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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延生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碰見舊同學,當時他正埋怨着趙寶栓辦事兒不利索,給他穿條褲子也不記得把褲腰帶一起拴拴好。
跟在人後面東扭西擺,趙寶栓帶着他穿過兩道大門,進了後面關押俘虜的柴房。柴房門口立着兩個帶槍的喽啰,還沒走近就聽裏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啕聲。
看這世道亂的,大白天就如此泯滅人性,趕緊的開口要錢,早走一天是一天!
柴房裏的哭嚎歇一聲響一聲,聽得沈延生牙根泛酸,走到門口,他問道:“你帶我去見誰啊?”
趙寶栓:“肉票。”
門一開,只見裏頭堆起大草垛,草垛邊上坐了個人。臉蛋灰撲撲的,淚痕遍布,不過身上的衣服倒是好料子出的。邋裏邋遢在頭發裏倒挂着幾根枯草,這本來還在高聲發出嚎啕,現在小雞仔似的縮攏來的,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兒。
見到來人,小孩兒立即收聲,縮起條腿使勁的往身後的草垛裏鑽。
沈延生睨他,慫包。
肉票動作不利索,一條腿拖在身子下面,累贅似的異常笨重,估計不是折了就是扭了。
扒住半邊草垛,他從那晃澄澄的顏色後面探出圓鼓鼓的臉蛋。
“你們……你們快放我回去!”他虛張聲勢,“要是不放……我叔叔可饒不了你!”
叔叔?認識你叔叔誰啊?!
還未等趙寶栓這邊開口,草垛後走出個人來,這也是個俘虜類的角色,一身破爛軍裝,手還讓人擰到後面反綁着,朗聲打斷肉票無力的恐吓,他氣勢坦蕩。沈延生先是聽着這聲音覺得耳熟,及至人真的走到自己面前,頓時有些傻眼。
“仇三?”他小聲驚呼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原來這位是他在南方時候的一個同窗,姓仇,因為排行老三所以大夥都叫他仇三。不過仇三上了學就給自己起了個體面時髦的新名字,叫仇報國。沈延生對于他這種近乎赤.裸的愛國之情頗有微詞,所以有意忽略這個大名。
仇報國原本面目鎮定,直視了趙寶栓,他很是有些大義赴死的決心,可突地見到沈延生,就立馬跟變了個人似的傻在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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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他鄉遇故知勝似洞房花燭夜,擱在仇三這裏,他不僅是洞房花燭,還得是個徹頭徹尾的黃花大閨女,在這落難的時候遇上沈延生,簡直比大姑娘破瓜還窘迫!
這位仇老三在家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偏生就怕這位沈家小少爺。按理說兩家家境相仿,也不至于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可他在學校裏總淪落成人家的跟班。沈延生說一他不敢要二,沈延生讓他站着,他不敢坐着。
時間一長,這少爺哥就漸漸的不耐起來,表面上曲意迎合,暗地裏卻要使壞。然而造化弄人,不知道是一門心思就琢磨這一個人的緣故,還是他天生就有龍陽之癖,久而久之他竟對這位沈少爺情愫暗生,要死要活的愛了個透徹!
因着這一緣故,仇三放着家業不要,赤手赤腳跑出來闖蕩,幾年下來好不容易混上保安隊隊長的位子,卻想不到第一次出任務就讓土匪連鍋端了。
此時此刻,面對沈延生,仇三是悲從中來啊,高高大大的身板似乎就此矮下去一截!扭過臉不看對方,他只當是認錯人。
坐在地上的虞定堯見此情景,仰着花臉在這對舊識之間來回看了兩遍,立馬改換了方向。轉身破沙袋似的壓到仇三腳背上,他拽着人大腿褲管連連的說:“仇隊長,仇隊長,你讓你熟人放我們走啊!回去之後我就要我叔叔給你升職!仇隊長!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去上海!”
