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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知道我最想要那騰遠侯的位子的,我的軍功,也夠一個一等侯了,可為何……”

林氏也費解起來,想了想,猜道:“皇上是不是有其他打算?”

滕思成凝神,卻不得其解,最後只得嘆息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是皇上有何深意,我們遲早能知道的。”他話是這樣說,心中的一縷卻未消。

林氏看着夫君,出言寬心了幾句,便退下了,既然明日朝議,那思成定是有許多事要做的。

☆、80第八十回

翌日,承憲郡王果然主動請纓。姜恪頗為頭痛,李谙久居邊境,大大小小的戰役不知打了多少,鮮有敗績,她自是信得過的,可,她不是想把他留在京城給皇姐的麽?滕思成也是的,怎麽就沒一點眼力價,還嫌事兒不夠多!

姜恪臉色一沉,盯着李谙道:“你可想好了?”

李谙上前大步,拱手跪下道:“臣願往邊境,獻犬馬之勞!”

軍令如山倒,講究的就是一個速度,此時卻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姜恪即刻頒旨,允郡王所求。

“皇上,長公主來了。”

“嗯。”姜恪擡起頭的應了聲,執了朱筆的手指了下一旁的椅子,道:“先坐。”說罷又低頭奮筆疾書。長安是早習以為常了,恭敬的對榮安輕聲道:“長公主,您先坐下,稍稍等等。”又命內侍上了她慣飲的茶來。

榮安看了眼姜恪,笑了笑道:“公公自去忙就是。”

過了約莫兩刻光景,姜恪才擱下筆,懶懶的伸了個腰,捧起一旁方續上的茶飲了幾口,走到榮安身旁,道:“陪朕到上林苑走走。”

榮安是曉得這一趟遲早要來的,便随她身後走了出去。

殿門一開,陽光暖暖的帶着亮晶晶的光芒如穿越了千百年般直射進來,姜恪停下步子,不由眯起眼,擡起右手擋了一下,在殿中坐得久了,眼睛也不适應起來。榮安不由蹙眉,柔聲道:“皇上勤政是好,可也要顧惜着身子。”日前常有人說帝後不睦,她原還不信,而今看來卻是真的了。若非如此,皇後是個體貼細致的人,哪能由着她。

這短短一句話,長安卻是感動的差點落淚,萬歲爺折騰壞了身子就是他的罪過,重華宮去請了幾次,皇後卻總也不來,太後娘娘如今潛心禮佛,連榮禧宮的門都不輕易出一步,他還沒這個膽子去攪擾了皇太後清修。這一來,合宮上下竟沒一個在皇上跟前說的上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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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是長公主來了。長安大大松了口氣,殷勤的派人先備下瓜果茶點。

眼睛适應了,姜恪回眸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朕有數。”卻是不願再講了。榮安只得無奈搖首,她不願上心,任憑是旁人着急上火了也是無用,小二的性子跟君父幾乎是一模一樣,倔強固執。

豫荊城的春秋都短的可憐,幹巴巴的幾天過後,冬日就肆虐着來了。上林苑初夏秋冬各有景致,一季不輸一季。

可惜,今兒她們卻不是來賞景的。到一處避風的亭子坐下,宮人上了一道道精致的糕點,再奉上兩盞茶。榮安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是六安茶,她聲音嬌柔,有着一抹無法言說的溫柔:“才到你這,茶卻喝了兩杯了。”

“是朕招待不周。”姜恪告罪似的做了個揖,榮安不由掩嘴笑了出來。

皇上與長公主是有貼己話要說的。長安觑着景象,帶着一衆宮人悄悄退到了一射之地外,遠遠的候着。

兩人也是有個把月沒見了,日常榮安進宮的次數少,來了也不定能遇上,這次坐下來說說話,親密卻半分沒少。兩人七七八八的說了許多,遠處長安不時的聽到一陣笑聲,暗道,真是好,長公主若是能常進宮坐坐,皇上心情也肯定要好很多。

“這次等李谙回來,朕便将他調到都督府,也省得他老想往外頭跑。”姜恪忽然道。榮安微微嘆了口氣,今次召她入宮的重點終于提到了,她垂首撥弄着那茶盅裏的半盞茶,面兒上還浮着嫩尖兒的茶葉,天冷茶涼的快,手中的茶盅早就是陶瓷的涼意,沒有半點溫暖了。

半晌,榮安方道:“郡王喜歡去哪,皇上允了就是,他是人才,怎好藏在太平地徒落塵埃。”李谙的軍事才華是無意中激發的,若不是……他也不會離京到那邊遠的地方去。

無心插柳柳成蔭。

“那你……”

“我不會嫁給他。”榮安迅速道。

姜恪默然,李谙是個長情的性子,若不是皇姐不允,恐怕她早給這兩人賜婚了。話說到此處,就要問個清楚了。

“皇姐不是……,如今他未娶,你也……不是正好?”

