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接頭的一路飛奔,還沒到那條崎岖難走的小道,遠遠的,二當家劉炮領着一隊人來了。

騎着大馬,劉炮春光滿面,身前打橫放了個小孩兒,小孩兒臉朝下挂在馬背上,兩條腿胡提亂蹬。

“放我下來!!你知道我是誰麽!我叫你放我下來你聽見沒有!!”

越罵聲兒越大,劉炮煩不勝煩。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接頭的喽啰也跑到了跟前。喽啰一擰缰繩,往隊伍後面看了看,然後調轉馬頭跟上劉炮的步子。

“二當家,老大那邊完事兒了,叫我過來看看你這邊情況怎麽樣。”

劉炮洋洋得意,翹着嘴角往後面飛了一眼說:“這還用問麽,我辦事兒什麽時候失過手!”

順着隊伍下去,兩旁是白堡坡的人,中間一塊車隊,大包小包的堆着貨物。隊伍末端,馬二墩跟他的愛駒走的踢踢踏踏,不過他還不是尾巴,一條長長的繩索從他手上牽出去,另一端捆在一個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就是羅雲鎮保安隊新上任的隊長,仇報國。

仇報國滿臉悲壯,身上的隊長制服劃開幾道大口子,不過沒什麽外傷。要知道,在逃命這條上,他向來身手過人。可問為什麽還會落到劉炮手上,這全得怪那個吊在馬背上又哭又罵的熊孩子——虞定堯。

大約也就是在半個鐘前,他領着隊伍到了白家岙的口子這塊兒。要不是虞定堯在萬塔鎮耽誤了時間,這點兒他們都快過岙口了。

齊頭跟着虞定堯的驢駒子,他摘着好話數落對方,重的他不敢說,怕虞定堯回去跟鎮長告狀。

嘴裏絮絮叨叨,眼睛耳朵卻靈敏異常。畢竟煙土活的消息早就放出去,這地方又接近那兩撥土匪的老窩,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從哪兒竄出點人來,蒼蠅撲血灘似的沖向自己身後那堆貨。

懷裏揣着心事,果然,一會兒工夫,從前面跑回來個探路的小兵。仇報國勒住缰繩,略略彎下身子。小兵伸着脖子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當即讓這位新隊長神色肅然。

他低頭問道:“你确定前面是兩撥人纏在一起了?”

“報告隊座,千真萬确!”

“光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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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隊座,好像還有一支商隊,不過人跑沒了,只剩下白堡坡和落雁嶺的在那兒槍戰。”

仇報國思索片刻,笑起來:“好,好啊。就讓那兩撥王八蛋狗咬狗去吧!”低頭對小兵下達命令,他說道,“你傳話下去,就說我們不走大道了,改走邊上的小路。”

“是!隊座!”

小兵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飛一樣的朝隊伍前端跑去,仇報國坐在鞍子上頓覺輕松無比。搖搖晃晃,他幾乎要把自己搖成一株志滿意得的迎風玉樹。

仇報國不迷信,他是個受過新文化教育的有志青年,然而這一樁兩樁的巧事兒弄得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難不成真是老天爺有意要扶持他上高位?

暗嘆着天命佑我,他渾身輕飄飄的繃不住臉皮,不由自主的笑開了花。

這時候,虞定堯騎着驢駒子又從前面跑回來,看他一臉不正經的笑,便開口譏諷道:“仇隊長,什麽事情你這麽開心啊?”

仇報國此時正心情舒暢,再來看這淘氣的小孩兒仿佛也覺得沒這麽讨厭了。微微收斂了笑容,他和和氣氣的問道:“侄少爺,萬塔鎮的廟會熱鬧嗎?”

虞定堯想了想說:“熱鬧是熱鬧,可還及不上我們羅雲鎮一半的好。”

仇報國點點頭:“那是必然,羅雲鎮可數得上是這附近一片最繁榮的地方。”

虞定堯斜着眼睛睨他,看他一臉自豪飽足的模樣,忽然頂出一句:“土包子!”

