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黑得很早,喻欽坐上喬叔來接他的車,隔着玻璃看到街邊的路燈亮了起來。

他不知道喻铎川說的晚上回來會有多晚,晚飯後耐着性子在書桌前做作業,理科各發了一張專題卷子,物理那張還是他最讨厭的實驗。

喻欽頭昏腦漲地做完,想起來自己還沒噴藥,從書包裏翻出噴霧,撩起褲管,露出纖細的小腿。

膝蓋的烏青依舊很深,不過摸上去已經不疼了。

他噴好藥,擡頭看向牆上的指針,已經九點。

喻铎川還沒回來。

喻欽有點喪氣,九點是他的睡覺時間。

父親對他雖然縱容,但在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常理的執着,不容違抗。

比如喻欽從小到大的衣服他都要過目,出去玩不能晚于八點半回家,不能喝別人喝過的吸管與瓶口、吃別人咬過一口的東西,不能早戀,等等。

喻欽一開始并沒有太當一回事,喻铎川多寵他,無論闖什麽禍都縱容着,用無數個吻和無數次例外養出這一副嬌貴的少爺性子,覺得自己幹什麽都能被父親原諒。

初中時喻欽的同學生日,一夥人盤算着偷偷出逃,進行一次“沒有大人的冒險”。喻欽經不住大家的慫恿,手機被哄鬧着搶走關機,又一起坐上朋友包的面包車,一行人連夜去了隔省,開了個大房間通宵玩游戲看電影。

可是才過淩晨,喻铎川就領着一衆保镖找來了。

強行破門的動靜把這群小孩吓了一跳,男人大步走進來,目光掃過一圈,鎖定在舉着紙牌、臉上還殘存笑意的喻欽身上。

高大的身影籠罩而下,喻欽手指一顫,紙牌散在腳邊。他捏緊了衣角,膽怯地與喻铎川對視。

“喻欽。”男人第一次用這樣冰冷的聲音跟他說話,猶如實質的戾氣幾乎将喻欽吓得腿軟,“你很不聽話。”

他被一把拽出了房間,嘈雜聲丢在後面,踉跄幾步差點摔倒。手腕上箍着的那只手恍若未覺,強硬地扯着他往前走。喻欽肩膀瑟瑟,幾乎吓壞了,連問一句父親怎麽會知道他在這裏都不敢。

他被連夜帶回家,喻铎川第二天便給他辦理了轉學,删除了他手機裏所有相關朋友的聯系方式。

之後的一整個星期,喻铎川都對喻欽十分冷淡,喻欽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冷落,喻铎川不理他,簡直比世界末日還要糟糕,才第二天就忍不住哭着認錯,求喻铎川抱抱自己。可喻铎川拒絕他一次又一次的靠近,心硬得仿佛換了一個人。

喻欽這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那幾天幾乎把眼睛哭得碰不得,晚上喻铎川也不抱他了,喻欽每次都難過地偷偷哭到很晚,直到男人睡着,才小心翼翼将自己擠進他的懷抱。

從那以後,喻欽再也不敢違抗喻铎川的“規定”,乖乖聽從父親所有安排。

晚上的睡覺時間,喻铎川雖然沒有特別強調,但從前一到九點,他便會準時抱着喻欽入睡。喻欽咬着手指糾結許久,還是決定把今天列為特殊情況,畢竟他是為了等父親回來才晚睡的。

而且,他真的太想喻铎川啦。

喻欽收好書本,抱起飄窗上的兔子玩偶,下樓在客廳的沙發坐下。

掃了眼手機,聊天記錄在喻铎川的“不許等我。晚安。”之後,喻欽的消息他便再沒回複過。

哼,喻欽攥起拳頭對着喻铎川的頭像隔空打了幾下。才不聽你的。

他拎着玩偶的兔耳朵在臉頰上蹭,這只兔子是曾經喻铎川陪着他逛街,他看到電玩城裏的娃娃機,要喻铎川去給他抓上來的。

喻欽抱着兔子,百無聊賴地将腳伸直,穿着厚厚毛絨襪子的腳趾動啊動,他想,等喻铎川回來,他睡覺時就不用穿着這麽厚的襪子了。父親的身體炙熱又可靠,會握住他的腳踝将他的腳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捂熱,大掌罩住他露在外面的耳朵,給他無盡的溫暖。

