眼就到了小年夜。華婉帶着寧珩入宮。每年小年夜宮中總要擺宴,親王與朝中重臣攜親眷入席,算是太祖爺定下的一個傳統,去年此時,與她一同入宮的是姜恪,到了今年,便要她獨自前往了。
榮安長公主倒是早早的便在榮禧宮,待她來請安時,能與她做個伴。寧珩戴着頂小小的狐裘暖帽,讓幾位叔伯抱着,也不認生,滴溜溜的大眼睛在來往的人的臉上來回看着,不時興奮的擺動胳膊開心的笑。皇太後顯然很喜歡這個孫兒,賞賜了好些珍寶。
宴中絲竹悅耳,歌舞升平,諸人飲酒作樂,殿中人聲雜語,很是熱鬧。宴過半旬,華婉忽有不适,将寧珩托給榮安長公主,自己出去走走。
晚宴是在雲錦殿,雲錦殿在上林苑間,四周假山林立,樹木橫生,很是幽靜的一處,因着殿中行宴,外頭比往日多了許多巡邏的禁軍,打着燈籠穿行而過。華婉走出一些,到偏殿坐了一會兒,暈眩的不适感稍稍好了一些。晴沂捧了盞濃茶來,道是讓她醒醒神,宴中酒菜油膩,華婉腹中喉間正是難受,喝了口茶壓了壓,好了許多。
華婉惦記着寧珩,不敢離開太久,又坐了小會兒,便起身回去,走到回廊轉着處,卻遇見了姜怍。
“巧了,在這遇見弟妹。”姜怍說着意外,卻絲毫沒有意外之色。華婉對此人有些耳聞,道是足智多謀,陰鸷深沉,肖似趙王,忽然遇到,心中不禁打起鼓來,不知他是什麽目的。
華婉笑了笑,低身一福,道:“出來透透氣,正要回去,十六哥請便就是。”說罷正要走開,姜怍側身一攔,溫雅的笑道:“何必着急?老十九不在京城,我這做哥哥的應當照應弟妹。”
他口中言語不堪,華婉臉色驀地一沉,他無禮在先,她便不必客氣了,她冷眸一瞥,繞過他擡步便走。
“呵,你倒是以為姜恪對你好,真是因為喜歡你麽?”姜怍往前疾走兩步,擡高聲音道。
☆、66第六十六回
回廊上每隔小段路就挂了盞宮燈,宮燈上頭繪着梅蘭竹菊,暖融融的燭光映出半透明的細棉紙,映着回廊外的皚皚白雪,顯得昏黃而亮堂。
要過年了呢,華婉停下步子,紫貂毛領劃過下颔,軟軟的滑滑的,像某人烏黑的秀發,也許明年的這個時候,她就可以回來一家人一起過個年了。華婉默默的想着,不覺含笑。
女子總愛攀比,總是感性,若是她曉得姜恪對她千恩萬寵百般順從,卻不是為了她,他就不信這名看似恬淡溫婉的女子能無動于衷。只要她亂了,還怕豫王府牢如鐵桶麽?姜恪提先察覺北靜王大逆,父王來不及謀劃,他就要把京城這潭子水攪渾,好到時渾水摸魚。
見華婉果然停下了腳步,姜怍心底冷笑,只等她來問。
誰知,華婉只是微微側過臉,眼角狹長上挑,目光冷冽而不屑,口中的言辭聲音卻是無比溫柔:“勞你多慮。”姜怍微驚,見她準備走開,忙道:“她若真無轉移,怎會任由北靜王殺了你滕府滿門?”滕思成揭發逆王,逆王起兵謀逆,滕府滿門豈能好?戰初,逆王以騰遠侯為質企圖挾制豫王,誰料豫王無動于衷,揮手進攻。
華婉步子不亂,端莊的一步步走開,既不見快,也不太慢。姜怍見她果真無動于衷,竟覺真看不懂她是真不在意,還是假裝無謂,心下一急,大聲道:“你可聽說過顧惜?”
