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沈延生在青年的帶領下進了當鋪,光從外觀擺設上看,這家跟別的鋪子沒有什麽大區別,都是中規中矩的櫃臺,後面站着幾個夥計。

夥計們各司其職,誰的手裏也沒閑着,即便是在這樣沒有客人上門的時候。看見沈延生從櫃臺邊過去,他們也只是淡淡的拿眼睛掃他,然後扭頭又專心的對着算盤或者賬簿,仿佛沈延生的到來完全不是個陌生突兀的場景。

走過一條略顯陰暗的走廊,青年引着沈延生上樓梯。那樓梯有些年頭了,腳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因為整間屋子造得不是很高,所以順着樓梯一往上走,便離着天花板很近。沈延生微微的拱起身,邊上有一扇氣窗,明亮的陽光透過方形的窗戶照進來,在木質的樓梯上落下一塊白色的形狀。

青年走在前面,一言不發,倒是沈延生半道很想調侃似的問一問“你家先生是不是姓宋,單名一個江字”都沒機會下嘴。

及至兩個人走完了那截老舊的樓梯,又轉了個彎上到一個仿佛閣樓的地方,青年才止住腳步。

眼前的房門是半閉着的,只能從門縫裏看到半面微弱的陽光。沈延生心裏好奇,說這位先生遮遮掩掩,難道還就好這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趣味?

這時候,青年輕輕的敲門,一邊敲,一邊在嘴裏喚道:“先生。”

房間裏并沒有傳出人聲,但青年卻像是接到什麽無聲的暗號一樣推開了門。

跟樓梯一樣,門開啓的時候,也是別別扭扭的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好像被潮氣壞了關節的骨頭,一閉一合總是透着點不利索。

跟外面的昏暗比起來,房間裏像是一方光明的淨地,透徹的光線從敞開的窗戶裏灌進來,幾乎是迎着沈延生的視線灌了個鋪天蓋地。

就在他雙目微閉的時候,身邊的青年對着房間內部朗聲說道:“先生,那天你讓我請人我沒請到,今天真是緣分到了,我又把人給您請來了。”

順着他說話的方向,沈延生在一彎圓拱型的裝飾門後,看到了一個男人。男人躺在一張搖椅上,臉向上仰着,是個閉目養神的姿态。身上一件藕荷色的長衫,外加紫黑坎肩。坎肩底子裏暗暗的印了許多金絲線進去,搖椅一晃,便晃得他渾身金光熠熠。

視線再往上,沈延生又驚奇的有了新發現——原來這位周身富貴的先生竟是理了個極度不搭調的光頭,雖不是全光,可那頭發短的實在是過分,用個“光”字概括毫不為過。

光頭漫不經心的朝着青年擺了擺手,很快,那位領路的就主動退走了。剩下沈延生尴尬的站在房間中央,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這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沈少爺向來不肯被動,他總是偏于積極的,不管是面對迷局還是謎團一樣的人物,以動制靜,是他的方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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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着搖椅上悠閑的男人,他先是默默的吸了口氣,然後開口極有分寸的說道:“先生的好意三番四次,委實讓我有些受寵若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認錯了人……”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打斷了他的話卻絲毫不顯得突兀,倒像是一首悠揚的曲調中穿插而入的點睛之音。

這麽一兩秒的工夫,沈延生頓了一下,名字姓氏幾乎脫口而出,可真當他張了嘴,那三個字卻又被他繞着舌根壓回了肚子裏。微微躬身向前,他說道:“我不過是個路過此地的行人,卻讓先生好意破費了一場,上次的支票我這兩天一定送過來。”

聽聞這番拐彎抹角的拒絕,被青年稱作及時雨的男人從搖椅上坐了起來。對着沈延生,他兩眼一睜,竟也是一副劍眉星眸的好面貌。不過兩鬓沒有頭發,讓人想用長眉入鬓來形容都形容不出口。

沈延生暗暗的在心裏為這神秘先生的美貌感到驚嘆,可惜只有須臾的片刻,因為他自覺皮囊光鮮,對于美的欣賞也就沒有如此強烈。

男人定定的看他,暮的開口:“你走過來一些。”

沈延生一愣,以為這位是眼神不好,便依言朝前邁了兩步。等到走得近了,他又發現這先生真是美貌,不光五官模子輪廓出挑,就連皮膚也是光滑透亮的。整個人除了頭型,幾乎稱得上十全十的英俊。

英俊先生看沈延生,沈延生也毫不避諱的回看他,兩人長久靜默,都只瞪着一雙眼睛盡力的觀察對方,仿佛兩只漂亮的雄孔雀,風姿飒飒的抖起渾身藍綠的羽毛。

“像……”男人忽然低聲嗫嚅道,“你,你是不是姓沈?”