“怎麽就會正好呢?”榮安苦澀的笑了笑,側開頭,看着亭外草地上枯黃的土地,“我不想以後,有人提起他,有人提起我,會說,榮安長公主走了兩步,嫁給了李谙。他不會在意,可我,不能不替他在意。”

話放在心裏久了,有了一個機會能說出來,說了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就憋不住了。

“很多年了,那麽多個白天,我在那高宅深院裏,哪兒也不想去,一個人頗覺孤寂,卻還是過了,那麽多個涼如秋水的夜,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想着他可好,自小錦衣玉食的長大,去了那邊荒的地方,可能照顧好自己,衣暖麽?飯足麽?可會記起我,可會恨我,可會忘了我?沒人回答我,我反複的想,卻不敢差人去看看。我也想好了,我要為他守節,等到他回來,若是他心不變,我就嫁給他,若是他不一樣了,我就青燈古佛的過一輩子。”榮安目光溫柔似水,眼角已沁出了淚水,青梅竹馬的感情卻一朝分離,她嫁了人,他遠走他方。

“可後來……”榮安停了一下,依舊很溫柔很溫柔的說下去:“那孩子沒了,我其實是很心疼的,不管他的父親是誰,他總是我的孩子,每次看見寧珩,我總想,要是他還在,應該要比寧珩高一點,他比寧珩大幾個月,長的也該要大一點,白白淨淨的,兄弟兩在一處玩,,也能做個伴……”那個沒保住的孩子,誰都沒提起過,卻不想榮安一直念着:“再往後,他回來了,留着一圈胡子,滿面風塵,黑了,也瘦了。我卻還總以為,他是許多年前那樣的,一身錦袍,一管短蕭,風流倜傥的。他回來了,然而,我卻不那麽想嫁給他了,小時候,我就以為我是要嫁給他的,他之姓将冠我之名,那時我恐怕死都不能相信,時光荏苒,物是人非,我竟能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他。并非我變了,他依然存在于我的夢中,只是那夢太美好,我不忍殘破的現實去破壞。所以,就讓他心裏的公主,永遠是十幾年前那個純粹無憂,一心戀慕他的姑娘吧。”

話說到這,淚也垂了,榮安拭去淚水,溫柔的笑着道:“皇上也不必在勸本宮,本宮是父皇的女兒,總要有所犧牲,你也不必覺得哪個欠了哪個,人的一生都是注定好了的,命該如此罷了。”

命該如此罷了……

縱使姜恪不信命,此刻也忍不住反複的咀嚼這句話,真是命該如此麽?皇姐有她的驕傲,是真的不行了吧。姜恪禁不住紅了眼眶。

想起那年,皇姐十三歲,她十歲,李谙十五歲,正是青澀的年華,一身月牙白華袍的李谙手執一管短簫,隔着一汪春水含笑望着這邊,皇姐羞紅了臉,匆忙的催促她快走。那時她以為,相愛的兩個人一定會在一起的。後來,顧惜死了,她縱馬奔向顧家的墓園,站在顧惜的墳前吹了整晚的簫;再後來皇姐下降,這樁婚事轟動京城,在許多人的或同情或嘲諷的目光下,李谙親眼看着她上花轎,看着他們拜天地,直到她三日回門方離開京城,一下子,零散分離,破碎不堪。

她以為心中那傷是永遠無法治愈的。

可是,她有了華婉,就在煙雨蒙蒙的江南三月,她救下了一個姑娘,那姑娘心地善良,卻有一點倔,那姑娘裝傻賣傻,卻是心底透徹,聰慧無雙。

她就以為錯失的幸福總能補過,卻不想,并非人人都有她這般好運。

于皇姐而言,過去的,總是過去了,即便再來,也不是原來的人,不是原來的那汪春水。

相聚離開,總有時候,沒有什麽,能永垂不朽。

姜恪回過神的時候,榮安長公主已不知何時走了。

“長安!”