顧惜?顧家長女,命薄早夭,華婉倒是聽說過此人,耳聞其為人低調,文采斐然,早時年歲少少的就有才女之名,可惜……不過,這與她家王爺有什麽關系?華婉腳下步子不停,毫不動心。
姜怍大急,豫王府牢固的跟銅牆鐵壁似的,華婉又輕易不出門,若是放過此次機會,就不知下次如何了,他高聲道:“當年,顧惜與……”
姜怍話到一半,便聽見有一低沉醇厚的男聲打斷:“喲,在這都能遇到二公子,久違久違。”随之走來一個身着竹青的男子,含着笑悠閑的踱着步子走了過來,見了華婉,與她微微颔首一笑,道:“王妃出來久了,長公主托我來看看……”
華婉見是承憲郡王,便笑着福了一禮,稱了聲表哥:“正要回去呢。”她正煩着姜怍這不依不饒樣,李谙來得正好。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姜怍惱怒不已,卻又無可奈何,強笑着拱了拱手道:“郡王回京有些日子了,咱們哥兒還沒好好聚聚,改日府上做東,郡王務必賞臉。”
李谙心不在焉的看了他一眼,應付道:“好說,好說。”又轉過頭來,對華婉道:“不如一道兒走?”華婉自然沒二話:“好。”李谙微微一笑,朝姜怍拱手道:“那便先告辭了。”
華婉不過是在開宴之時聽有人遠遠的喊了聲郡王,才知道傳聞中的承憲郡王生的什麽模樣,适才幾句對話,還是他們初次說話,實在算不得熟悉,李谙只一徑走着,華婉便也不好開口,只是胡思亂想起來:方才他說長公主托他來尋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會否兩人已是從前那般的光景,王爺知道了定然高興,若是假的,華婉下意識的看了李谙一眼,此生身材高大偉岸,樣貌英俊端肅,眉宇間有幾分不羁,許是多年在軍中養成了嚴肅的習慣,那抹不羁顯得十分清淺。這樣的人,想必是不會假托他人之口的罷。
不過幾步,雲錦殿便在眼前了。李谙停住腳步:“過不了幾日便是雍唐八年了。”他自語般的說了句,英挺的鼻梁在瘦削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見華婉停下了,正聽他說話,便輕松的笑了笑道:“不知王爺走前可說過什麽?”
華婉抿了抿唇,道:“若到險要關頭,全聽郡王安排。”臨行前,姜恪是這麽吩咐她的。
李谙點了點頭,道:“到時便請王妃照王爺的吩咐行事。”
華婉沉下臉色,正想問,所謂險要關頭是何境況時,只聽裏頭傳來一陣陣“皇上皇後回宮~”的聲音,不一會兒,玉辇鳳駕雙雙而出,華婉忙與李谙避到一旁,待禦駕過去了,李谙雙目望着禦駕遠去的方向,面上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華婉見他雙唇開阖兩下,似乎有話要說,卻在擡了下眼皮後喃喃自語般道:“看來宴也差不多該散了。唔……不如就先走了罷,我還在京城停留幾日,就住李府裏……”邊說着邊轉過身逃也似的走了。
華婉正奇怪,便聽身後榮安長公主如水般溫柔聲音說道:“怎麽去了這麽久?寧珩都在找母妃了。”
好吧,華婉恍然,誰說樣貌端肅之人,就一定正直了?真是失策失策。她默默的回過頭來,榮安嗔怪道:“都到了門口了,還磨蹭着,”她手裏抱着寧珩,低頭逗了逗他道:“你母妃可不要你了,不若跟姑姑走吧。”寧珩見到母妃,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不似先前那般焦躁了,揮舞着他短短的小胳膊,啊啊的說着話,華婉哭笑不得,伸手抱過小團子,道:“碰到了個人,說了一會兒。”榮安長公主眼神微閃,遠遠的望着李谙離去的方向,狀似不在意的道:“是了,我瞧見似乎有人在這的,怎麽不見了……是誰?”
“是承憲郡王。”華婉淡定回道,雙眼微微飛斜,似笑非笑的望向榮安。榮安默了一默,垂首望了下地面,繼而擡首笑道:“你與哪個說話我可不管,只是你說話說得忘了時辰,咱們寧珩不依,是不是,寧珩?”
寧珩無辜的眨了眨眼,看到姑姑正滿懷期待的看着自己,仿佛害羞了似的轉個身,軟軟的身子使勁兒往母妃的懷裏鑽。嬰孩特有的奶香甜甜的,華婉親了親他軟軟嫩嫩的小臉蛋,笑着對榮安說道:“寧珩還小,他父王總說他不曉事。”她頓了一頓,話語一轉,若有所指道:“大人卻該在大事上留些心。适才郡王道,他還将在京城逗留些日子,就住在李府。”
華婉說着心中默默念道,郡王,我只能幫你到這了。面上卻是無比正經,見榮安只是與寧珩逗着,好似沒有聽進去一般,便疑惑的問道:“他終年不在京城,連自己的府邸都沒有的?”照理,李谙這年紀且又有爵位,應當開府自立才是,怎還擠到李家去?