聽他說話,沈延生又是一愣,定了定神,他立在原地沒有動,不點頭也不搖頭,仿佛是等待着下文一般,說:“……怎麽,我讓先生想起故人?”

男人随即點頭:“是,當日在一品街也是。”

“哪位故人?”

神秘先生嘴唇緊抿,盯住沈延生,那眼神裏忽虛忽實,最後竟是微微的有些泛紅。半晌,才略顯沙啞的開口道:“你若是姓沈就好了。”

看他幾乎要落淚,沈延生心裏的硬也漸漸的軟下來,若是姓沈,若是姓沈便能和這位口中的故人牽上關系?

沉默着立了一會兒,他面前的男人已經從搖椅上站了起來。這是個高大的模子,幾乎高出他半個頭,隔着半個頭的距離,男人對着他微微的俯下視線。

因着兩眼泛紅,所以那視線裏帶着點暧昧而溫暖的感情,以至于沈延生對着他望回去,不知道怎麽的,竟是激靈似的在心裏打了個冷戰。但這冷戰不是因為害怕和厭惡,而是來自一種毫無緣由的心動。

死了親人,他現在是孤身一人,沒有人同他說話,也沒有人同他嬉鬧,好像喜怒哀樂都讓那些惡匪的屠刀斬斷了一樣,所有的情緒都只能攢在他的身體裏,無緣分享。

要是……要是在這個時候有個可以分享的人……

猶豫片刻,他開口道:“我是姓沈。”

男人的目光原本黯淡,可聽完這句,立馬就從深處透出了光,是希望與期待的光。接着沈延生的下半句,他說道:“你母親是不是姓姚,蘇州一帶的人,後來嫁到沈家做了姨太太?”

沈延生是正房生的嫡子,地位堂堂,然而面對這樣的身份鑒定,他還是默默的點了點頭。

“是。”

“那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抱過你?還領你去戲院茶樓吃茶聽戲?”

沈延生皺起雙眉,裝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然後無能為力似的搖搖頭:“你到底是誰啊?”

男人站在他面前,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樣子,胸口大起大落的呼吸,兩只眼睛也更紅了。幾乎是噙着半框淚水,他擡起手,小心翼翼的伸出去,快挨到沈延生的頭發又有些頹然的落了下來,仿佛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觸碰對方。

“我是你小舅舅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小舅舅?沈延生當然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什麽舅舅,因為他母親是大家出來的小姐,還是獨一支的金枝玉葉,怎麽會有什麽舅舅。

比起外甥的冷情,這位自稱舅舅的顯然更加激動,繞着沈延生走了一圈,最後拉着人的手坐到房間一側的椅子上。

雙手摁住沈延生的肩,他紅着鼻頭和眼睛面對面的繼續說:“你那時候還小呢,不記得我也很正常。當年我姐姐嫁去沈家做姨太之後沒多久,家裏就不行了,我為了生計跟人出來做生意,沒想到幾年功夫就物是人非……”說到這裏,他仿佛是十分痛苦的垂下腦袋搖了搖,“回去再找,怎麽也找不到,就連沈家也找不到了……當日在一品街,我就是看你長得跟我姐姐十分相像……所以我才……”

話說到這裏,男人也為自己的唐突感到愧疚,低下頭,感覺那眼淚就快從他眼眶子滾出來。

沈延生側首看着自己肩上的手,那手生的很大,而且指甲整齊而幹淨,但微微顯露的指腹一側卻裹着一層稀薄的繭——這跟男人的身份,似乎沒有什麽出入。

“小舅舅?”他低聲喚道,同時伸出一只手,搭住肩上的男人。對方的手很溫暖,還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這都讓他感到心動。

“前幾年,家父生意上出了點問題,到後來慢慢落沒,實在沒辦法……這次上北平也是去投奔舊時的親戚……”

“我姐姐呢?”小舅舅頓了一下,即刻改口道,“……你母親呢?”

沈延生說:“死了。”

“怎麽死的?”

“開春的時候生了場急病。”

這次,男人的眼淚終于落下來了,然而就在他落淚的前一瞬間,他動作飛快的直起身扭過臉,用一只手掌覆住了臉頰。緩過勁,他顫顫的說道:“……我知道,她從小身體就不好。”

眼看着高高大大的男人泣不成聲,此時坐在椅子上的沈延生卻絲毫都沒有因為這樣苦情的回憶而有所動容,兩道目光直勾勾的盯住男人的後背,他在思考一個問題。

這男人到底什麽來路?平白無故的從妓院裏拉來個人就敢認親戚,到底是真的為親情所困,還是居心叵測別有陰謀?

起身走到男人身後,他伸出手臂輕輕的繞向對方,等到把兩只手環到人身前,他前胸貼後背得給了對方一個擁抱。

“她是睡着沒的,去得時候……很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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