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馬二墩帶着仇報國來到寨子前廳,這一路上總有槍筒子左一下右一記的冒出來照顧他的後背。

如此境遇,仇報國便走得愈發猶豫,步子拖拖拉拉,恨不能一磨三蹭,心說,這蠻子不是要把自己帶到什麽秘密小房間裏一槍嘣了吧!

扭頭悄悄的看馬二墩,這位跟在他身邊也很不耐,瞅着表情跟步調都是要發脾氣的預兆,仇報國一看,不由得腳底生畏。

匪寨裏的路幹巴巴硬邦邦,但是打掃的還算幹淨。他兩眼盯住路面,心裏蔫蔫的想:我這是一步步邁進死門裏去了?

他祈求老天網開一面,最好是能讓他在這路上跟沈延生碰個面。

熟人之間有個心有靈犀的好處,仇報國自然也一廂情願的認為自己跟沈少爺之間能借用靈犀來互通有無,不過很可惜,不管他懷裏的犀牛角通不通透不透,沈少爺那邊早已悠然自得了舍棄了他這位舊日好友。

馬二墩看着他這幅有氣沒神的模樣,擡腳對上他穿着棉褲的大屁股就是一蹬。這一下力道十足,直把人高馬大的仇隊長蹬得連續向前跌出好幾步,差點沒球似的滾出去。

踉跄着直起身,仇隊長還沒忘記自己的身份,硬頂着心裏的恐慌準備作一作腔調,卻忽的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前廳的大門外。

眼前,大敞四開的一間房,正對門庭的牆面上交叉着挂了兩把銀亮的馬刀。馬刀底下左右擺開兩張寬闊的大椅子,椅子雕工講究,并且四肢背面都油亮亮的黑漆。

馬二墩上前揪住仇報國,把人往裏頭塞。推推搡搡邁進門框,就看廳裏上位的大椅子中間,大馬金刀的坐着趙寶栓。

先前被抓的時候,他見過這位白堡坡的大當家,當時這男人騎在馬上,滿頭滿臉的大胡子,只有一雙眼睛目光淩厲,刀鋒似的泛着冷冷的光。而現在對方神色坦然,甚至面帶微笑,這就讓仇報國不由自主的暗自犯懵。

保安隊前面的幾位隊長對這個大胡子可謂是深惡痛絕,不要說見,就是平日裏提起來,也是極其壞心情損興致的事。而眼下的仇報國,恐怕只剩下了滿腔的疑惑與畏懼。他第一次與人交鋒,這次交鋒也成了他隊長生涯的終結點,所以對于趙寶栓這個人,他是個一竅不通的狀況。只是隐約的借着過去當差的經驗知道這人全然不講道理,并且殺人如麻,一顆心硬得賽過鐵石,還雲一層霧一層的讓人看不透徹。

靜下心,仇報國慢慢的在對方的注視中挺直了脊背。他善于見風使舵,更善于逢場作戲。身姿筆挺的面對了趙寶栓,他心裏的一方算盤,也噼裏啪啦的敲開了珠子。

這時候,趙寶栓不動神色的朝馬二墩使了個眼色,這位壞脾氣的手下立馬就順順服服的扭頭出去了。臨走路過仇報國身邊,還不忘記發出震攝用的眼神警告。不過仇報國的背挺得跟杆标槍一般,目不斜視,仿佛是全然不把這樣檔次的雜魚放在眼裏。

他琢磨着,要是趙寶栓一心要殺他,斷不會大費周章的白養他這段時日,況且看看對方這樣子表情,也不像是要對他下狠手的樣子。如此,他要是肯倒戈投靠,多少也是有些希望和出路的。只是這出路是沒斷,去向卻是未知,匪幫兇悍,他們也不會什麽人都用,起碼不會用你一顆軟蛋。

于是乎,這位仇隊長愈發的振作精神,刻意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來,昂首挺胸的站在趙寶栓面前,全然不顧身上臃腫的棉襖其實并無氣勢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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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寶栓看着馬二墩出了大廳,順勢對仇報國做了個請的動作,同時口裏朗朗的說道:“仇隊長,這兩天在山上住的還習慣麽?”

仇報國一聽這口氣,知道自己的算盤多少是着了些道,起碼沒有空打,于是往邊上的椅子裏一坐,态度淡淡的回答說:“沒什麽習慣不習慣的,仇某不過是個手下敗将,不值得趙當家關心。”

趙寶栓像是聽了個大笑話,又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如此作答一般,壓着嗓子從喉嚨裏擠出聲聲笑來。

“仇隊長,你這麽說話,可實在是辜負我了。”

“我辜負你?”