“他封爵不多久,就離京了,府邸是有,只是要沒有十天半個月打理怕住不了人,便索性就在李府中暫居,橫豎也不過月餘。”榮安緩緩的說罷,又補了句:“我猜是這樣罷。”這樣不嚴謹的語言的确是猜測的,只是說的這樣流利,這猜測應當是在她心裏轉了好幾圈了。
華婉暗暗嘆息,明明是相互有意的兩個人,為何卻不珍惜光陰?榮安長公主說了這句,之後無論華婉怎麽挑話,她都不再應話,只是淡淡的笑着,命內監在前頭照路。
皇上皇後都走了,宴自然要散了,華婉與榮安長公主一道往外走去,直到了分別,榮安仍舊是風淡雲輕的模樣。
頭一次做了那紅娘的活計,也不知道可有成效。華婉坐上豫王府的馬車,倚着大大軟軟的迎枕,想道,若是皇姐與李谙能成段姻緣,王爺會高興的罷。
“寧珩,告訴母妃,你想不想父王?”華婉問。寧珩轉着烏黑的眼睛,小手塞進嘴裏吮着。華婉把他的小手拉下,溫柔道:“不準吃手。”寧珩不會說話,馬車裏輕輕的晃着,不一會兒,他就開始眯起眼睛,睡着了。
華婉将他橫抱着,手按着頻率在他的身上輕輕的一拍一拍,好讓他睡得熟些,安穩些。
“姜恪,你再不回來,寧珩就要認不出你了,到時候可我可不管的。”華婉在心中說道,倍感寂寥。馬車裏裝飾的舒服而富麗,角落放了一顆鵝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照的車廂亮如白晝。
寧珩睡得沉了,裹着繡了遍地纏枝的雲緞襁褓,小小的眼睛閉着,小小的嘴巴微微張着,呼吸聲輕輕的,在這小小的車廂裏卻格外突出。
☆、67第六十七回
雍唐八年轉眼就到。
榮安長公主可去尋過李谙,華婉不得而知,剛過了正月,李谙便啓程回去宣同了。
二月,皇帝病重不朝,升吏部侍郎顧士開為吏部尚書,加文華殿大學士,入內閣任首輔,封國子監祭酒顧士傑為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少詹士,加文英殿大學士。
顧家備受隆寵,一時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貴,仿佛回到了顧老爺子在時那般的榮耀。
顧士開其人,尚穩,在朝中多有好評,且心機頗深,皇帝自己病重,掌不了朝事,擢升他任首輔,撐到姜恪回來,這還有跡可循,可命顧士傑兼任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少詹士卻是為了什麽?這些個文職既不擔一方主政,也不是關鍵官職,只占清貴二字,在這關頭來了這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一招,趙王等人百思不得其解。
同樣不解的還有顧士傑本人。
兄弟兩相對坐着,想了一陣,仍不解聖意,顧士開顧士傑蹙着眉,天上絕不可能掉餡餅,皇上給了如此隆寵,将來勢必要付出對等的代價。國子監祭酒、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少詹士,三職加身,基本就是天下文人之首了,加之顧家原本在士林的地位,恐怕,無人能出其右。畢竟是浸在書裏的人,顧士傑心有憂慮,卻怎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顧士開隐約抓住了什麽似的,腦門兒凸的跳了一下,心底一片冰涼。
南熏殿中彌漫着濃濃的一股藥味兒,即便只是聞一聞都口舌發苦。
皇帝倚在大迎枕上,目光虛浮的望着殿側的青鼎香爐,長久不接陽光的病軀透出一股沉郁的病氣,他似乎在想着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想,就這樣坐着,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幾乎就要以為已然死了。
“皇上,李禦醫來了。”小路子輕手輕腳的走進來通禀道。皇帝顯得呆滞的眼珠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啞聲道:“宣。”
李禦醫提着藥箱,一走進來便先行禮,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嗯了一聲,算是允他起來。皇上今兒像沒了魂似的,出離的沉默,好像沾了渾身的死氣,面容也十分枯槁。李禦醫恐怕的低頭望向小路子,小路子侍立在龍榻邊上,擡了擡眼皮,又老好人似的一笑,要他盡了本分就是。
李禦醫跪請了脈息,臉色愈加倉惶,這月餘請脈,脈息竟是一次比一次薄弱,龍體也一日賽一日的衰敗。過了一會兒,皇帝低緩沙啞的問道:“如何?”李禦醫擡手擦了擦額上沁出的細汗,壯了膽子低聲反問道:“臣給皇上開的方子,皇上可照着服用了?”
