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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雲鎮,位于晉州西南部的犄角旮旯,從來都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鎮裏頭酒樓戲院典當鋪子,煙館賭坊勾欄窯子樣樣不差,怎麽也算得上是小有繁榮。

出了羅雲鎮往北,一路沿着狹長的夾山道直下,有個地方叫白家岙。這白家岙地理位置特殊,和平時期是毗鄰幾個大縣州共有的交通要道,一旦拉起兵打起仗那也是塊易守難攻的戰略寶地。正因為有這兩層原因在,不管是羅雲鎮還是周邊幾個縣鎮,都對這塊咽喉之地格外上心。

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可這話擺到白家岙就不合适,因為天高皇帝遠更容易出刁民!

出岙口,左右各延有一道岔路。左邊直通白堡坡,右邊繞着落雁嶺,兩邊山頭,都因着山上的匪幫勢力而出名。各自盤踞,這兩撥人實力相當,幾年來虎牙似的對峙在羅雲鎮的咽喉要道上,反倒還構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落雁嶺的頭子姓萬,叫萬長河,早年念過兩年私塾,只是後來家道中落,不知怎麽的就混成了山間草寇。不過他自認身敗名不裂,一直都效仿梁山好漢做義賊——只搶貪官污吏,不動普通百姓。

相反,白堡坡的老大趙寶栓就沒他這麽多講究。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粗人,不講道理,只看道義,當然那也是看他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套破道義。

趙大爺認為,但凡是出來混,有哪個不是刀插兩肋,褲腰帶子上別腦袋的?本來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誰管你什麽來路!

于是他手下這夥人燒殺劫掠無所不為,只要是敢從白家岙過的,必定雁來拔毛,拔完毛削完肉再剔骨炖湯,一點不浪費。

時間一長,就出現個有趣的現象,常常是前面跑個商隊,後面白堡坡和落雁嶺的人擰成條雙首蛇,邊打邊追的掀起一路飛沙走石。

當然了,這只是個笑話。

笑話好不好笑沒有人關心,畢竟誰也不想落到那樣的光景裏去。白白讓人搶了細軟不說,運氣不好連小命也留不住。

然而就算是天道鑿鑿的老天爺,偶爾也會辦這麽一樁兩樁不是事兒的事兒,比如沈延生就纏上這麽一樁。

偷偷摸摸從低處的黃土堆後面一小步一小步挪出來,他灰頭土臉一身泥。原本暗紅色的袍子破了好幾個窟窿,露出棉花,早沒了先前體面的樣子。

幾天前,這位沈家小少爺跟着家裏人北上尋親,誰也不會料到這大白天,還會在路上遇到劫匪。要不是他掐着點去拉了泡屎,估計這會兒也成了刀下亡魂一枚。

路過羅雲鎮,沈延生已經在這荒山野嶺的路上連續走了一天一夜,又饑又渴,他哪兒受過這個。

眼前,是條人走出來的山道,嵌在兩邊的黃土墩裏,沿途生着許多低矮的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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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米開外的路中間,停了頂轎子,是擡新娘子用的。頂上熱熱鬧鬧披紅挂彩,四角垂下沉沉的流蘇墜子來,随着偶有的山風左右擺動。

正擋住轎門的紅綢顏色還很新,可被人硬扯掉一塊,毛邊參差,風一過,就女人搖手似的輕飄慢浮。

轎子前後,喇叭鑼片錘得丢起一路,零星還有些衣服碎片和血跡——這支迎親隊伍,剛遭人搶了。

沈延生聳着肩膀扒在土堆後面,幹咽了口唾沫。連着幾天沒吃飯,他餓得前胸貼後背。一吞一咽,舌苔上的沙礫便火辣辣的往喉嚨裏下,疼得他直皺眉。

他已經在這頂轎子旁邊觀察了好一會兒,估摸着搶人的确實走遠了,才悻悻的從低矮的小樹叢裏直起腰,一步一頓的朝轎子走過去。

洗劫一空的路面上基本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他低着頭仔細搜索卻一無所獲,最後撿起根喇叭抓在手裏把玩,扭身往紅綢簾子裏看進去。

裏頭人去轎空,只剩條打橫的長板,上面也鋪着塊紅布。走近看,他發現這是張蓋頭。看這蓋頭的花樣繡工像是大戶人家才拿得出的東西。

這玩意兒,興許還能換兩個錢!

