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沈延生獨自一人回旅館,路上順便去糕餅店卷了許多大包小包,帶着東西回到房間裏,他先是徹頭徹尾的把自己收拾了一頓,然後跳到床上開始吃着餅幹看報紙。
餅幹是他下午買回來的,形圓片薄,頂上撒着一層稀薄的白糖。擱進嘴裏嘎吱嘎吱,他咬得十分熱鬧。起先只是嘗味道,慢慢的他覺得這咀嚼聲清脆又好聽,竟是小孩兒一樣的暗自在心中打起節拍,邊打邊配合韻節似的大嚼特嚼,及至動作迅速的吃完五六片,他覺得厭了,那聒噪的聲響才告一段落。放開餅幹盒子,他把雙手伸到床邊抖了抖,然後縮回來拿起面前的報紙。
報紙是羅雲本地出産,所以上面大多只講一些鎮內的新聞,沈延生看了這麽些天,除了東家長西家短的秘聞并不關注真正的時事,因為在他看來,這些不過是小打小鬧自娛自樂的東西,遠夠不上新聞應有的水平與程度。
百無聊賴的翻,他忽然讓報紙上一行粗黑的大字捉住了眼球。這則新聞的标題相當霸氣,占據了報紙的頭版頭條,底下還有一張印刷潦草的照片,配合标題,他隐隐的看出照片裏的人是仇報國。而仇報國站在一隊士兵前面,是個昂首挺胸的體面姿勢。
這個傻頭傻腦的,居然已經從趙寶栓手底下溜出來了?
沈延生頓覺疑惑,低頭把報紙拿起來仔細閱讀。
文章的語言組織很簡樸,然而簡樸裏又透出一股小家子氣的馬屁味。內容上,大抵不過是仇報國如何如何順利的完成了鎮長交托的工作,完成之餘,還找到了失蹤已久的侄少爺。兩項功勞加在一起,如何成不了一樁占頭條的大新聞?
沈延生一邊看,一邊不屑的發出聲低笑,視線一垂,垂在新聞底下所附的照片上。黑白交錯的色彩中,這位傻同窗姿态勃發,身邊還站着個老頭,看樣子,應該是對他多有褒獎的鎮長。倆人一高一矮的并在一起,對着鏡頭的表情都是僵硬尴尬的。沈延生抖了一下手裏的報紙,很是譏諷的在心裏又笑了一聲。
這小地方,假模假式的官腔倒是做的很到位。
小打小鬧的自娛自樂是做給民衆看的,不過沈延生心裏明白,仇報國所謂的忠心護主,滿不是報紙上說的這麽回事。可這世道,說和做是兩碼事,更何況還是在這樣一個講究語言藝術的國度裏。
翻身把報紙和餅幹盒子擺到床頭小櫃上,他躺回床上,又開始思索的工作。他近日裏總是琢磨來琢磨去,琢磨這個琢磨那個,一顆心掰開揉攏,揉攏再掰開,幾乎快裝不下這麽多事情。然而要是把這些事情搗碎了攪在一起,卻能給自己捏出一條輪廓不晰的前程。
第二天,沈少爺起了個大早,照例把自己打扮的光鮮亮麗可愛動人。收尾似的穿起身體面衣服,他提着一小盒禮物出了門——他要去找那位假舅舅——姚水原。
沈延生是懶得與人攀關系的,除非是一定用的到而不得不攀的關系。而那位神秘兮兮的當鋪老板便是個用得上的例子。他實在是有些孤單,孤單之餘還有些力薄。一晚上的琢磨夠他做出千種萬種的計劃與猜想,然而在多種的可能前,他想先選擇歸屬感,這位假舅舅就是歸屬感的來源。
假舅舅自稱姓姚,叫水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姓姚,既然這場飛來的認親甩到了面前,那他也不妨撿起來穿一穿戴一戴。頂着個外甥的名份,他身上輕松,心裏更是愉悅非常,因他終于又找到了個可以說話交流的對象,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當然,在名字姓氏上,他也沒有做手腳,不是不防備,而是覺得沒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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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九點的光景,一般人家的生意早就開了門,不過紅唐街的這家當鋪卻只是黯淡的開了半邊,剩下半邊鋪板子留在門框裏,似乎還沒有開門營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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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小夥宋世良手上拿着兩份報紙,跟底下的夥計打過招呼,便順着老舊的樓梯上到了二樓的大房間。
大房間寬敞明亮,萬長河坐在桌前喝茶,手邊攤開一本圖刊,邊看邊喝。門外面,宋世良沒有敲門,照例的先在門口低聲喚,沒有回音他便腳步輕盈的進入了屋內。
“先生,今天的報紙。”
萬長河舉起只手沖着桌面點了點,宋世良便把報紙擺到了他說的位置上。放下了報紙,這青年照例是該走的,然而今天卻沒有動,好像是憋了什麽不能不說的話一樣,賴在原地硬等着老大注意他。
萬長河一口口的喝,茶不涼不熱,所以他喝的漫不經心,宋世良立了好半天也不見人搭理自己,似乎是有些沉不住氣。兩片嘴唇抿緊松開,松開抿緊,最後甕聲甕氣的說道:“先生,那個姓沈的學生真是你小外甥?”