長安聽見聲兒,忙小跑着過來:“诶!萬歲爺,您有何吩咐?”

“把朕的折子都搬到重華宮去,以後朕在重華宮批折子!”

“啊?”長安驚訝的睜大了眼,讷讷道:“這,這不妥吧……”後宮前朝畢竟有別,皇上批閱奏折之時,難免召見臣子……

“想什麽呢,朕是說晚上!”姜恪拍了他那榆木腦袋,指了指天色,這都到晚膳的點兒了。

長安忙點頭:“是是,奴才這就去辦。”

華婉倒是不想姜恪竟然把折子搬到重華宮來批了,宮人們都瞧着,除了蹙眉不悅,她也不能說什麽。姜恪笑呵呵的坐在蟠龍寶座上,親熱的拉着她的手道:“好些日子沒來了,實在是不得空,阿婉勿怪,勿怪……”

☆、81第八十一回

姜恪一耍賴,華婉沒有法子了,任憑她冷眼以對,姜恪就是悠然自得的品茶讀書批折子。她讀書,讀到精妙處會與華婉交流。她手中捧的書都是含元殿後的小書庫裏尋的,那小書庫中收藏的全是歷朝歷代名家大師之作,有好些還是善本。姜恪多念了幾句,說了幾次,華婉職業病便犯了,冷着臉跟她談論起來。一條條治國之道、為君之策,或深奧或淺顯,華婉看起來津津有味,聯系作者背景,當時國策如何,君王是勤政愛民還是昏庸無道,侃侃而談。

這麽過了幾日,姜恪批折子,華婉則對燈讀着從姜恪那順來的古書,兩人各自占據一隅,倒也相安無事。過了一會兒,姜恪忽然發出聲響,連聲贊嘆:“好,這詞寫得好,阿婉,你也來瞧瞧。”

姜恪讀過的詩詞無數,若是尋常是入不得她的眼的!華婉美眸一亮,興沖沖的過去,接過她手中顯然紙質貴重的古書一看,頓時臉黑了一半:“淺酒人前共,軟玉燈邊擁。回眸入抱總合情,痛痛痛。輕把郎推。漸聞聲顫,微驚紅湧。試與更番縱,全沒些兒縫,這回風味成颠狂,動動動,臂兒相兜,唇兒相湊,舌兒相弄。”

“如何?宋徽宗治理國家的本事不怎麽樣,寫詞卻是一把好手,阿婉,你來念一念……‘漸聞身顫,微驚紅湧’……是不是果真栩栩如生,似在眼前!”姜恪一面偷偷觑着華婉越來越沉的臉色,一面開心的說道。

華婉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合上書皮一看,那上頭赫然寫着《仗劍三寸集》。

亡國之聲!靡靡之音!

她将書一擲,丢到了姜恪身上,冷冷道:“皇上有功夫研究這淫詞豔曲,不如多批幾本折子,也是民之福祉。”

“阿婉,我都批過了,随手翻了翻就翻到了這阕。”姜恪滿臉無辜,接住那本詞集順手就丢到了一邊,可憐兮兮的湊到華婉身邊。雖則她已回到重華宮安寝,卻是安分得緊,少有這般黏糊的,華婉說不上是想松口氣還是皺眉推開,只是,姜恪身上的溫度,姜恪身體的味道都讓她覺得溫暖和安全,一種類似小船回歸港灣,災難中有了避難所的安心。

這種感覺讓華婉覺得羞恥,她明明決定了與她分割,她不要做那個女子的替身,她只是華婉。

“阿婉,我們好久沒有……了,今晚,好不好?”姜恪繼續道,一雙桃花眼滴溜溜的,閃着讨好的光芒。

“不好。”華婉斷聲拒絕。

“阿婉~~~~”姜恪更是可憐的把臉皺成一團,她生得好看,竟讓人覺得楚楚可憐,頗為不忍。

華婉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到八寶閣那處打開一個抽屜,從裏頭取出那只竹青色的錦盒。姜恪瞬間驚駭的看着她,又看着她手中那錦盒,愣愣的接過,失語般的說不出話。

“你拿着它,回你的建章宮吧。”華婉不忍心看她,斂下眉間的溫柔,轉身就要出去。

“不,華婉,這錦盒只能代表過去,”姜恪跳了起來,一把抓住華婉的手臂,急切的說,“你不能因為這個就冷落我疏遠我。”

華婉回頭看她真誠而焦急的面容,勉強的笑了笑,道:“我只問你一句話,當初,若不是我有與她相似的眉眼,你可會多看我一眼?”