皇帝頓了一頓,道:“停了。”
這……李禦醫更是惶恐難當,叩首道:“皇上病入肌理,不托藥石難以維系體魄,請皇上遵醫囑才是。”
皇帝搖了搖頭,擡頭撐額,他的手瘦骨凸起,一根根青筋分外紮眼,他已坐了好一會兒,這時倍感體力難支。小路子見了,欲上前服侍他躺下,皇帝卻擺了擺手,再坐起一點,道:
“你只需照來請脈照開方子,旁的無需過問。”
李禦醫驚惶,鬥膽擡頭去望聖顏,只見皇帝精神疲弱,雙目炯炯如日,內含凜冽鋒利的銳意。他不過一個小小太醫,仗着醫術高明,頭腦清晰做了皇帝的心腹,照料皇上龍體,正因他頭腦清晰,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哪些不可過問哪些可以稍加問詢,才到今日。皇上既然由此吩咐,必然有其大意。李禦醫再一叩首:“臣遵旨。”
李禦醫走後,小路子捧着盞參湯來,皇帝接過,飲了一口,道:“這是皇後那兒來的?”小路子回道:“正是适才皇後娘娘親自送來的。”皇帝聞言出了會兒神,接着端着那白瓷映荷炖盅的手便不住的顫起來,垂首将參湯一氣飲盡了,把炖盅遞回給小路子。小路子正要退下,忽聽皇帝緩緩的出聲道:“你到朕身邊當差快要三年了吧?”
小路子一個激靈,猛地頓住腳步,垂首回道:“回皇上的話,奴才是雍唐五年六月來的南熏殿。”
皇帝笑了笑:“吳泰英很會教人,你,很好。”
小路子忙跪下謝恩:“奴才不敢當。”皇帝笑,扶着榻沿,慢慢的躺了下來氣息微弱而和平。小路子心內因着他一句“很好”而忐忑難定,見此,悄悄的退了出去。吳泰英榮養後,小路子便接了他的班兒,做了禦用監的首領太監,皇上多有重用,只是從未像今日這般明白的誇贊。君王青眼,未必是福,尤其是風雨不定的關頭,小路子幽幽嘆了口氣,吩咐門邊兒上伺候的小太監道:“好生守兒着。”
逆王十萬大軍,連同蒙古五萬援軍,起先勢如破竹,連下十城,豫王初次帶兵,敗績連連,之後固守雲關,圖謀反擊。
雍唐八年元月廿一,豫王派奇兵突襲,逆王不備,敗走,戰況自此逆轉。百姓聞之,無不欣喜,紛紛奔走相告。
雍唐八年六月初七,禦用監首領太監路公公抱着一只木匣子深夜出宮,坐着一輛尋常百姓家常見的青帷馬車走北門出京。
雍唐八年六月中午夜,趙王帶兵入宮。
大正宮正中的宣政殿,地處豫荊城最高處,乃是皇帝臨朝聽政之處,殿宇恢弘,如臨星際,殿中九五寶座上,皇帝身穿青黑色衮服,戴十二旒冠,正坐在寶座之上,就如他當日登極之時,莊重威嚴。
趙王手握佩劍,快步走來,在殿中站定,他身後跟着一班盔甲整齊的侍衛,個個佩劍。趙王裝模作樣的彎身一揖,道:“皇上萬歲。”
皇帝輕輕咳了一聲,不慌不忙,側了側身,道:“倒是沒想到你竟能策反了帝雲騎。”趙王站直身子,面容倨傲,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若不是皇上把趙莽給了姜恪,我也沒那麽容易就得逞。”
“呵……”皇帝淡淡一笑,坐了許久,身子乏得厲害,輕輕的往後一仰,倚在鋪了層棉的金塑椅背上,“你當這點兵馬就能成事?皇叔怎就如此膚淺了。”
趙王仰頭大笑,向前邁了一步,眯起鷹隼般銳利的雙眼,道:“是了,你是指望着姜恪的,不過,她如今正與北靜王對着,只要我成了名正言順的皇帝,多得是辦法讓她回不了豫荊。”
皇帝輕聲笑道:“那若是朕不給你這個名正言順呢?”
趙王雙目一凜,逼視着皇帝,冷酷的彎起唇道:“到了眼下的境況,你不給也得給。”正當此時,殿外匆匆走來一名侍衛,附到趙王耳邊低語:“皇太後等人,已不再宮中。”趙王臉色大變,不複适才的怡然與自若。
皇帝冷眼看着,已帕捂唇,緊促的咳了兩聲,泛白的雙唇顯出異樣的紅潤。趙王猛一轉頭,憤怒的盯着他,片刻,複又僞善笑道:“不論哪樣,你是落到我手裏了,已是階下之囚,我有的是辦法讓你乖乖開口,不如大家都省些力氣,也免得到時怪我不念叔侄之情。”說罷,朝身後伸手,一名近身侍衛恭敬奉上一只木匣子,趙王從中取出一封明黃色面上黑墨謄寫了遺诏字樣的冊子,舉到耳側,道:“我問你,除了小路子,還有誰有遺诏?”