仇報國雙眉頓鎖。

小孩兒繼續說:“出息!你就一輩子在我叔叔手下當個破隊長吧。”揚手抽起驢屁股,虞定堯噠噠噠的跑到仇報國前面去,扭身對着他扮了個鬼臉,“我叔叔說明年要送我去上海的大學堂念書,到時候吃好的喝好的,全是你們這群土包子沒見識過的!”

仿佛是在标榜自己的勝利一樣,小孩兒還得意洋洋的沖着他撅了撅屁股。仇報國厭棄的把臉扭開了。

無法無天!

不走大道,改走小路,然而那條小路卻很不好走,車隊剛進去一半,就有人跑來說有馬踩折了腿,而且前面路越來越窄小,馬車根本就過不去。

仇報國親自走到前面,遠遠的眺下去,腳下的路七拐八彎的順山勢繞行而下。路的一邊是山崖,另一邊則是深不見底的峭壁。

“把貨都卸下來,裝到馬背上,所有人員步行前進。”

一聲令下,整支隊伍陸陸續續的停下來,準備依照領隊的意思輕裝上陣。

仇報國轉着視線來回看,才發現虞定堯又不見了蹤影。這小孩兒活動起來就像滿地爛滾的玻璃球,專往犄角旮旯的地方鑽,讓人沒法省心。

“侄少爺,侄少爺!”高聲喊着,仇報國順着窄道四處張望,終于在十來米開外的一個凹口子裏,發現了臉色慘白的虞定堯。虞定堯不騎驢駒子了,一手牽着缰繩,後背死死的貼住單側石壁。聽見仇報國叫他,小孩兒把臉一轉,滿額頭晶亮亮的汗珠子。

“怎麽了你這是。”仇報國慢慢的走下去,接過他手裏的缰繩,把驢駒子趕到一邊。

小孩兒哆嗦着嘴唇說:“這……這山怎麽這麽高……”

仇報國扭頭往那峭壁底下瞟了一眼,說道:“侄少爺,大上海的樓房可比這山高了去了,你連這都怕,可怎麽去大學堂念書啊。”

不鹹不淡一句話,氣的虞定堯烏珠灼灼,恨不得一腳把這多嘴的土包子踹到山崖下去。

“少……少廢話,你還不趕緊的過來背上我!”

仇報國譏諷的笑了笑,就要往後面喊人,然而虞定堯斬釘截鐵的說道:“不要別人,我就要你背着!”

大人跟小孩兒賭氣,到頭來,吃虧的總不會是小孩兒。

雖說虞定堯并不是個小胖子,但他不安分,刻意的沉下身子往仇報國後背上壓,還跟個大爺似的撣了撣腿。

“仇隊長,你可看仔細腳下的路,摔壞你自己也就算了,可你要是把我給摔着了,回去我就跟我叔叔告狀,說你硬拉我出來玩!”

仇報國有苦說不出,幹脆閉起嘴不吭氣。想不到小孩兒還愈發嚣張起來,掀起他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說道:“哎,仇隊長,我今天在萬塔鎮上遇見一個光頭。要不,你也去理個大光頭吧。特精神,真的。”

說着,虞定堯低下頭,掰弄掰弄仇報國的耳朵說:“啧啧啧,只可惜啊,你剃出來肯定不多好看,人家可長得比你标志多了。”

仇報國聽他這喋喋不休的一番說辭,扭身轉到路邊,就這麽空落落的讓虞定堯的屁股挂出半片懸崖。

“侄少爺,你要是再這麽說下去,我可就松手了。”

虞定堯怕高,頓時吓的渾身打顫,牢牢的抱住仇報國,不甘心的把嘴閉上了。

小型嘴炮戰役圓滿落幕,誰也想不到,真刀真槍的大難已經落在了當頭。仇報國背着虞定堯沒走出多遠,就聽着前面山坳裏傳來幾聲槍響。

仇報國神色一變,躬身靠住邊上的馬匹,借着馬背上貨物的遮擋,往槍聲來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遠遠的山路上不知從那兒跳出來許多帶槍的,打死隊伍前面的幾名保安隊隊員就把馬匹搶了過去。

“糟糕!遇上土匪了!”

