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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遙遙的一粒剛爬上坡,保安大隊的隊長仇報國帶着鎮長的商隊已經快到萬塔鎮的地界了。連夜趕路,他們一刻也不敢耽擱,因着過了這萬塔鎮之後就是匪患成災的白家岙。鎮長催的急,底下好幾家煙館都等着來貨開門,而仇報國本人更是焦慮萬分——傍晚之前不過白家岙,這一個白天的路都白趕了。
羅雲鎮的保安隊,本來就跟鎮長家的私人衛隊差不多,好吃好喝的供養着,偶爾派下活也不輕省。就像偷偷摸摸運送煙土這種事情,放着汽車不用,非得用馬車費人力,這不是白白把肥羊往狼嘴裏送麽?
騎着大馬走在隊首,這位剛上任不久的仇隊長低頭往自己邊上看了看。跟大馬并首前進,是一只小驢駒子。因為腿短腳程慢,所以騎在驢背上的少年不住的高聲吆喝。
揮揮皮鞭,他把臉轉向仇報國:“仇隊長,一會兒到了萬塔鎮,我要喝汽水。”
仇報國舔了舔有點幹裂的嘴唇說:“行,你想喝什麽都行,不過你可得好好給我呆着別亂跑,我們在萬塔鎮呆不了多久,天黑之前一定要過白家岙。”
“不就是兩個土匪麽?至于怕成這樣?我叔叔天天拿糧食養着你們,好槍好炮的裝着,怎麽唯獨沒把你們的膽子也揪出來練一練,幾個土匪,怕成這樣。”扭頭在驢背上颠了颠,少年顯得很不屑。仿佛那些言傳的匪事不過是閑暇時拿來取樂讨閑的傳奇故事,不足為懼。
“仇隊長,你到底有沒有見過白家岙那些人啊?”
仇報國說:“侄少爺,你這是看不起我呢?”
少年說:“你肯定是沒見過,光聽人說說就腿肚發軟了吧。”說完,他咯咯咯的笑起來,仇報國心裏起火,卻不能對着小孩兒出。本來,要不是年前死了隊長,這位置還輪不到他來坐,可誰想凳子都沒坐熱,就挨上了這麽份棘手的苦差事。
眼下對着鎮長家大侄子虞定堯,他有苦無處訴,起手甩了一馬鞭,夾住馬肚子往前沖出幾步。
虞定堯的驢子慢,本來就緊趕慢趕,當下就被徹徹底底的丢到後面去。這位少爺習性頑皮,嬌生慣養的又淘氣,加上這趟是偷偷從鎮裏跑出來的,沒了大人在身邊約束便愈加的無法無天。整個保安隊上上下下,全成了他任意差遣的下人,一個不如意就能跟你撂臉子。就拿他現在騎的驢駒子來說,也是從過路人那裏硬搶來的。
仔細想想,其實保安隊跟白家岙的土匪有什麽兩樣,只不過他們有人養,人家靠自己。說到底,在這兵荒馬亂的現世,還真沒有什麽可以明辨的是非曲直。
仇報國仰頭看路兩邊拔高的山崖,忽然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馬蹄聲踢踢踏踏砸着一道的土路,所到之處塵土飛揚。
仇報國不是晉州本地人,只是幾年前頭腦發熱從家裏跑出來,混在了這羅雲鎮。跟他一樣沒頭沒腦的還有幾個年輕學生,一個個都初生牛犢不怕虎,懷揣壯志的求報國,卻又不肯花心思做學問。一知半解的學了半桶水,就敢出來瞎晃蕩。
只不過仇報國運氣好,趕巧混上了隊長的職位。
說句實話,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誰沒有一點想法抱負,誰不圖着自己升官發財權高位重。不上不下的憋屈在這麽個小小的羅雲鎮裏,仇報國是過一天算一天,就是偶爾有什麽沖動的苗頭,也會被那幾個到手就花的大錢沖的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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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騎着大馬迎着山風,他心裏隐隐的泛出許多騷動的苗頭。
出門之前,有朋友請他去喝酒,一方面是給他送行保平安,另一方面則是暗示他這趟出去路途兇險。
究竟順不順不知道,不過這趟從出來就不是個好開頭。離開羅雲大半天,就有小的報來說在一輛馬車上發現了鎮長家的侄少爺——虞定堯。
當時仇報國正坐在一輛車上琢磨朋友的那番話,陡然得知自己隊伍裏多出一個拖油瓶,臉都青了。
鎮長沒有兒子,只有這一個過繼而來的侄子,雖說名頭上還是叔侄,可跟了他的姓,其實就是給他做兒子的。鎮長疼這個準兒子,準兒子卻不給他争氣,不好好念書就知道玩,看吧,這次直接玩大發了。
仇報國想過要人送他回去,可小侄子不依,躺在山道當中又是哭又是鬧,還說要他叔叔收拾他們這一撥人。百般無奈,又懶得麻煩,仇報國只有帶着這位小少爺一起上路。
颠颠簸簸半個多月,虞定堯一直不安分,仇報國雖然不樂意,可慢慢的也琢磨出一點門道。
要說啊,這凡事都沒有絕對的好壞,好比虞定堯這顆燙手山芋。雖說不好抓,但關鍵時刻,興許還能用他來保命——鎮長不是愛這侄子麽,那他就是塊免死金牌。只要順利的跑過白家堡這一關,管他丢不丢煙土,橫豎不會一命嗚呼。
扭頭看看驢駒子上大呼小叫的小孩兒,仇報國忽然有種洋洋自得的欣喜。
路途兇險?出來混哪有什麽路途是安穩坦蕩的?小心駛得萬年船!老天送這枚小子過來,就是保我一路順風的,可比兩杯酒水穩當的多!