姜恪明亮的雙眸漸漸暗了下去,她答不出來了。

華婉低下頭,不過一會兒,複又擡起,笑着道:“你還要說那只代表過去麽?放過我吧姜恪,我不能忍受這些。”她拂開姜恪原本緊握着她而此刻卻頹然無力的手,那手剛滑下一些便立即又抓緊了,姜恪吞咽了一下,艱澀的說:“可是,後來,我的心裏就只有你,從你對我描繪曲院風荷的景致起,我的心中就只有你,只是你,華婉。”她的眼中有哀求,有痛楚,有即将熄滅的一絲希望的火花,微弱卻熊熊燃着最後一點能量。

華婉的唇角輕諷的弧度卻說明着她的不信任,她想要掙開姜恪的禁锢,她的力氣太大,捏得手臂很疼,她是在怕她們之間真的無法挽回吧,華婉想,她有什麽好怕的呢?沒了她,她還能再找一個這裏或那裏像顧惜的女子。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心裏自始至終都只有顧惜一個。”華婉冷漠卻篤定。

姜恪冷靜下來,她手下的勁小了許多,一手拉着她,一手繞到她的身後将她的身子貼向自己,低沉的嗓音,柔和的說:“我說的話,你未必肯信,你且仔細的想想,這些年來,我待你如何?你就感覺不到我的心究竟向着誰?我不會如你所願放開你,我會一直纏着你,直到你明白了為止。”她嘗過失去的滋味,那感覺痛徹心扉,就如死了一次一般,她不會讓類似的事發生第二次。

華婉聽着她的話,沉默許久,問:“你是說,我已能與她平起平坐?你的心中同時有着兩個人。”

“你為何非要……”

“若是可以,一輩子我都不想見你!”華婉毫不猶豫的打斷她。

姜恪緊緊的抱着她,原本恢複的鎮定在她這一句絕情的話中灰飛煙滅,聲音裏充滿了哀婉,一遍遍地說:“不是的,不是的。”

不知她是在對着哪一句話否認。

皇上病了,在冬夜的風雪中染上了風寒,皇後娘娘身子弱,皇上便回到了南熏殿。太醫院的禦醫都未受召見,如在潛邸時一般,皇上的身子都是芷黛姑娘照看的。旁人雖是奇怪,卻也未說什麽,芷黛姑娘是太宗皇帝賜給皇上的人,長者賜,不敢辭,皇上如此作為,倒是讓諸多儒生頗為贊譽,直稱當今聖上溫良恭謙,有君子之風。

阿婉就像她說的,是真的再也不想見她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珍藏的物件會落到她的手上。話說出口了,便也難挽回了。病了大半個月,阿婉一次也沒來看過她,重華宮也沒送過任何東西來。她從前只知道她倔強,卻不想絕情起來卻是如此決絕。姜恪靜靜的望着窗外紅梅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中綻放,紅梅踏雪,真是好精致呢。

“雲裏溪頭已占春,小園又試晚妝新。放翁老去風情在,惱得梅花醉似人。”姜恪喃喃的吟道,又自己笑了笑。芷黛端着湯藥進來,看了眼敞開的窗,一面将裝了藥的白玉碗端給她,一面道:“皇上怎麽又把窗開了?您風寒未愈,吹不得風。”

姜恪一氣飲盡,将碗放下,輕咳了一下,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而後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下颔,道:“朕也這個年紀了,是不是該長胡子了。”她說罷,自己笑了起來,搖着頭道:“假的。”芷黛欲言又止。

姜恪又咳了幾聲,問:“李谙那頭怎麽樣了?你去把折子給朕拿來。”

“皇上,您……”

姜恪搖搖頭,極是堅定,以拳抵唇咳了幾聲。芷黛沒法子,只得去取奏折,走到門邊,她隐約聽見皇上喃喃自語:“朕還有許多事要做,寧珩太小了……”接着事情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芷黛搖了搖頭,朝廷并不如表面那般風平浪靜,家族利益,一環扣着一環,這是先帝那朝遺留下來的問題,然而,皇上的皇位很穩,何必那麽急?急到連自己的身子都不顧。她不明白。