一聽人喊仇隊長,沈延生心裏立馬有了譜。敢情自己這一招暗度陳倉原來是拆了這位舊同窗的臺。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他事先知道,也不會賣仇三的面子。他倆什麽關系,不過是一個學堂裏念過書的夥伴,又不是拜把子兄弟。
趙寶栓在一旁看這一出他鄉遇故知,還以為後面該是一場熱淚相對的互訴衷腸,可沈延生的反應又不像,不僅不像,似乎還愈發冷淡的露出一股不屑來。
“怎麽……你們認識?”趙寶栓問。
沈延生說:“認識。”走上前抓住仇三,他把人翻過來,開始給他松綁。趙寶栓不樂意了,阻攔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沈延生回過頭瞥他一眼:“你不是說只要我留下,想怎麽樣都行麽?”
沒錯。
“那我想留他吃頓飯,反正要死要活我不管,老鄉見面一頓飯的情面都沒有,你讓我以後還怎麽做人?”
趙寶栓摸摸下巴,想這山上到處都是自己的人,倒是不怕他們跑。算了,既然想留這學生哥做用處,甜頭總要給人一點,免得人心裏頭覺得自己這個人辦事不地道。
上去掏出匕首幫仇報國切了背後的繩索,他對着那兩個往門邊去的人問:“這小孩兒呢?小孩兒你要不要?”
虞定堯一聽,臉都亮起來,扭巴扭巴從草堆裏聳出來,不想沈延生連瞧都沒正眼瞧他,自顧自的帶着仇報國就往先前來的方向去。
小孩兒對着半扇閉攏的門,臉一皺,哇哇的哭起來。
仇報國坐在炕桌前,圓小的桌子上盤盤碗碗的圍了一圈小菜。對過有人笑臉盈盈的伸來雙筷子,往他碗裏填了塊大肥肉。
“吃,你吃啊。”
比起剛才在柴房裏冷冰冰的架勢,這位現在的态度簡直讓他如沐春風,不過這春風沐得百般滋味。
不知道是沈延生故意忘記他從來最怕吃肥肉,還是真的出于好心想讓舊友補補身體,仇三端着飯碗死盯住面前的男人,然後默默含淚的把肥肉扒進了嘴裏。
松軟流油的口感惡心得他想吐,可他不敢當着沈延生的面吐出來。要說奴性這東西就跟天敵之間的默契一樣,你強我弱,你說我做,一絲一毫的商量都沒有。
沈延生看着他把肉咽下去,這才端起自己面前的碗開吃,邊吃邊忙裏偷閑的給對方夾菜,夾的全是仇三最不愛吃的。
“說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你們家裏人都說你走丢了,還在城裏連着貼了好幾天的尋人告示,滿世界都找遍了!”要不是當時我爹的生意還紅火,賞金我都看着眼熱。留下半句話沒說完,沈延生嘻嘻笑起來,眼珠漆黑的流光燦燦,一眼就看得仇三忘了自己食不下咽的難處。
“我……”他琢磨着該怎麽跟人說,可對面的沈少爺卻不知道在他身上得出了什麽名堂,視線直勾勾的射過來轉都不轉。
仇三從未被他如此熱切的注視過,便暗暗臉紅,他年少的時候如癡如醉的愛過沈延生一場,雖然時隔多年,但那種心尖發顫的感覺還很真實。只是他小觑了歲月這把殺豬刀的威力,當年他臉紅是少年純情,現在五大三粗了再臉紅,就叫扭捏了。
飯沒吃幾口,沈延生取笑他:“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吃飯還能粘一顆在臉上。”随手摘去仇三嘴邊的米粒,他壞心眼的撬開對方的嘴唇,直接把米飯物歸原主。
回手舔舔自己的手指,他繼續調侃道:“怎麽的,你是準備晾起來等風幹,然後帶進被窩裏去吃麽?”
