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沈延生終究也沒能把趙寶栓打死,因為那一匣子彈早就被人卸了下去,槍還是槍,可是把空槍。趙寶栓穿起衣服褲子去馬圈裏挑了匹精壯标志的好馬,連人帶箱子的把這位不肯落根的師爺送到了後山的小路上。

小路幽靜,月光撲簌,柔情似水的銀色光線透過高處的林木間隙灑在沿途的荒草堆上。這本來是帶着一點浪漫氣息的景象,然而沈延生卻心事重重,不要說是浪漫,就連微寒的林間山風都喚不起他沉甸甸的神志。

馬鈴叮鈴當啷,一路沿着平坦的山路下去,趙寶栓就坐在他身後,兩人同騎一匹馬,是個前胸貼後背的狀況。山路雖緩,但多少還是颠簸,沈延生一個南方來的少爺,騎術自然不會精湛到哪裏去。勉勉強強的向前攀住半面馬脖子,他清楚明顯的感到自己後背上貼着口滾熱的胸膛。

趙寶栓這究竟是放他,還是不放他?

放?剛才的威脅是怎麽回事。

不放?這周到至極的送行又沒法解釋。

沈延生一言不發,他也是無感可發。馬屁股邊吊着那個比他性命都重要的竹篾小箱子,連同那副嶄新的紙牌,趙寶栓全都給他裝好收齊了。

神情木然的盯着前方晦暗不明的山路,他只聽見馬蹄滴滴答答。

“你真不留下?”趙寶栓問道。

沈延生後背筆直,仿佛自尊和氣概全都背到了身上。沒有開口,他用沉默代替了那個肯定的答案。

趙寶栓小等了一會兒,最後嘆氣,像是有些惋惜的接着說:“小子,如果我不做土匪,你跟不跟我?”

他的态度是有些軟,跟剛才拿槍頂着胸口的時候截然不同。于是沈延生忍不住鄙視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

世間密密麻麻的這麽多人頭,都各司其職,各盡其用。當土匪的棄了土匪的飯碗,那還是當初那個人麽?就像他是個少爺決然不會和匪類同流合污一樣,趙寶栓要是離了這口飯碗,還能幹什麽?多半也就是市井混混流氓小人一類。反正不管哪一類,都不會和自己有關聯!更不要說跟不跟的問題——他不願,也不屑。

對于趙寶栓的問題閉口不言,沈延生在漸漸亮起的天色裏擡起頭,看了看林間密密的枝葉。

再過一陣子,天氣就該回暖了。從南方出發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在家裏過了年,和樂融融。可轉眼這新年剛過去沒多久,他竟落了個孑然一身的境地。

沈延生有些低落,因為這之前,他總得為着生死而躊躇,并沒有時間去顧及親友的疏密,而眼下這一關過去,他又回到了最初始的那個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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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人都死光了,只有他孤零零的一根。

思及至此,他臉上的傲氣也漸漸淡下去,淡到最後,竟是惆悵彷徨的嘆了口氣。趙寶栓握着缰繩貼在他背後,這時候側首看他,便想當然以為人臉上淡然的失落裏也有幾分對自己的不舍。

于是大胡子洋洋自得,嘴角也不由自主的翹起來。

小白臉不舍得他,當然了,不舍也不奇怪,他混了這麽多年,還從來沒對誰這麽柔順過!

想到這裏,他猛力一夾馬肚子,兩個人便箭也似的直奔前路而去。

馬蹄踏開一路花木,到達半山腰天已經微微的發亮了。晨曦代替了原有的月光,把沈延生的臉照出一層暖黃的金邊。

趙寶栓翻身下去,擡頭看着上方的小白臉,一手抓住馬屁股邊的竹篾箱子。

“哎。”他叫他。

然而小白臉身姿筆挺的騎在馬上直視前方,是個絲毫不想再繼續看到他的架勢。如此,這大胡子男人也不氣餒,抽手掏出身後的槍,他把那柄帶分量的武器塞到了對方的褲子裏。因為沒有槍袋,所以冰涼的槍管直接戳住了對方的大腿。小白臉登時有些不高興,仿佛是被這粗魯的行為驚擾了一樣,低着頭雙眉緊鎖的睨了趙寶栓一眼。

就在這雙目交彙的時候,趙寶栓忽然和顏悅色的說道:“手給我。”

手?什麽意思?

疑惑片刻,沈延生依言把左手遞了出去,是個手背。伸到趙寶栓面前,人掰住腕子就把那手翻了過來,接着從衣服裏抓出一把東西,囫囵的塞進沈延生手裏,然後翻折起五指牢牢包住。

那是一把子彈。

沈延生一愣,心說這胡子老粗是不是睡昏頭了!槍和子彈和盤托出,就不怕自己真的殺了他?

此時,山道上很安靜,除了偶爾驚飛的林鳥,幾乎沒有別的聲響。沈延生靜靜的盯着趙寶栓,在那朦胧的天光裏漸漸眯起了眼睛。

“你真放我走?”