落雁嶺上,王陸山端着副望遠鏡四處眺望,望着望着忽然詩性大發,然而咂了半天砸嘴,卻連一句歌頌山河的詩詞也吟不出來。搖搖頭,他有些氣急敗壞的把望遠鏡往随行的手裏一塞,然後挺着顆圓乎乎的肚子,摸過單邊腰上別着的槍袋子。
“萬長河呢?”扭身往坡下去,随行的喽啰立即跟上來,往他手裏遞過條馬鞭。
“大哥前兩天去了萬塔鎮,還沒回來呢。”
“萬塔鎮?他去萬塔鎮幹嘛?”王陸山雖說只是落雁嶺上師爺類的人物,但是對着自家老大卻沒有什麽崇敬之情。萬長河什麽人,不就是仗着自己念過兩年私塾,熟識幾個字麽,要不是前一代大哥把位置傳給他,今天能輪得到他這個白面書生稱大王?!
走到一片平坦地裏,王陸山大屁股一擡跨到馬上。他長的胖,圓不溜丢像個球。單論樣貌,說他是土匪還真沒幾個人信。因為胖,也因為行動不夠利索,一般有什麽重要的活,萬長河是不會帶他下山的。不過王陸山自覺文武雙全,有事兒沒事兒總愛往事堆裏頭紮,萬長河不帶他,他就偷偷的跟,避都避不開。
“白堡坡那邊有什麽消息沒有?”
“這兩天派過去的探子還沒回複,要是有消息……”
“第一個向我報告!”王陸山說。
随行的面露難色,心說你又不是老大,憑什麽得先跟你說呢。不過王陸山這人脾氣不好,知道他心性的也不會主動去撩他。默不作聲不表态,人擡手照着水亮飽滿的馬屁股就是一抽。
王陸山借着這力道,踢踢踏踏的跑開馬,肥嘟嘟的身體頂在馬鞍上一聳一聳的,好像随時都有滾下來的危險。
迎風而去,遠在萬塔鎮的萬長河對着茶樓窗外流動的人群,打了個大大的哈切。他的頭發有些長,烏黑發亮的掖到耳後,正好露出張白臉。
“老大……”身邊一個十八.九的青年哥張開口,然而話還未說盡,便讓這位身姿挺拔的一個眼神駁回去。
青年當即改口道:“萬先生。”
“嗯?”
“派出去的探子說,這兩天鎮長的隊伍就該過白家岙了。”
聽這話萬長河先是點點頭,然後望了望窗戶沿上翹起的房頂,沉思片刻說:“……你看這天氣馬上就該暖起來了,我這頭發是不是也該理一理?”
手下小哥沒回神,愣了一下說:“啊?哦……是,是可以理一理。”
萬長河輕聲一笑,扭身拿過桌上的呢帽罩到頭上,下巴往外一遞:“走,我們找個剃頭挑子去。”
茶樓底下人流不止,萬塔鎮這兩天正辦着廟會。鎮中心的岔路口搭起戲臺子,從早到晚的有戲班子輪番在上頭唱。萬長河走在前面,擡頭看那唱戲的裙袂翩翩蓮步輕移,不免被吸引過去。看到興頭,他幹脆停下來,擠着人堆一道擁去臺前的栅欄處,還舉着雙手高聲叫好。
随行小哥沒脾氣,只得硬着頭皮跟,看一眼戲臺子,看一眼邊上的老大,生怕一時疏忽,就讓人游魚似的溜出自己的視線去。
臺子上唱的一折《轅門斬子》,演穆桂英的是個細高挑的瘦子,臉上的妝紅紅綠綠,加上滿頭的寶珠串花,看的萬長河這位小手下眼花缭亂。
論長相,他絕對相信自家老大敵得過那戲子百倍,可沒有這麽比的——做土匪,白白淨淨反而顯得不入流。
揚起頸脖認真看了會兒,青年小哥立馬就被那臺子上演的內容吸引住。可不是麽,總在山上窩着,不是摸槍就是洗馬,哪兒有什麽像樣的樂子。忍不住跟着繞彎的調子哼哼,他轉頭再去看萬長河的方向。
這一看,頓時讓他從頭涼到腳底。
哪兒還有萬長河的人影!
戲臺子上正到高.潮,哐當哐當的鼓點越來越密越來越熱鬧,眼看着人群不斷的從四面八方湧上來,青年小哥心裏愈發驚慌。
臉色刷白,他拼了命的揚起脖子四處尋找。這可是他第一次跟着老大下山,這要是就把人跟丢了,回去還怎麽有臉面對山上的弟兄!
找不見自家老大,小哥六神無主,這時候在鎮東馄饨攤前的仇報國也是熱鍋熬螞蟻似的焦躁難耐。
怎麽回事兒,他也丢了人,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惦記來惦記去的侄少爺——虞定堯。
“隊長,這附近都找遍了!還是不見侄少爺!”來人伏在仇報國身邊低聲說,語氣兢兢戰戰。仇報國低頭踩了踩腳邊的碎土渣說:“今天要是找不着那渾小子,回去什麽結果,你清楚?”
手下脊梁骨一顫,連聲答道:“……清……清楚。”
“清楚還不快去!”一掌震起桌面上的半碗茶水。
瞧着手下屁股着火似的跑遠,仇報國狠狠的嘆了口氣。
要死了!這是老天爺要滅他!這下好了,不管回不回得去,丢了虞定堯,橫豎都是死!擡眼看那些街邊的攤販,他心裏頭火燎似的煩,恨不能把整個鎮的人全都抓過來問一遍。可這不是羅雲鎮,不是他的地盤,除了悶頭找,他沒有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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