喻欽縮在沙發上,盯着牆上的鐘擺,時間一分一秒挪動,他第一次體會到煎熬又幸福的心情。

他感覺自己就像守着一盞燈,等待丈夫回來的小妻子,早就準備好在男人進門時給他一個擁抱,再摟着他的腰說一萬遍我好想你。

喻欽這麽想着,将臉蒙進兔子的肚子,悶悶笑起來。

時間在等待中變得模糊,雪慢慢下大了,萬籁俱寂間,一輛車駛向別墅,倒車入庫。

大門傳來指紋識別聲,輕輕一響,門鎖彈開。

喻欽其實朦朦胧胧快要睡着,聽到玄關的響動立刻坐了起來。

他扭過頭,看到喻铎川的身影,眼睛都亮了,從沙發上跳起來,歡快地撲了上去,像一只撲騰的白鴿。

“爸爸!”

他的聲音膩得出水,纖軟的身子纏繞住父親,在男人遷就着彎下腰時,踮起腳在他的側臉親了一口。

“怎麽才回來呀……”

喻欽噘着嘴,摟住喻铎川的脖子輕輕晃,穿着厚襪子的腳踩在男人腳面。

喻铎川身形有些僵硬,伸手在喻欽的背上拍了拍:“不是說了不讓你等嗎?”

喻欽不回答,耍賴似的将腦袋埋進他的頸窩裏蹭。

喻铎川默然片刻,托着喻欽的屁股将他抱起來,向沙發走去:“鞋也不穿,着涼了怎麽辦?”

喻欽小聲狡辯:“我穿了襪子的。”

走到沙發前,喻铎川示意喻欽下來将鞋穿好,喻欽依然緊摟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喻铎川看他一眼,他也視而不見,臉頰肉貼着男人的鎖骨胡亂蹭。

喻铎川無奈,彎腰将喻欽的鞋子提在手裏,抱着他往樓上走去。

到了房間,喻欽終于沒辦法再耍賴,松手從喻铎川身上爬了下來。

他等喻铎川回來時無聊吃了幾塊水果,還沒刷牙,喻铎川摸摸他的頭讓他去洗漱,喻欽也知道時間太晚,乖乖跑進了浴室。

等到他從浴室裏出來,推開門,房間空蕩蕩的,沒有了人影。

喻欽站在浴室門口發了會愣,以為喻铎川是去了書房整理出差的文件,便沒多想,鑽進被子裏暖被窩。

可過了二十分鐘,喻铎川還是沒回來。

焦慮緩慢爬上心髒,喻欽脫了襪子的腳窩在被子裏許久依然冰涼,他蜷着身子握住自己的腳掌,小手艱難又笨拙地捂熱它們。

怎麽還沒整理完啊。

他鼓起嘴生悶氣,眉頭煩惱地皺着,決定等喻铎川回來一定要好好發會脾氣。

又過了二十分鐘,喻欽坐不住了,腳在被窩裏惱怒地踢蹬幾下,爬起來找去了隔壁書房。

推開門,黑的。

喻欽茫然地捏緊門框,摸索着打開燈,叫了聲爸爸。

沒人回應他。

他往後退了幾步,身體撞在門板,渾身一顫,慌張地關燈跑了出去。

回到房間,喻欽從枕頭底下找出手機,給喻铎川打電話。

微涼的屏幕貼着臉頰,喻欽緊緊抿着唇,睫毛耷着,手指不停地在床單上刮。

電話打通的下一秒,被人直接掐斷。

喻铎川沒接,卻在不久後給喻欽發了條微信。

铎川:我在樓下睡。晚安。

喻欽盯着這條信息看了三分鐘,才慢慢理解,或者說是接受它的意思。

他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的牙齒都在發顫,心率飙升到呼吸都困難的地步,用力閉上眼,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手機被狠狠砸在床上,喻欽快步走出房門。

走廊漆黑一片,他也不開燈,在一片黑暗中奔下樓去。

樓梯厚重的地毯吞去了腳步聲,一樓客房的門縫下洩出點點燈光,中途喻欽一不小心踢到了一旁裝飾用的青花瓷瓶,腳趾猛然一痛,他疼得差點摔倒,扶住了牆才堪堪保持平衡。

“叩叩叩——”

克制的敲門聲打破沉悶的夜。

喻欽挪至門前,眼睫垂着,睫毛輕輕地抖,喊了一聲:“爸爸……”

他低着頭,恰好能看到從門縫中透出來的些微燈光在他的聲音響起的下一秒被人熄滅,扮出已然入睡的假象。

喻欽一愣,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帶了一絲顫抖:“……爸爸,你理理我。”

過了許久,隔着門板,終于傳出男人低沉拒人千裏的聲音:

“很晚了,去睡覺。”

喻欽連忙說:“我想你抱着我睡!”