那邊的戰事并不好,高麗兵少卻是有備而來,李谙初到,吃了幾個敗仗,士氣消弱,姜恪皺着眉頭看那一行行字,連着翻了好幾份,對着軍防圖看了好幾遍,才大大的喘了口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晚上,平安入門來請示晚膳,姜恪才發現已是滿殿燭火,她将折子放到一旁的幾子上,那裏疊着高高的數撻奏折,整整齊齊的,她這一本毫無出錯的其中一撻上,依舊是整整齊齊的。

“拿進來。哦,去跟皇後說一聲,朕晚上不去了。”她說罷,又拿出一張紙箋,筆蘸墨,寫了行字,小心的塞進一只杏色的香囊中,興許是過于操勞的緣故,她的手指擡起時有些發顫,遞給平安道:“交給皇後。”

平安恭聲應是。皇上每日都如此。

他已是司禮監的首領太監,可半月前,長安忽然被撸了職,派去了寧波市舶司任職,怕是今生今世都不到皇上跟前伺候了,皇上便提了他到身邊伺候,讓樂安占了長安的位子。

☆、82第八十二回

華婉說一輩子都不想見她了,姜恪在心中想着,這個一輩子,該有多久。她有一支玉簫,墨玉璀璨,闊闊簫音,那玉簫是皇爺爺賜的,她喜歡得緊,她以為一輩子都會把它帶在身邊,可不知何時起,她不用簫了;上林苑的北面有一個小小的池子,荒廢了許久,故而少有人去,小時候她常去那,安安靜靜的,使人靜心凝神,她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麽地方比那更好了,可後來,她就不去那了,太多地方能讓她留戀;她曾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把別的女子放進心裏,然後阿婉出現了。

那這一次的一輩子,是多久呢?

姜恪苦苦的笑,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她真想她。她每天都這麽想着。

然後,華婉真的來了,她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那樣,端起晾到半熱的藥碗,一勺一勺細致的喂姜恪飲下,還不時的輕柔擦她唇邊留下的藥漬。

姜恪愣愣的盯着她看,無意識的張口,吞咽,這藥中濃重的酸澀清苦仿佛都不在了,甘之如饴。

一碗藥在兩人的配合下,很快就完了,華婉站起身,姜恪忽的回過神,忙拉住她的衣角,脫口急道:“別走。”

“我不走。”華婉柔婉的拍拍她的手,眉眼溫順。姜恪仔細看她的樣子,才松開了手。

華婉放下碗,将殿中的蠟燭撥了撥,更明亮些了,然後才回到榻邊,眼睛掃到邊上那一大摞的折子,溫聲勸道:“皇上還在病中……”

姜恪卻不聽她說,眼中亮晶晶的,遲了數刻的驚喜與激動:“你,你怎麽來了?”

華婉柳眉一挑,語調微微上挑:“你都把深居簡出的十八嫂嫂找來了,我還能不來麽?”姜恪明亮的雙眸一下子暗了下去,心口一酸,有些抱歉的道:“你悶在宮裏,我是怕你憋壞了,想到從前你和她挺好,就請她來陪你說說話。”

“悶倒不悶,你每晚送來的紙箋我都能看很久。”

姜恪的眉眼又瞬間飛揚起來,不敢置信:“你看了?”

“看了,不錯,皇上在詩詞上的造詣,又精進不少,臣妾先恭喜了。”華婉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姜恪開心的像個孩子,擡起身子,伸出手去握她的,聲音很是激動:“你都仔細的看了?”

“是,用心的讀了。”華婉答。

姜恪滿足的笑。她寫的無非是些訴衷腸的情詩,阿婉看了,還告訴了她,應當是好了吧。

“你還記得十八哥走的那天,說的那些話麽?”華婉問,眼中有着回憶的氤氲。

那個初春圍場的夜,陳留王心痛頹然,直到了死,他都以為枕旁的人愛的不是他。十八哥閉上眼的那一霎,定是遺憾的。華婉目光澄澈,輕輕的說:“我不想也這樣。嫂嫂老了好多,她從前是個優雅美麗的女子,現在卻總有解不開的愁緒,她說讓十八哥抱憾離世,她一輩子都原諒不了自己,她早該把話說清,卻端着矜持不肯告訴他,讓他猜了這麽多年,痛了這麽的多年,到死都沒合上眼。”