趙寶栓嘿嘿一樂,沒言語。可就在沈延生準備趁着他主意未變抽手而去的時候,這個粗壯結實的男人竟是野獸似的張嘴就往他手腕子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這一口來得極其突然,加上大胡子滿口尖牙利齒,當即痛得沈延生發出一聲低鳴。低頭看過去,雪白的手腕子被毛叢叢的胡子包着,中間隐去一小節,乃是在人口齒間受着難耐的劇痛。

沈延生忍不住破口罵道:“瘋子!”

趙寶栓擡眼看看他,那眼睛裏全是湛湛的笑意,咬住口裏的胳膊他還像只大獸一樣,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腦袋嗎,這愈發引起沈延生的反感。

“真是瘋了!”他又罵。

帶着一口牙印離開白堡坡,沈延生走得頭也不回。半道他也起過殺心,因為趙寶栓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如果這個時候一粒子彈射出去,大胡子必死無疑。不過他沒這麽做,當然,這不是因為對着那個瘋子軟了心,而是他不懂怎麽把子彈裝進手槍裏去。

騎着馬迎風而下,他滿頭滿臉的受着山間清澈的空氣。這味道微微的有些潮濕,然而潮濕之中卻是掩不住的生機。仰頭看那枝葉間漸漸上移的太陽,沈延生是終于感受到了一種解脫。

瘋子說什麽來着,再回來找他?

哼,回來?你瘋,我可沒瘋!

沈延生餍足的合了合眼睛,想道:等下了山,進了羅雲鎮,先去把頭發收拾收拾,再這麽長下去,可真沒個男人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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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報國呆在屋裏哪兒也不能去,起先還有沈延生這個舊識來跟他聊聊天,可這幾天竟是連人面都見不着。隔了這麽久,他心中對沈少爺的愛慕本已成了潭半死不活的腐水,然而這一遭偶遇就是那破開潭心的石子,一時驚起波紋陣陣,竟是有些覆水難收的趨勢。

見不着人,聽不着聲,他心裏作癢,越來越癢,他便要站在院子門口往外面的來路上看,可看來看去,不是腳步匆匆的劉炮,就是沖着他甩臉色的馬二墩,要麽就是腿腳漸漸恢複,開始滿寨子亂溜達的虞定堯。

來來去去這許多人,沒有一個是他真心想的,熱切盼的。日複一日,他終于是憋不住了。

這天把馬二墩叫到院子裏,他也不管自己跟人家搶過茅房鬧過不痛快,态度很好的問道:“哎,我問你,怎麽這麽些天,我都沒看見沈延生啊?”

馬二墩原本就不待見他,這麽個身份的人在以前就是挨打受餓的份,留下條性命就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更不要說像現今這樣閑人似的白養着。

虎着臉橫了仇報國一眼,馬二墩說:“你還有功夫關心別人,腦袋能頂幾天都還不知道呢,關心別人?老老實實給爺爺呆着吧你就!”

說完,他搡了仇報國一把,把人塞回院門裏去。仇報國一聽這口氣,腦頂當即冒出一股涼氣。難道是趙寶栓要殺他?

是啊,留着他也沒用,要說虞定堯還能當個肉票換點錢,他一新上任的保安隊長算哪顆蔥?丢了煙土砸了事兒,鎮長恨他還來不及呢,還會花錢來給自己贖氣受?

斷斷不會!

思及至此,他便滿腹惆悵,同時又恨老天不長眼,讓他這樣一個堂堂的人才栽在這幫沒文化的莽夫手裏。

回到屋裏坐立難安,他食不知味的吃了頓晚飯。等到屋裏點上燈,他坐在炕邊,依舊是想念沈延生。然而這次卻不是因為單一的情愛所致——愛只是勉勉強強占了三分,剩下七分全是死裏求生的盼。

他想讓這位好友幫幫忙再救自己一命,別說是下山,哪怕是跟着趙寶栓當土匪都行。

仇報國這個人,是個退而求而其次的能手。任何分量局面,他掂量掂量便能急速的擺出一副牆頭草的态勢,風往哪邊吹,他就不推自倒的往哪邊睡,氣節風度全然不重要,他只求那一方安定飽足的高榻。

第二天,他依舊是愁容滿面的在院子裏洗漱,剛漱完口,馬二墩又來了。仇報國一手端着個碗有些發憷,心說這不是得令來取我項上人頭來了吧!未等他開口,馬二墩似乎是有些不耐煩的對着他擡起了一條胳膊。

“你。”他搖着手只會道,“洗完臉趕緊的跟我走。”

仇報國站在原地沒有動,甚至是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哪兒去?!”

馬二墩兩眼一瞪,罵道:“屁話恁多!跟爺爺走就是!”

這位脾氣不好,仇報國早就領教過,眼下兇神惡煞般往跟前一戳,仇報國不得安寧的心又懸到了半空。他猛地想起臨行前友人的那一桌送行酒,不由的心肺相撞糾結無比。

我這是要死了?他暗自發問。

英年早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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