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虞定堯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這兩天天氣回暖,他也卸去了厚重的棉衣棉褲,只在身上穿了一件紫黑暗花的小夾襖。仰面朝天的把顆腦袋擱在椅背上,他透過密匝匝的睫毛探視着頭頂上一碧如洗的藍天。
真是無聊!他嘆道。
揚起只手,他也不知道要抓什麽,想揪下一片雲朵來揉捏揉捏,雲朵又避他避的過于遙遠。百無聊賴,這位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只好鼓着兩邊粉白粉紅的臉頰長長的嘆了口氣。
那個姓沈的大哥哥呢?還有那只滿院子亂竄的小灰兔呢?大哥哥不來,小兔子也不來了。在羅雲的時候,他才不會稀罕這種軟綿綿的小畜生。他要稀罕,也是稀罕它們變成拖鞋圍脖的模樣,裂開三瓣嘴只知道沒完沒了的吃——簡直沒有比兔子更加無趣的動物。
可是現在,他對這種無趣的動物的思念和眷戀,簡直要泛濫了。住在白堡坡這些天,這個鳥不拉屎的山間荒地簡直讓他郁悶到極點,什麽好吃好玩的都沒有,就連能跟他正經說話的人,也沒有幾個。
姓沈的大哥哥斷了音訊,他仿佛是連唯一的知音也一道失去,整天整天的除了曬太陽嘆氣,偶爾再去附近幾個院落裏走動走動,再無其他娛樂活動。
這麽過了幾天,他終于又迎來了一個能跟他說上話的活人,但是這個人他極不喜歡——仇報國。
仇報國不出現倒還好,一出現,虞定堯心裏的不快就水漫金山似的滔滔而來。這個貪生怕死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鳥!
琢磨着回去怎麽跟叔叔數落他,虞定堯後仰的脖子稍稍挺起來,懶洋洋的睨了仇報國一眼,又懶洋洋的垂了回去。
仇報國面色紅潤,頭臉都收拾的很幹淨,身上一套半新不舊的棉衣褲,懷裏鼓鼓囊囊的隆起來一塊,不知道藏了什麽東西。單從外表上看,這位仇隊長還是活的很舒坦的,估計在山上也沒吃什麽苦。沒吃苦,虞定堯就更不開心,想他自己崴着腳還四處溜達呢,怎麽你一個手腳健全的就不知道借空過來探望探望自己。
心裏不高興,小孩兒愈加對這位不靠譜的隊長愛搭不理,仇報國自知理虧,便竭力的想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走到虞定堯跟前,他先是畢恭畢敬的垂首點了點頭,然後用一臉的和顏悅色欣欣然的往虞定堯的冷屁股上貼。
“侄少爺。”他叫了一聲,聲音軟軟的,态度良好,然而對方毫無反應。
仇報國頓了頓,臉上笑容未減,眼珠子窩在眼眶裏頭一轉,他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從懷裏摸出一個紙盒。紙盒包裝精美,但是在他懷裏揣了這麽長時間,四個角上已經露出一點內凹的塌陷。
虞定堯不太在意的瞄了那個盒子一眼,包裝側面一連串的洋文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視線。有興趣,但小孩兒拉不下臉,仇報國這麽害他,他就得給對方點臉色瞧瞧,想用這麽個洋盒子敷衍過去——萬萬不能!
別開視線,虞定堯故意不去看對方,這時候仇報國倒是很識趣的繞過半張椅子,又把自己塞到了人視線裏。同時遞出那個盒子,他把盒蓋一掀,露出了裏面五顏六色的糖。糖是外國進口的高檔貨,天藍色的糖紙上每一塊都印着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奶牛。盒蓋一開,一股子奶味的香甜當即撲向小孩兒的口鼻。小孩兒條件反射似的,慢慢的在嘴裏蓄起了兩窩口水。
仇報國說:“侄少爺,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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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定堯擡眼看看他,再看看盒子裏香甜可口的奶糖,忽的伸出兩只手,整盒都搶了過去。仇報國笑眯眯的,低頭看着小孩兒撕扯那糖紙上的小奶牛。光是看,他也不說話,單單站在原地,仿佛要用自己那一臉祥和的表情緩和一下同虞定堯之間惡劣至極的關系。
虞定堯往兩邊腮幫子裏各塞了一個奶糖,吃得滿嘴都是奶香。一邊用力的咀嚼,他拿起盒蓋子來反複看。覺得好吃的同時,又想起這是仇報國拿來的東西,想到這裏,奶糖的好吃程度仿佛也減半了。
蓋起盒子擺到腿上,他決定等人走了再好好的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繼續品嘗。
“仇隊長,我要休息了,你沒事兒就先走吧。”
小孩兒把臉揚回椅背上,擠咕着嘴下逐客令。然而仇報國沒有動,仿佛是關心至極,他晃着腦袋用視線十分仔細的把虞定堯刷了一遍。末了彎腰摁了摁虞定堯帶傷的一條腿說:“侄少爺,腳好了?”