皇帝微微往前傾了身子,露出些微驚訝的神情,旋即靠回椅背上,閉上眼,一語不發。趙王本沒有指望他回答,即便他說了,他也是不信,往身後一揮手,一名太監垂首捧着一封相同的遺诏匆匆走上來,趙王對着寶座方向擡了擡下巴,道:“請皇上加玺。”
皇帝看也沒看那所謂的遺诏一眼,微微的正了身子,溫潤的眸子驟然冷若冰雪,居高望着他,順着氣,一字一句沉若萬鈞:“朕是天子,天下萬物都是朕的,朕給你,就是你的,朕不給,你不能搶。這遺诏,加了玺也不會是真。趙王何必白忙活一場!”他語氣冷凝卻極為平靜,讓人不得不信服,冷靜銳利的雙眸掃過殿上衆人,衆人不由心顫,十二旒冠冕微微搖着,即便只是病入膏肓的軀體,也掩不下他渾然天成的皇者之氣。
趙王斂下似笑非笑的唇角,露出隐隐的怒意,額角驟然青筋暴起,殿中氣氛如黑雲壓山。皇帝風輕雲淡的笑了笑,閉了眼,隔開這一切紛擾。
當夜,皇帝崩,次日,趙王掌帝雲騎,持大行皇帝矯诏登基,史稱“穆僞帝”。
京郊一戶殷實的小富之家。門邊拴着的大黃狗沖着一隊帝雲騎猛吠,一老實巴交的老農民兇巴巴的斥道:“大黃!不許叫!”大黃狗低低嗚咽了聲,搖着尾巴,伏到地上。小隊長從鼻孔裏哼了聲,斜眼看着老農民,拿出數張畫像,道:“見過這幾個人麽?”
那老農民湊上前,仔細的看,一面誇道:“喲,這幾個姑娘可真是跟天仙似的漂亮。沒,老漢沒見過。”小隊長冷笑道:“這可是朝廷侵犯,老頭兒你可瞧仔細了,見過沒見過?”老農民又仔細的看了又看,篤定道:“沒見過。”又憨憨的笑了笑:“這麽好看的姑娘怎麽會到這鄉下地方來。”
“若是看到了,隐瞞不報,就要拿你問罪。你想清楚了,見過沒有?”小隊長再問道。老農惶恐,連連擺手:“小的真沒見過,小的祖上三代都在這村裏住,左鄰右舍的都曉得小的是個實誠人,可不敢騙大人們啊。”極是怕事的模樣,連着說了好幾遍。
那小隊長不耐煩的皺皺眉,又瞥了他幾眼,往他身後的大門看了看,正想說“搜”,身後那小兵上前低聲道:“上頭吩咐了不可大肆宣揚,大人謹慎為好,還是別搜了。”小隊長沉思片刻,扭頭對身後的人道:“走。”
一隊人又往下一戶人家去。
待人走遠了,老農漸漸斂了笑,低身摸了摸大黃的頭,道:“好好兒的看門。”轉身進了院子。
一農婦迎了上來,探頭往外看了看,道:“都走了?”
老農笑了笑道:“走了,他們哪敢入門來搜?事情弄大了,朝裏還有的是事讓趙王頭疼。”先帝剛駕崩,皇太後和長公主都不見了蹤影,趙王何敢大張旗鼓的來搜查?
農婦鄙夷一笑:“大行皇帝一封假遺诏逼得他按捺不住逼宮,千頭萬緒,恐怕王爺凱旋,京城還是亂得一鍋粥。”
老農微微一笑,将門闩上了,快步往裏走去。
☆、68第六十八回
含元殿裏,姜懷恭身站立在寶座旁,趙王登基後,煩事瑣事壓頂而來,還沒來得及冊封他的世子做皇太子,宮裏人對如今龍椅上坐着那位的數名子嗣也都只神色閃躲,含了幾分別扭的稱一聲皇子。
下頭跪着帝雲騎都指揮使,回報道:“京裏京外,都派人暗中排查了,并未發現皇太後,長公主與豫王妃的蹤跡。”
“都查仔細了?”姜舒曠威聲道。
都指揮使猶豫片刻道:“京中五城兵馬司派人各處留意,暗裏查探,京外也挨家挨戶的查問了。除此之外,不敢大肆張揚。”
如此查法實屬潦草,必有不能詳盡之處,只是,眼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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