灰撲撲的指頭小心翼翼的撫弄着上面的花紋,沈延生想,不對,這家既然從這裏過,必定是附近鎮子裏的人。要是真拿這蓋頭去換錢,萬一不小心讓有心的着了眼,豈不是要惹禍上身?

思前想後,他攥進手裏的紅布蓋頭又松開去,想往回放,可肚腹裏空落落的确實難受,一咬牙,他下定決心——算了,有總比沒有的強!先帶着走,萬一再有用到的時候呢!

這就把紅蓋頭拿起來準備走人。

可還沒等他邁出轎門,就聽兩邊夾進的山道裏由遠及近傳來陣陣馬蹄聲。

那聲音噔噔的踏開路面飛奔而來,速度極快。轉眼間,這頂新紅的轎子就讓就幾個騎馬佩槍的漢子團團圍住了。

沈延生頭皮一緊,整後背的發涼,弓身縮進轎子裏,他一動也不敢動。

難道是剛才那波搶轎子的又回來了?不能啊?這又沒東西留下,他們還回來搶什麽?

正琢磨,聽見外頭有人說話。

“大哥,這消息不對啊,不說李有財的隊伍正午才過白家岙麽,這才多會兒,就讓萬長河內小子先端了?!”

“別特麽瞎哔哔了,要不是你個賤嘴非得貪那兩杯上路酒,這活兒能砸?”

說話的這位叫劉炮,是白堡坡的二當家。一拉馬嚼子,他屁股底下的高頭大馬就甩着腦袋嗤嗤的打了串響鼻。

“那咋辦啊現在?”

“咋辦?等着回去叫他把你削成人棍吧你就!”

話一落,有幾個随行的小聲笑起來。

“你說你小子什麽時候成過事兒,啊?搶錢搶糧你搶不上那也算了,這回,連個女學生都截不住!能耐?!我看你怎麽回去交代!”

“哎呦,那可不成,大哥,你可得救救我!”貪杯的大概是真怕,聲音都抖了。

沈延生躲在轎子裏仔細聽,因為怕被人看見,就把手裏的紅蓋頭擋到了面前。

這時候,轎子外頭的人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麽。

“大哥!這轎子裏是不是,是不是還有人啊?”

“少特娘的放屁,你小子喝傻了?看這一路連個銅子兒都沒剩下,特麽的萬長河還能給咱們留下個活人?”劉炮很不屑,騎着馬走到轎子前,他伸出手裏的馬鞭去挑那破爛的紅綢轎簾。

沈延生吓得一哆嗦,立刻就把手裏的蓋頭覆到了自己臉上。

撩開簾子,一個頂蓋頭的坐在轎子裏,身上穿件紅袍子,又髒又舊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不過頭上的蓋頭倒是紅得很奪目。

轎子裏的,轎子外的,同時靜住。

難不成萬長河真給他們留嘴了?劉炮垂下眼睛一打量,發現這人肩膀模子都大,腳也大,不像個女人。可要不是女人,幹嘛躲在這轎子裏呢?

十來雙眼睛齊刷刷的盯住那一個,“新娘子”縮在角落裏不敢動彈。他們在外頭唧唧喳喳這麽老半天,估計人早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害怕也是應當的!

放下馬鞭,劉炮稍作思考。心頭裏忽而靈光一道,随即揚手對那位貪酒誤事的招了招。

兩顆腦瓜子湊到一起,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最後劉炮一聲令下,喊來七八個手下。

“擡走!”

轎子颠颠簸簸,這還是一頂八擡大轎。沈延生硬着頭皮的坐在裏面,恐怕這輩子也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天。活生生的大男人,叫人用大轎子擡上就走,而且去的還不是好地方——聽那幫人的口氣,前面迎着他的不是匪窩就是賊坑。

縮起半邊身子,他小心翼翼的在那一颠一跛的節奏裏掀開了一角轎簾。轎子側面,有個騎馬的人,穿一身黑布棉襖,腰上別着槍,腦袋兩側青噓噓的剃出頭皮,按照沈延生的審美來看,這人的頭型很憨。

馬蹄聲踢踢踏踏,外邊的人還在很随意的聊着天,有兩個好說土話,沈延生也聽不懂,不過光從他們流裏流氣的語氣裏也聽不出什麽好來。

一把攥下頭頂的紅布蓋頭,他很是焦躁不安,大拇指頭往嘴邊一放,咬指甲的壞毛病又犯起來。

這一趟,究竟還有沒有活路,難不成自己白吃了這一兩天的苦,到頭來還是讓脖子上的那把豁口屠刀活活切了?