虞定堯一聽,吓得立馬就用雙手雙腳使勁的扒住仇報國,嘴裏哆哆嗦嗦:“土……土匪!這,這可怎麽辦啊仇隊長!”

聽着口氣,小孩兒像是要哭,他也就是嘴巴壞點,遇上這樣流血死人的大事,根本就經不住。

仇報國狠狠的丢出一句“閉嘴”收住他的聲,一面從身側的槍帶裏抽出了自己的佩槍。照架勢看,這幫人早就埋伏在這裏,還轉挑這一段狹窄無比的道,道路雖窄,但是不拐彎,一顆子彈飛出來,只要不是眼神特別差,總不會碰到邊上的山崖。

只一會兒工夫,保安隊的人七七八八被放倒不少,仇報國一看這光景,牽住身邊的馬就要往回跑。

一時之間忘了自己身上還背着個虞定堯,他擡腿就要上馬,可小孩兒抱住他的頸脖子直往下墜,他就是再身輕如燕,也躍不上去啊!

回手兜了兜虞定堯的屁股,他哄道:“侄少爺,你先下來,你不下來,我不好騎馬。”虞定堯不依,收緊了胳膊說:“我不,萬一你把我丢這裏自己跑了怎麽辦!”

仇報國說:“怎麽會呢,我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把你丢在這裏啊!”

“我不!就不!我憑什麽信你!”

說話間,前面的土匪已經勢如破竹的殺到跟前,仇報國一看大勢已去,頓時狠了心。回身把虞定堯往一旁的石壁上猛砸兩下,準備把人甩出手就立馬奪路而去。

虞定堯沒想到仇報國臨時會對自己來這一手,大聲嚎哭着,從人後背上掉了下來。一屁股摔到地上,他高聲尖叫,同時撿起路邊的碎石頭噼噼啪啪的去砸自己面前正匆匆上馬的仇報國。

仇報國哪兒還理他,飛身上馬,他這馬背上也馱了些煙土。回手狠狠的一抽馬屁股,箭也似的直奔來路逃去。

不過他運氣實在不佳,不知道是老天爺從來沒順眼瞧過他,還是他的好運就該到此為止,山路狹窄山勢又陡峭,好馬跑起來四蹄如飛,仇報國伏在馬背上,正想着朝後補上兩槍保命,不料馬蹄子踩上塊尖利的碎石,嘶聲長鳴,這駕助他逃命用坐騎當即把他彈上半空。

狠狠的落下來,仇報國摔得拱着屁股龇牙咧嘴。

如此,鬧劇似的一場奔逃,草草結尾。

仇報國心有不甘,一路咒罵,他把能罵的人全都罵遍了,最後實在找不着對象,就擡頭對着前面拿繩子牽住他的馬二墩說:“水!”

馬二墩根本連頭都沒轉一下,于是仇報國拉長聲音又喊了一遍:“水——!”這回,馬二墩算是聽見了,扭過臉看看灰頭土臉保安隊隊長,從鼻孔裏洩出一聲譏笑:“不跑了?剛看你逃跑怎麽這麽麻溜呢?”

“水——!”

馬二墩:“得了吧你,少在爺爺面前裝硬氣。”垂首抽出腰間的牛皮水袋,他自己先拔開蓋子喝了一口,然後舉起來對着仇報國晃了晃。抓着水袋的手一傾,裏頭甘冽的液體就随着他放聲的大笑嘩嘩的流向路面。

最後把個空空如也的容器兜頭沖着仇報國丢出去,馬二墩狠狠的說:“爺爺就是白扔了,也不給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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