仇三讓他說的滿臉通紅,掩飾性的擦了擦嘴角說:“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爹不是找門道要讓你去美利堅深造麽?”
沈延生撇撇嘴,心說這都哪輩子的事兒了,家道中落也不是我願意的。
“這個吧,說來話長……”他兩三筷子夾幹淨半盤子小菜,擡頭說,“剛聽那人叫你仇隊長,你也當上小官了?”
仇三說:“什麽官,就是羅雲鎮的保安隊長,年前的老隊長因為喝酒鬧事讓人放冷槍給打死了,才輪到我。”
沈延生:“不賴啊,這叫後來者居上。”
仇三搖搖頭:“這事兒複雜着呢。”
是不簡單,官場上內點小貓膩表面上看着風平浪靜,底子裏不知道藏着多少勾心鬥角流膿冒泡的驚人□呢,他年紀輕輕,能蹦跶到這份上多半也是靠的運氣。這不,眼下運送煙土失利,回去就該他掉腦袋了。
沈延生低頭瞧瞧舊友的愁眉苦臉,忽然撩人心火似的輕聲說道:“你在羅雲混了這麽長時間,那你倒是說說現在鎮裏到底什麽情況,路子松不松,位置好不好混?”
仇報國說:“哪兒啊,我不過是蝦兵蟹将,你要是想在鎮子裏吃飯,得看鎮長器不器重。”
鎮長,鎮長要是知道自己幫着趙寶栓截他這批煙土,指不定會把他大卸多少塊呢!
眼看着沈延生不出聲,仇報國問道:“倒是你,怎麽落到土匪窩裏來了。”看他剛才跟趙寶栓的一番話,這位舊同窗的處境明顯跟自己大不同。難不成,難不成他也跟着趙寶栓吃這口飯?
扭扭捏捏,他說不出口,沈延生卻回答得很輕松:“我是被他抓上來的。”
“啊?你也遭他搶了?”
沈延生點點頭。
“這個王八蛋!”仇報國同仇敵忾。然而稍稍一想又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勁。一樣是被抓上來的,憑什麽這位就能好吃好喝,還能把自己弄出來吃上一頓敘舊飯,而自己卻是被人關在柴房一一天只有半碗冷飯湯呢?!
低頭思索片刻,仇報國輕聲的問:“那你……有什麽打算?”
沈延生說:“我要下山。”
下山可不是這麽容易的。
“你……怎麽下山?”
沈延生大概是被那一長串的問題弄得不耐煩了,一改先前的柔和,不太和氣的說道:“別多問。”
仇報國離開他這許多時間,二見傾心不說,死心塌地的服從更是故态重萌,乖乖的低下頭扒了口飯,就聽沈延生問道:“剛柴房那小孩兒是誰?”
“他啊,不就是羅雲鎮鎮長的侄子虞定堯。”
“你把鎮長的侄子都帶出來了,不要命了?”
“哪兒啊,小孩兒淘氣,壞的沒邊了我跟你說——是他自己偷偷跟出來!本來我這趟任務就挺麻煩,路上要不是他,我也不會讓趙寶栓的人給端了!”
沈延生不說話,再怎麽沒感情,要真說出那計就是我出的這種話來,必定更傷感情。
他不吱聲,仇報國吱起來沒完,提到這件事情,這位舊同窗似乎頗有感觸,話匣子一開,蓋都蓋不住。
“不過啊,這侄子跟了鎮長的姓,鎮長呢,又生不出兒子,所以全家上下都拿他當大少爺疼着,天天這麽捧啊逗啊,能不把小孩兒養歪麽!”
沈延生點點頭,不表态,只把鎮長疼侄子這一樁記在心裏。順着口風繼續往下挖,他不得不為自己下山的事情有所打算。
親戚這麽遠,萬一投奔不成,不是白白耗路費麽,還不如先在羅雲鎮裏借住一陣,寫封信上去探探情況,在做計算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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