萬長河沒有吱聲,單是擡頭循着青年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後合攏圖刊,翻開了手邊的報紙。
又是一陣沉默。
宋世良不服氣,他不服氣也是有道理,人都有個争寵好勝的本能,更何況他的主子還是這麽一位漂亮體面的美男子。想自己跟着萬長河這麽幾年,前前後後也該是心腹,萬長河的計策謀略沒有幾個是他不知曉的。可昨天那出感人至深的認親大戲,卻令他始料未及。
沈延生是趙寶栓那邊下來的人,這是探子那邊來的消息,千真萬确。而萬長河這一路盯着他下山,自然也是十分重視的意思。只是他沒想到,這個重視竟然是因為這兩個人有親戚關系。
如果光看外表,這對人擺在一起是賞心悅目的很有聯系,但是據宋世良這些年對萬長河的了解來講,這個漂亮主子絕不可能有什麽做姨太的姐姐,更不會有什麽失散多年的外甥。
那麽,他這麽說,又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看着宋世良不肯走,萬長河也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翻了翻手裏的報紙,他起身進到屋內,從抽屜裏拿出一包東西。回到這個青年心腹身邊,他把那包東西交了過去,同時說道:“你去找個人,把這送到虞棠海家裏去。”
宋世良張張嘴,明顯是有話要說,然而話頭到了喉嚨口又讓心思吃了回去,接過老大交來的東西,他看也沒看就揣進了口袋。轉身走到門口,萬長河說:“找個嘴嚴實的,記着別用我們的人。”
青年悶悶不樂的出了鋪子,一會兒工夫,沈延生就到了。此時當鋪的門臉已經完全打開,那幾個早起打掃的夥計也已經衣着整齊的站到了櫃臺後面。
沈延生進門,照例的想找昨天領路的青年,然而一問之下,才知道人家剛剛出門辦事去了。
昨天同假舅舅的認親并不是個過于完整正式的過程,以至于他今天來還是顯得有些突兀。不好意思的在櫃臺邊磨蹭了一會兒,他有些無法開口,難不成要跟那幾個夥計說你們老板剛認了我做外甥,還是說我剛認了你們老板做舅舅?
正猶豫着,令他尴尬思念的源頭倒是自己下來了。見着沈延生,萬長河先是怔了怔,然後倆上慢慢的展露出一絲笑意。笑意越來越濃,越來越深,那邊沈延生一擡頭,便即刻收到了這位假舅舅的真情實意。
“你怎麽來了。”假舅舅十分欣喜,快步上前,幾乎要跑起來,然而當着夥計的面他還得沉住身份壓着心裏的那份激動,于是到了沈延生面前,他的臉有些微微的發紅。
沈延生舉起手裏的禮物包說:“我過來給你送支票。”望着萬長河,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中似乎還帶着些微的緊張,他當然緊張。硬壓下腔子裏砰砰亂跳的一顆心,他略微頓了頓,小聲說,“順便……順便過來看看你。”
萬長河很高興,接過他的禮物順手擺到櫃臺上,然後就像牽熟人似的牽住了他一條胳膊。
“走,我正好要出去,咱們找個地方好好的聊一聊!”
走到外面,萬長河給沈延生叫了一輛人力車,親手把人送到車上,他抓在人胳膊的手還不肯松開,像是怕對方随時會跑掉一樣,那眼神裏的依依不舍的幾乎有些粘膩的意思。沈延生讓他看得臉一紅,不太自然的笑道:“我真是沒規矩,這車應該讓你先坐。”說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讓,這時候萬長河才反應過來,把人摁回車座裏,他也不耽擱,只低聲對着車夫報出個地址。
一前一後跑開兩輛車,沈延生的車子在前面,他搖搖晃晃的随着車身颠簸,剛才被小舅舅抓過的那條胳膊還在微微發熱。
真是好久都沒有人這麽關心過他,注意過他了。扭頭看了看後面,他看到不遠處男人微笑的臉,這麽一兩秒的時間,他瞬時臉紅心跳。扭身轉回前方,看着道路兩邊來往的人流,他忽然微微的笑起來。這樣發自內心的愉悅并不多見,上一次還是他離開白堡坡的時候。
人力車的鈴铛跑起來叮當作響,那聲音同馬鈴铛發出的聲音十分相似。沈延生雙目平視,在高興之餘,還很不願意的想起了一個人——趙寶栓。
他想不明白這大胡子究竟打的什麽算盤,仇報國是放了,就連那個回報豐厚的鎮長家少爺,人也給放了。
擺着錢不賺,這哪裏是土匪的風格?!難不成,這大老粗是想借着仇報國去抱鎮長的大腿?
思及至此,沈延生又發出了一聲冷哼。鎮長的腿粗是不假,可這也是一個土匪出身的人想抱就能抱得上的?
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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