“皇上對我家老十八很是照顧,如今對他的遺孀幼子更是多有偏護,臣妾就鬥膽向娘娘提點一句,光陰不待人,誰曉得明日會是怎樣的?”她說。那日清晨,如往日一般,送她的王爺離府,他意氣飛揚,為她不願陪他一起而生氣,沉着臉,哼哼唧唧的揚鞭飛騁而去。誰想這一去竟是永遠。

華婉聽她說着,漸漸的也沉思起來,這觸目驚心的傷痛連她都感覺到了,悲劇總能觸動心弦。要是真的永遠都不見姜恪了,她就高興了麽?若是那一日,那一刀,姜恪和陳留王一起去了,她如今的執着是多麽可笑。

華婉眼裏仿佛有一泓清泉,水波蕩漾,幾乎要溢出來了:“深究下去,又有什麽意思?怪我來的不夠早,來得早一些,興許你就會早點喜歡我了,我也不用糾結你的心裏到底誰重要一點。”

她還是在意。

姜恪垂下頭,長長卷卷的睫毛竟映出一片陰影,在她的眼底。見她這樣,華婉終是失落,只能寬慰般的矮□,坐到她的身邊,手下觸到她不知何時瘦骨嶙峋的脊背,頓時淚盈眼眶,她真的冷落了她很久。

“阿婉?”姜恪擡起頭,見到華婉紅了的眼眶,一下子就結巴起來,“你你,我,”她口舌打結了似的,好一陣才沉沉的抱着她,抱歉道:“我不曉得怎麽說才好,可是阿婉,你們不一樣。恐怕,唯一相同的便是你們,都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顧惜說,你裏叫做未來。”

華婉大驚。

“我早就知道了。你和這裏的人,不一樣,和我也不一樣。”姜恪笑了笑,安撫她,華婉因驚訝而繃緊的身子,柔軟了下來,聽她繼續說下去,“顧惜說,她知道我,在他們教科書上。”姜恪說起教科書這三個字時有些拗口,“不過,她從未給我透露過我的命運将如何。最初的時候,你對我的好奇多過敬畏,你甚至躲着我,你從不怕我,對我的身份置若罔聞,與傳聞中的四小姐全不相同,簡直是性格相反的兩個人——我就知道了。”

華婉嘆了口氣,原來,她早就知道了。那顧惜應當是這個時空的人,她生活的是穆朝之後數百年的未來,穆朝于她而言就像明朝對自己的意義那般。

“你們不一樣,”她又強調:“即便是最相似的眉眼,看得久了,也不一樣——怎麽會一樣呢?你這麽固執,我都能給你氣得說不出話。”想起過往在潛邸中的一些事,兩人相視而笑。

最後,姜恪認真的道:“我忘不了她,她給予我的太多,全心全意的對我好,卻從未接受過我的情意,她總說,我命定的人不是她。那時我不信,後來遇見了你,我就信了。突然就明白,我是在她教科書上的人,她知道誰會是我的王妃,我的皇後。你若要我說,你和顧惜,誰更重要,我答不出來,可是,我離不開你,我舍不得你,沒有了你,這一生,我都不會笑了,你,你明白麽?”姜恪懊惱自己的語無倫次。

“我明白。”華婉輕輕地答,靜靜的貼着她的身子。愛過的人,無論之後如何,都會在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痕跡。

隆祐二年三月,高麗戰敗,高麗國主派長子送降書入京,從此對大穆稱臣進貢。消息傳來當日,姜恪連道了三句好,雙目熠熠,滿是雄心。這次打勝了仗,皇上尤其高興,親自在午門外接見了高麗太子,受其降書。

華婉知道,這一仗的勝利,意義遠非如此,姜恪早想對朝中一些舊臣下手,苦于他們身後盤根錯節的家族與師門關系,一直忍着,如今,她積累了威望,恐怕快要是時候了。

“魏征的《十漸不克終疏》,你看了麽?”姜恪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問垂首而立的寧珩。寧珩恭聲答:“兒臣看了。”那極力鎮定的聲音中還有些許不安,“許多地方,卻不明白。”

“嗯,那就多看看,也多問問顧太傅。”

“是,兒臣記下了。”

父子兩的對話告一段落,華婉才端着小茶盤進來,寧珩高興的轉身看她,道了聲:“母後。”聲音明顯揚起了好幾個調。姜恪瞥了他一眼,終是笑着沒責備他的不沉靜。

華婉撫了撫他的肩膀,溫和的道:“來進點點心。”

