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上)
十六章(上)
趙寶栓進屋的時候,沈延生已經睡下了。這小白臉最近很安靜,也不四處遛兔子,也不扛着槍托到處打人。單單就是洗洗澡,曬曬太陽,要麽就是對着鏡子來回照。
依照瞎眼彙報而來的情況,趙寶栓摸不透這位白臉少爺到底什麽脾氣。讀書人總有這樣那樣的講究,作風習慣,通通的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但是趙寶栓卻從來沒有因此就覺得自己低人家一等。橋歸橋路歸路,沈延生有的智慧他也有,比起對方的白白弱弱,他甚至還有個高大威猛的身軀,外加一身蠻牛似的好氣力。如此,綜合起來說,似乎還是他稍稍的占出這麽點優勢。
每次和沈延生說話,他兩個眼睛筆直平視,那目光都是平等坦蕩的,不回避不輕薄,倒是沈延生有幾回讓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主動自覺地把視線別到一邊去。
站在地上脫了衣服褲子,這位老大照例光着屁股去爬炕。一個膝蓋剛放上去,他像是忽的意識到動靜一般,探頭往沈延生的方向看了看。沈延生背對他,面朝裏躺着。兩人早就分了被子,此時那被子卷餅似的整個裹在身上,小白臉睡得很安穩。
趙寶栓動作輕之又輕,幾乎有些小心翼翼,兩條腿一同跪到炕面上,他用胳膊支着上半身,慢慢的把視線眺進裏面去。他想看看沈延生的臉,白天沒什麽機會看,到了晚上就不能再錯過。
其實這個小白臉長得挺好看的。
趙寶栓雖然不是個挑嘴的人,但也有美醜的區分。雖說他對待女人總是抱着體恤與憐憫的态度,可這不代表他不愛美人,不能接受美好的事物。
沈延生就是樁美好的事物,而且由內向外的讓他感到受用。
屏住口氣把手伸到對方面前,他本意是想摸一摸對方豆腐一樣滑溜細嫩的臉蛋,然而指頭到了跟前直轉彎,他竟是突發奇想的用指肚碰了碰對方長翹濃密的睫毛。睫毛小扇子似的垂在兩片眼皮底下,随着主人的呼吸輕輕顫動。
趙寶栓很想笑,卻又不能笑出來。仿佛眼前的這個人只是鏡花水月,稍有響動就會驚醒不見。
頓住手勢,大胡子借着室內昏黃的光線把人從頭到尾的看了一遍,最後動作笨拙的幫他壓了壓被角。
扭身坐回自己的被窩,他手一揚,往枕頭底下塞進把駁殼槍,閉上眼睛躺倒的同時,他也想:這個學生哥,要是真能留下來給自己做個師爺就好了。還得是安安穩穩的真心留下,反正自己橫豎不會虧待了他,到時候真闖出名堂,吃肉喝湯都跟自己在一個碗裏,還能少了他一口半口的好處?
這邊吹燈拔蠟的剛作罷,沈延生立即在一屋子的漆黑裏睜開了眼。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手腳統一的蜷在被褥裏發涼,要不是硬含着一口氣,恐怕剛才趙寶栓碰他那一下,他已經忍不住露出了破綻。
這胡子老粗要幹嘛?
沈延生睡得早,所以從來不知道自己睡着以後還有這樣心驚肉跳的一出,陡然間失了安全感,他開始無端的發出各種臆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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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自己身上腿上都讓這混蛋摸過了碰過了?
要知道,他睡覺只穿一件褲衩,尤其是倆人分了被子之後,恨不能偷偷的在被窩裏把褲衩都脫幹淨了!
說實在的,趙寶栓的觸碰撫摸并不可怕,他沈延生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睡也睡了,看也看了,斷沒有如此金貴的道理,可那觸碰撫摸的理由卻讓他脊背發顫的緊張到骨子裏。
他不明白趙寶栓究竟拿的什麽眼光看他,如果是男人看女人……
他需要傾慕,卻不需要傾慕之外的肉體親密!
如此,沈延生頓時雙眼圓睜睡意全無,悄悄的在黑暗中把個拇指抵到嘴唇上,他微微蹙眉。
要走,一定要走!
指甲頂進齒關,他竭力的控制着忽起忽落的呼吸,勁量的僞裝成安穩熟睡的鼻息。趙寶栓就躺在他身邊,剛睡下,這會兒鼾聲未起,可見這人還醒着。
月色淡淡的從窗格裏透進來,從起初單純的黑暗到漸漸适應的微弱光線,沈延生在炕席一側的牆面上,捕捉到兩隆起伏的黑影。那是趙寶栓和他的倒影,皮影似的貼在白色的牆面上,随着規律的呼吸微微發出起落。
他漸漸有種如夢初醒的恐懼,趙寶栓是誰啊——土匪頭子。
這樣的人,自己怎麽能安然無恙的睡在他身邊還毫無自知呢?