虞定堯用力嚼着奶糖的動作瞬間停下來,仿佛是被這假惺惺的好意觸到了逆鱗。小臉蛋一翻,他挺身從椅子上坐起來,接着“噗”一口啐過去。
奶糖混着唾液黏糊糊的飛到仇報國身上,小孩兒抱起糖果盒子一瘸一拐往屋裏走,走得頭也不回。
及至那大門也哐當一聲虎下臉,仇報國半伏的身體才慢慢直起來,不過他一張臉上笑意全無。冷森森的低頭瞧了瞧身上的污漬,他扭頭就走。
後面的幾天,仇報國就跟影魅似的跟着虞定堯,小孩兒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仿佛成了人家的跟班和尾巴。然而他這跟班做得很不受待見,饒是他從頭到尾的精心伺候讨好,虞定堯也沒有正眼瞧過他,對待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差,更不要說有所回轉。
這天傍晚,他揣着一本小人書又到了虞定堯的院子裏,站在門口敲了敲門,裏面沒人支應。往後退了幾步,仇隊長繞到東屋邊上的窗戶底下,窗戶紙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裂出一道細縫,剛好夠他探頭探腦的往裏看。一只眼睛湊到紙縫前,只見虞定堯慌模慌樣的縮在炕席邊拉自己的褲帶子。兩只手胡亂的撫平身上的夾襖,他一骨碌從炕上翻下來,然後往窗戶的位置望過來。
仇報國想躲,但是來不及,他身子太大,就是閃身走開,黑壓壓的影子掠過那紙糊的窗格上也要時間。索性,他也不躲了,站在窗戶前面直起身子,就聽虞定堯在裏面喊了一句:“誰!”
窗戶格子朝外打開,小孩兒紅撲撲的臉從裏面露出來。仰頭發現是仇報國,密匝匝的睫毛一掀,他翻了個白眼。
“你站在外面跟個鬼一樣幹什麽!?”
仇報國嘿嘿的笑,從懷裏摸出一本小人書:“侄少爺,看書麽?”
虞定堯氣急敗壞:“不看!”
仇報國也不走,自顧自的抖開小人書翻了兩頁:“金陵女俠,不看?”
虞定堯嚷道:“不看!”
“哐當”一聲,窗戶被重重的從裏面關上了。仇報國站在外面,低聲的發出一聲哂笑。笑過之後,他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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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屋裏點燈的時候,有人給虞定堯送來洗腳水。洗幹淨爬到炕上,他翻來覆去的只是颠簸自己。仇報國這陣子有事兒沒事兒就給他送點新鮮玩意兒,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玩的,仿佛臨時的兼了貨郎一樣。
給自己剝了個奶糖,他在炕席上撒開一把五顏六色的玻璃彈珠,撅着屁股自己跟自己玩起來。
小孩兒心裏亮堂堂的,他知道這是仇報國在讨好自己,他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在白堡坡住了這麽些天,天天都有人來給他往腳上敷草藥,一連敷了這麽久,基本上也算是好利索了。
敷腳的醫生也是個土匪,搗草藥從來不用石臼,光用嘴嚼吧嚼吧就直接往他腳上敷,真是把他惡心死了!但是為了能早點下山,他只得忍着。大胡子答應過他,等腳好了就放他走,還有那個姓沈的哥哥,他還要帶着人家去羅雲的家裏看寶貝呢!
想着想着,虞定堯心裏有些高興,不僅僅是因為他即将脫離這無味的生活,更因為他給自己找了個身份适當的夥伴。
捉着彈珠,他拇指往外一推,彈珠圓滾滾的沿着平整的炕邊射出去,撞開一堆同樣花色斑斓的珠子,一頭飛到牆上,然後滴溜溜的反射回來。玻璃彈珠越滾越慢,火車鑽山洞似的從他兩條腿間過。等彈珠停下來,小孩兒的視線也鑽進了褲裆裏。
這一鑽,虞定堯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事情。憋紅了臉坐回炕上,他也不玩那些彈珠了,而是下意識的往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桌子上亮着一盞油燈,火苗豆丁似的,照出一小片暖黃的光明。可那光明實在腿短,照不了整間屋子。
虞定堯反複的看了看黑乎乎的大門方向,又靜下心屏息靜氣的聆聽。
很安靜。屋裏,院裏,都很安靜。
确認似的爬到窗戶邊,他悄悄的推開一格細縫,院子裏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小孩兒舒了口氣。
扭身坐回去,他又靜靜的等待了一會兒,等得臉蛋越來越紅,兩顆眼睛也愈發透出一種漆黑明亮的光來。
猶豫着擡起雙手,他翻開夾襖,把十個白生生的手指摁到了褲腰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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