這次他在原地站到雙腿僵直,裏面也沒再有人回應。

盯着黑洞洞的門板,喻欽鼓起勇氣,伸出手擰動門柄。

“咔——”

門鎖住了。

詭異的沉默在空氣中流淌,聲音仿佛被巨獸吞噬,死了般寂靜。

下一秒,喻欽聽到自己的喉嚨發出尖叫,手掌大力地拍打門板,反彈回來的力氣将整條手臂震得僵硬發麻。

“爸爸!你開門!你不要這樣!你開門好不好?爸爸!我要跟你睡,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爸爸!你說話!……我、我哪裏惹你生氣了嗎?我和你道歉,我會乖乖的…你不要不理我,爸爸,你開門看看我……”

喻欽想不通,白天還對他耐心至極的父親為什麽回到家居然會要求分房睡。

喻欽三歲時,喻铎川為了讓他獨立,趁他睡着後将他抱去了另一間卧室。可喻欽對喻铎川的氣味太敏感,睡到半夜發現父親不在身邊,害怕得大哭起來,小小一個孩子,還沒床高,團起自己的小毯子,邁着短腿去敲喻铎川的房門。

他夠不着門柄,只能拍着門邊哭邊喊,哭聲撕心裂肺。喻铎川終于被驚醒,打開門看到蜷在門前的一團,連忙将喻欽抱了進去,又親又哄地安慰了一整晚,捂着他發僵的手腳,再沒提過分房的事。

他們一起睡了十八年,喻欽以為他們早已經長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體。

可這次怎麽就變了呢。

不論他怎麽哀求,怎麽哭鬧,手都失去了知覺,喻铎川依然沒有任何回應。面前這扇門不為所動地緊緊鎖着,将他的兒子驅逐在外。

喻欽脫力地靠在門上,手握住門柄不停往下按,像是執拗地相信說不定某一瞬間就能打開。

撞到花瓶的腳趾還在陣陣抽痛,他光着腳站在冰冷的瓷磚,刺骨的寒氣穿透腳踝。

他将額頭抵上門板,泣聲道:

“爸爸,我腳好冷…我疼……你抱我回去好不好?你回來好不好?”

房內的男人無動于衷,語氣平淡:“欽欽,回去睡覺。”

喻欽的眼淚淌下來,一時間只剩他的啜泣。

他忽然擡頭,聲音顫抖地威脅:“你不陪我睡,我就站在這裏不回去!”

他知道喻铎川是最疼他的,舍不得他受一點傷,聽到他這樣說,一定不忍心再這樣漠然,一定會——

房間靜默片刻,男人的聲音完全冷了下去:

“那你就在外面站一個晚上。”

喻欽一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木立在門口,連呼吸都忘記了。

待到他回神,竟是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額頭撞在門框,沉悶一響,一陣頭暈目眩。

“……爸爸?”

喻欽眼神渙散地望着黑暗的門洞,嘴巴徒勞張合幾下,卻連一個字都發不出聲。

喉嚨像是被刀劈裂,痛感順着呼吸往下蔓延,擴散到心髒。

随着心髒血液每一次迸發,收縮,痛楚便滲進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越來越深,越來越疼,尖銳而肆虐地謀殺他可笑的單方面依戀。

喻欽摸上臉頰,一滴滾燙的眼淚順着無知覺的手指滑落。

他僵硬地笑了一聲,如同自嘲,緩緩靠着牆滑落在地。他身上只穿着單薄的睡衣,冬季的冷意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逐漸麻痹了所有知覺。

喻欽抱住自己的腿,目光穿過客廳。

窗外路燈映照無數雪花紛飛,像碎掉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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