一個人高興與不高興,通常只是分毫有別的心念之差,或許今天趙寶栓還供着他,轉天也有可能讓他腦袋開花。
沈延生沒有虞定堯那樣天真無畏的少爺氣,他見識過殘酷的殺戮與暴力。子彈雖然冰涼,可出膛的一瞬間卻可以變得跟火焰裏灼出來的刀尖一樣滾燙鋒利,而且速度超常,幾乎不會給他思考的機會。
沉默着吞下一口唾沫,沈延生冒了一額冷汗。
依照他的計劃,等下了山,他就把白堡坡的情況高價賣給一心剿匪的羅雲鎮鎮長。一招借刀殺人,既可以讓他鼓了錢囊,又能幫自己解了那一槍捅屁股的恨,真可謂是兩全其美。
然而現下,他畏懼了。
恨不如當初那般濃厚,懼意卻驟然加重。
錢?他暫時不缺。恨?他暫時可以不解。萬一鎮長沒有端掉這位毛叢叢的大胡子,大胡子再反過來同自己結下深仇大恨,豈不是得不償失?與其憋着一口氣去賺那幾個可能讓自己掉腦袋的錢,還不如安安穩穩的過自己小日子。
反複權衡,他悄悄的活動起手腳往裏面挪動了身體。靠牆的最裏面,放着一盒紙牌。這是他連日裏用來記錄機密情報的道具。默默的在黑暗中盯住那窄小規矩的方盒子,他決定暫時放棄這個報複計劃。
一遭遇上趙寶栓,這本來就是孽緣,既然是孽緣,那就該早早了斷,徹底斷幹淨。下了山,他就徹底的同身邊這個男人沒了關系,往後各走各的莊康大道,誰也不要記起誰。
打定主意,沈延生在黑暗中閉起眼睛。
出這間大屋,往後走是馬廄,馬廄裏有的是膘肥體壯的快馬,随便牽一頭即可出行。看院門的喽啰他也熟悉,在山上住了這麽多天,除了四處刺探情報,他還動手打人,哪個喽啰多看他兩眼就要挨打,而且打起來不分輕重,統一的使狠勁往死裏打。很快,這一撥看守院門的,走游哨的,全叫他打了個遍。戰績越多,他就越骁勇,工夫技法沒什麽進步,倒是在喽啰裏豎起了威信。進進出出,順暢自如。
演練似的在心裏把出逃計劃編排了一遍,這回沈延生是淺淺的出了口氣。
白牆上的月光越來越濃,屋外寂靜的院落裏時不時的傳來幾聲寥落的蟲鳴鳥啼,游哨悉悉索索的腳步,看守低低的細語聲,還有偶爾的幾響咳嗽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慢慢的把半個黑夜向黎明的日出推過去。
沈延生一手抓着紙牌盒子,黑暗中,兩個眼睛睜得很大。而趙寶栓就在他身邊,側身躺着,好像半堵小山丘。
慢慢的轉過身,他沉默着面對了前面黑黢黢的影子。趙寶栓實在是生的很壯實,而且皮肉緊實。此時搭出一條胳膊擺在棉被外面,起伏的肌肉輪廓被窗外透入的月光勾勒的分外流暢飽滿。他長的很大,手大,腳也大,簡直像座小山一般。而沈延生只要一想到頭天夜裏就是怎麽一具厚實沉重的身體壓制了自己,心裏頭就有種難以言喻的郁悶與惆悵。
看着看着,他心裏的恨又悉悉索索的開始冒頭。
一邊胳膊支起身體,他盡量的讓自己不發出聲音,揭開被褥,身上完整的衣物立即讓月光照得一片透亮。悄無聲息的從炕席上坐起來,他起的很慢,幾乎每動作一下,就要停上這麽一小刻。兩只眼睛死死的盯住趙寶栓,他把兩條腿伸到地下。
趙寶栓睡的很熟,胡子嘟嚕在嘴邊,讓進出的呼吸帶的陣陣發抖。沈延生坐在炕邊,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看,發現這土匪頭子真是有些面目難辨。雖說他們同床共枕這麽些天,但到底對方是個什麽長相,他還不能描出細致的輪廓——胡子礙眼,始終是讓人有些雲裏霧裏。
悄悄彎身下地,沈延生撿起地上的布鞋抱進懷裏。竹篾編的小箱子被他放在門後的角落邊,那位置他摸了好幾遍,絕對不會摸錯。箱子裏有衣服,他出去再穿也不會凍到。
一步一頓,他走得像個初上臺的提線木偶,腳步輕輕的,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及至到了門邊摸到箱子,他胸口吊了半天的心才有了幾分難得的安定。
白堡坡山勢陡峭,要是直上直下,這黑燈瞎火的肯定要出事,所以他早就仔細的研究過一番。除了上山的正道,後面隐秘之處其實還有一條地勢低緩的小道,只要在這小道上跑開大馬,天亮之後他就能順利下山。
這個時候,院子裏的喽啰肯定不敢攔他,只要出了這個院門,他便是自由之身!
沈延生想着,忽而有些雀躍。就連先前躺在趙寶栓身邊的那種恐懼都被無形的削弱了。深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仿佛成了個蹲在賽道前等槍響的運動健将!
直起身揚起臉,他把手放到門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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