他不甘心,怎麽能甘心?!

沈延生腔子墜墜的不得安生,白堡坡的老大趙寶栓卻是眉開眼笑的另一番光景。

趙寶栓,今年三十來歲,是個寬肩闊胸的壯年漢子。臉盤黑黢黢的,長得卻不醜。兩道眉毛挺拔剛毅,直直的飛向額際也有幾分英雄人物似的的威風。

這位土英雄今天特別高興。高興啥?張羅着給自己娶媳婦呗!

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趙寶栓雖說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孤兒,但他也想着要給老趙家續香火。三妻四妾暫時不想,有一個就行,白天上竈臺晚上暖鋪蓋,反正橫豎得摟着個人陪他睡覺,那才好。

前陣子,有人說羅雲鎮的李財主要娶個女學生做填房,他就動上搶花轎的歪腦筋了。

他趙寶栓這兩年春風得意,要什麽沒有?

黃金珠寶英鎊大洋,山珍海味好吃的好喝的,同生共死的把子兄弟,忠心耿耿的左右臂膀——整個兒就一人生大贏家!

可不就少這一個千裏挑萬裏選的壓寨夫人!

填房的女學生他也見過,是隔壁縣一家豆腐作坊的小女兒。中學畢業,高級知識分子。小姑娘長得細皮嫩肉,跟她家賣的豆腐一樣滑溜标志,正對趙寶栓的胃口。

暴發戶有事兒沒事兒喜歡附庸風雅,這個趙寶栓也一樣。大家閨秀想不起,小家碧玉總能得個,別管什麽手段,真把人弄來就叫成事兒!

此時頂着個自封新郎官的頭銜,他興高采烈的在鏡子前面來回的照自己,飛一眼邊上端水盆的小跟班——瞎眼,說: “你看我,像不像城裏人?”

不知道被他從哪裏搞來件西裝外套,人高馬大的穿起來倒也好看,只是裏面赤條條的沒有打底,當腰還栓了條大紅腰帶,看着不倫不類像個大笑話。

“現在上海啊,南京啊,可就興這個!”

“老大!沒話說!”

瞎眼随聲附和,語氣裏滿滿的仰慕和贊許。

這可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恭維,瞎眼其實并不瞎,非但不瞎,察言觀色的本領還異乎尋常的好。當初要不是趙寶栓嫌棄他眼睛長得小,跟瞎了似的讓人找不着,他興許還叫着自己的本名。不過時間一長,趙寶栓瞎眼瞎眼的叫他,大家也慢慢忘了他原本的名字。

這時候看着自家老大對着半塊鏡子臭美,他仰着發青的腦袋盯住對方濃密粗犷的絡腮胡,舌燦蓮花的開始拍馬屁。

“老大,您這一身可霸氣,簡直威風死了!”因為手上端着盆水,他沒法立起大拇指,所以兩片嘴皮子碾得飛快,“別說是女學生,就是鎮長小姐見了您,那都要哭着喊着求您留下她,叫她端茶倒水的伺候您!”

趙寶栓聽得舒服,兩個眼睛一眯就笑起來,笑聲嘹亮中氣十足。

邊笑邊撩起半邊衣擺往褲腰裏別進一把20響的駁殼槍,他扭腰擺臀的又在鏡子前轉了兩轉。

“我說,馬二墩和劉炮這都出去老半天了,怎麽還不回來?”

瞎眼扭頭往屋外頭看了看,說道:“估摸着也快回來了,要不您先去前面和弟兄們喝兩盅?反正馬二墩給您打過包票,沒見新娘子,就提腦袋見您!”

趙寶栓笑得跟只沾到腥葷的老貓似的,動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那要不……先去喝點?”

瞎眼點頭哈腰:“要的要的!就是您可別喝多了……這晚上還得……”

話說半截,兩個人四目一交,皆是邪邪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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