趙寶栓點點頭。

“我不過是想跟你交個朋友,說什麽敗将不敗将,多傷感情。”

仇報國詫異,趙寶栓居然敢厚着臉皮同他講感情,他們什麽時候有過感情,要真有,也是他姓趙的睡了沈延生,讓人羨慕嫉妒恨。

思及至此,仇報國半揚起臉,神色中隐隐的透出幾分假戲真做的不屑:“那仇某恐怕要讓趙當家的失望了,古往今來,沒有兵匪交好的道理。”

“哎……話不是這麽說。”

趙寶栓從上座下來,走到仇報國身邊。桌子上擺着茶壺茶具,看花色質量,是極其講究的一整套。趙寶栓先是翻過兩只茶杯,然後自顧自的往仇報國跟前的杯子裏倒上半杯茶水,茶水大概是早就預備好的,這時候喝,熱度和香味都堪堪适宜。

“光從道上說,我們是不同路,可人這一輩子又不是光走道,偶爾也得坐個船,翻個山。路不能一頭走到黑,走到黑就是死路,死路還有人願意走麽?仇隊長,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仇報國先是默默的聽,聽完了再拿起手邊的茶杯慢慢的喝,然後從口裏噓着氣流吹開水面的茶葉梗,他并未表态。當然,這都是故意擺出來的假像。天知道他此刻是有多想趴到地上去抱這位胡子老粗的大腿。忍住當婊.子的心,他還假意立牌坊。

“趙當家,你這話什麽意思,仇某不懂。”

對方欲拒還迎,趙寶栓也不笨,神色自若的坐到旁邊椅子上,他給自己也倒了杯熱茶。然後一面喝,一面咂着味道吐出後半篇:“仇隊長,你愛走道——可以。你就放心大膽的走你的道,我這個掌船開山的,不過就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往後有什麽需要變通的地方,咱們相互照應,也是給自己多留條後路。”

後路?

一句話戳重仇隊長的心事,浸在茶葉碗裏的兩道視線,也是一滞。

仇報國丢了煙土上了山,這本來就沒有後路可言。如今趙寶栓既然有意,他當然不會拒絕。不過他不知道趙的有意到底是怎麽個意法。

放下茶杯,他也不矯情了,言簡意赅的丢出四個字:“願聞其詳。”言畢,他覺得自己這話說的過于文绉绉,趙寶栓可能聽不大懂,于是又抓過茶杯補了一口說,“趙當家有什麽話大可以直說,我聽得明白。”

一個願意說白話,一個願意聽白話,趙寶栓和仇報國到了這裏,可以說是一拍即合。抛開匪不匪兵不兵的問題,兩個人窩到趙寶栓屋裏一頓吃喝,等到酒足飯飽,該談的,該說的也抖了個八.九不離十。

仇報國喝酒上臉,紅光滿面的打着淺淺的酒嗝,他摸着嘴巴邊的油水仰頭打量這間屋子。這屋子他先前進來過,那時候屋裏還有他迷戀愛慕的沈少爺。

對了,這個沈少爺,現在去哪兒了?!

思及至此,他開口向着趙寶栓道:“趙頭,我那位老友呢,隔着好長時間沒看他,難得我們今天喝這一場結交酒,怎麽不把他一起叫來?”

趙寶栓捉起酒杯一口幹,說道:“你是說沈延生?”

仇報國點點頭。

“沈延生……”大胡子把酒杯往炕桌上一頓,“他下山去了。”

下山去了?仇報國一驚,心說這不對啊,沈延生不是說他也是被趙寶栓抓上來的麽,怎麽說下山就下山了?

還想開口繼續問,對面的趙寶栓又把酒瓶子伸到了他面前:“管那個小白臉幹什麽,今天是我請你,你是角兒!來來,繼續喝繼續喝!”

仇報國端起酒杯迎,湯湯水水的被灑了一手。攥緊滑溜溜的酒杯子,他忽然有種否極泰來的感慨。趙寶栓答應返還他一部分煙土,也答應完完整整的送他下山,虛驚一場,他還順道遇上了沈延生。由此可見,老天待他算是不薄。可萬般皆好,他心裏還是有個疙瘩,那就是虞定堯。這小子嘴賤脾氣壞,自己要是回去,斷不能丢他下不管,可要是帶他一起回去,又意味着鎮長那裏他要有罪受。萬一那老頭一個不高興,再借機撸了自己,豈不是前功盡棄?

心事重重,他食不知味,悶頭連喝一氣,最後把個酒杯往桌上一頓,唉聲嘆氣的搖了搖腦袋。

趙寶栓擡眼撩他,問道:“怎麽了仇隊長,還有什麽煩心事?”

仇報國:“倒是不煩,揪心的很。”

“你說說,說出來兄弟幫你辦妥。”

仇報國猶豫再三,把他在路上跟這少爺哥的恩怨情仇都說了一遍,不過半道丢下人逃跑的事情掠過沒講,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講,趙寶栓心裏也清楚。他們稱兄道弟的剛攀上關系,他就要竭力的給人留下個重情重義的好印象,舊賬不翻,光說以後。

趙寶栓眯着眼睛聽完,嘴裏咂砸的說道:“就這個?”

“就這個。”仇報國垂着頭,一副既委屈又無奈的樣子。他知道虞定堯恨自己恨得牙癢癢,單是丢下人跑路這一碼事,就夠他死個十回八回的,可現如今他實在是回天乏術——小孩兒心思狡猾,威逼利誘根本堵不住嘴。

其實仇隊長心裏也有取舍,膽子再大點,他滿可以殺了虞定堯只身返回羅雲,可他又舍不得這麽大的籌碼,因為安然無恙的把虞定堯送回去,鎮長一定會愈加看重他,如此平步青雲便也不是什麽太過遙遠的夢想。

思來想去,仇隊長一籌莫展,旁邊的趙寶栓卻在嚼下半塊下酒的牛肉之後,沖他歪歪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笑意挂在嘴唇邊上,那嘴唇被一圈胡子包圍着。大老粗招招手,把仇隊長半邊耳朵哄過去,兩顆腦袋粘到一處,悉悉索索一番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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