幾碟清爽可口的果品,野生蜂蜜和新鮮果肉釀的,帶着甜絲絲的果香,令人垂涎三尺,小孩嗜甜,寧珩吃了大半,直到姜恪乜了他一眼,才不好意思的放下湯匙,告退了。

“我以為你會訓斥他呢,這《十漸不克終疏》是你上個月讓他讀的罷?”華婉頗為不解,姜恪每月都會查看督導寧珩的功課,她總是嚴厲的板着面孔,硬聲的說着道理。華婉總怕寧珩以後與姜恪不親近,更怕他在姜恪面前畏畏縮縮的,讓她生氣,更加嚴厲的訓斥于他。卻不想寧珩很喜歡到含元殿來,聽姜恪的教導時也十分用心,聽顧太傅說,太子很是勤勉。

在勤勉用心,終歸還小,那《十漸不克終疏》的确生僻了些。

“不急,揠苗助長并非良方,《十漸不克終疏》足夠讓他用一輩子。”姜恪輕描淡寫道。興許就是她這樣什麽都能輕描淡寫的解決的魄力在潛移默化中征服了寧珩,寧珩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卻是十分的渴望與她親近。

姜家的子孫,腦子能笨拙到哪裏去?個個都是聰穎的,只要他肯用心,只要他心思正直,姜恪并不擔心寧珩不成材。她對寧珩是多高的期望,華婉最是清楚。

“嗯,慢慢來,寧珩是個聰慧的孩子,必然不會辜負你的教導的。”華婉柔聲道,挑起一塊果肉送到她的唇邊。

☆、83第八十三回

澄泥金的地磚鋪在地上,塊塊合攏,沒有一絲縫隙,白雪般潔白無瑕的帷帳都被金鈎挂起,垂下的那處絲柔飄逸,如仙女兒身上的一襲輕紗白裳,說不出的柔順華美,讓人的心也跟着軟了一軟。

姜恪睜開眼,手習慣的往身旁探去,卻是空的。低低的沉吟一聲,緩緩的睜開眼,轉過身,妝臺那處,一名女子坐在燭光中對鏡梳妝,長長的青絲,柔美如細紗,披在她嬌弱的背脊上,更顯嬌柔,她正格外專注的看着那面銅鏡,一雙細長如柳的眉微微蹙起一些,含愁泣露,眼角飛挑,美不勝收。

姜恪含着笑,扯過一旁的軟被墊在身後,側過身,以手柱在臉側,笑着低吟:“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溢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颦。”

華婉聞聲回頭,笑着睇了她一眼,道:“醒了?”

姜恪動了□子,直挺的趴到榻上,雙臂自然的擺在兩側,聲音略略嘶啞,帶着濃濃的鼻音:“嗯,什麽時辰了?”

“要辰末了,可要起榻?菲絮她們已備下了早膳。”

“這個時辰了?”姜恪略有驚訝,她極少起得這樣晚,随即微微的笑道:“果真溫柔鄉,英雄冢。若是能天天和阿婉一起,就是不上早朝,做個昏君,我也願意。”華婉細手拈起一枚華美的杏花狀花飾,戴到發上,聽其言,不由嗔了她一眼,道:“臣妾可擔不起禍國妖姬的罪名,皇上還是勤于政務的好。”

姜恪大笑,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禍國妖姬”,越發覺得這四字十分美好。她懶懶的起榻,赤着腳走到華婉身後,銅鏡中便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交疊着。

華婉擡頭看她,眉眼微愁的皺起,嘟起小嘴道:“你瞧這,還有這,都長出細紋來了,前些日子還沒有的。”她說着,纖細白嫩的手指指向眼角——那裏的确有一些細細的紋路,若不仔細看,是絕看不出來的。

她說完見她依舊光滑緊致的肌膚,不由不平,忿忿地道:“我都老了,你還是像從前一樣。”她把手從自己的眉角移開,送到姜恪的臉頰邊上,捏住左頰上的一塊,用力擠了幾下,表達她的嫉妒和不滿。又見姜恪把眉峰蹙的高高的,立即再加上一句:“不準嫌棄我!”

她的性子是越活越回去了。

姜恪笑着道:“盡說胡話。”

“那你皺眉做什麽?”

“我是在想,”姜恪頓了一頓,繼續道:“咱們該走了?”

“走去哪……”華婉還未将那最後一字的音落下,便猛地剎住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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