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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眼起了個大早,收拾好自己便端着毛巾和水盆進了趙寶栓的屋。趙寶栓坐在炕席邊,上半身是光的,兩條胳膊撐在膝蓋上,大馬金刀。

前段時間他下了趟羅雲,一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幹幹淨淨大大方方,遠看是個魁梧厚實的漢子,近看也是個輪廓俊朗的公子。瞎眼把水盆擺到桌上,趙寶栓還在原地若有所思的動也不動,頭頂上一叢亂毛蓬着,看刀工應該是修過,但不知道出自哪位之手,還不如他們寨子裏的手藝好。

“老大,洗臉。”

給人絞了把毛巾,小跟班出去張羅早飯,從廚房出來,他手上多了兩片菜葉子。這菜葉是要喂給小灰兔吃的,沈延生一走,那小畜生便滿寨子亂竄沒人管,劉炮要捉去烤了吃,可趙寶栓不同意。把兔子抓回來往自己院子裏一丢,照顧兔子就成了瞎眼的工作。

菜葉子新鮮,水淋淋的剛洗過,瞎眼抖手甩了甩,把葉片子順着籠子縫隙塞進去。小灰兔餓了一夜,見食就吃,吃的時候耳朵鼻子嘴一起抖個沒完,看起來渾身上下都很忙碌。

瞎眼蹲在地上看,兩只手攥着鞋面。看着看着,他忽然有點懷念沈延生。

這白白淨淨的學生哥還在的時候,偶爾也會跟他聊聊天,雖然內容并不有趣,但人家說起話來聲音不高不低,句子與句子中間也不會因為一時興起而夾葷的帶粗的。在瞎眼的心裏他還是大嫂的定位,只是不知道在老大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定位。

喂過兔子,小跟班開始一天的工作,在趙寶栓出門之前,他負責打理院子,收拾房間。忙忙碌碌的一場下來,趙寶栓的早飯也吃好了。

前廳裏來了個客人,生面孔,坐下跟趙寶栓沒說兩句話走了。過了一會兒又進來劉炮和馬二墩,找趙寶栓說了下跟人買軍火的事情,嘁嘁喳喳一頓也走了。

瞎眼聽了個七八分,心裏多少也有點數,恐怕是噼裏啪啦的日子又要開始了。鎮長的剿匪活動,就跟開春的時候地裏出苗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總有幾分春風吹又生的意思。然而剿來剿去,他們還活的好好的,對過的落雁嶺也一樣好好的。次數多了,連瞎眼都覺得有些疲。

前廳裏走光了人,一時便沒了人聲。瞎眼在門口看了會兒太陽,直看得一雙眯縫小眼讓璀璨的陽光刺出兩眶水霧。仰天打了個哈切,他扭頭去看趙寶栓。

趙寶栓這兩天哪兒也不去,一坐下就發呆,呆的時候兩只眼睛空空洞洞,連眨眼皮的頻率都變慢了。眨得慢,瞎眼就驚奇的發現原來自家老大是個漂亮的大雙眼皮。褶子又深又寬,翻起來合下去,居然還有點大閨女似的嬌羞。

瞎眼目不轉睛,看着看着卻是脊梁骨一抖,打了個冷戰。

這是怎麽了,春天到了?

貓貓狗狗的控制不住,就連人也要控制不住了?

未等他得出答案,趙寶栓那邊卻是突地站了起來。魁梧的模子往高裏頂起,他像是瞬時回魂一般,邁開步子就往外走。

小跟班腿腳飛快,可跟到院中,人又停住了。

兩只小眼睛一擠咕,他心說不是吧,難不成是剃頭刮着腦筋了?怎麽說停就停,說呆就呆?!

忐忐忑忑,他悄悄的繞到前面去觀察趙寶栓,卻發現對方正雙眉微蹙的看着院子的角落。小眼睛順勢一瞥,瞥見毛茸茸的灰兔子從一塊蔭地裏蹦出來,一蹦三滾,跟被風吹着走的雲朵片似的。

不知道是哪個閑得無聊,把這小畜生給放出來了。

瞎眼眼疾手快的竄出去,一手拎住兔耳朵,動作熟稔的把雲朵片揪進了自己懷裏。正準備讓看門的送回院子裏去,忽然對過伸來只手——是趙寶栓。

土匪頭子手勁大,揪得小兔子四只毛爪子胡亂的刨。刨着刨着,他手一換,托着小灰雲的屁股把這團毛茸茸的東西掬進了手心裏。

瞎眼揚起臉,視線在老大跟灰兔之間游走,接着張口問道:“老大,炖着吃,還是烤着吃?”

趙寶栓揉了滿手的兔毛,略作遲疑,漫不經心的遞來個冷冰冰的眼神。

瞎眼脖子一縮,又聽到了那個耳熟能詳的詞。

“吃,就知道吃,吃個卵蛋!拿回去養着!”

兔子往瞎眼懷裏一抛,趙寶栓走了。瞎眼楞了楞,把撲騰不止的小畜生翻過來,當真扒開兩條腿仔仔細細的看了當中粉嘟嘟的地帶。

一看,他又有些莫名的哀傷,兔子卵蛋小,太小了,都不夠人嘬一口的。

等他從哀傷裏擡起頭,趙寶栓已經走的沒影了,他沒要自己跟,就是暫時用不上的意思。好麽,落得輕松。

這個季節,是個抽芽發草的好季節,植物們集體騷動,有花有草的地方便是長勢洶洶,恨不能把攢了一冬的寂寞都釋放出來,一口氣綻成紅綠交織的花海樹叢。

虞定堯背着個畫板,已經在鎮南的這片桃花林裏轉了好半天——他是來做學堂裏的寫生作業的。

桃花林裏花繁葉茂,其實處處都是适于筆墨的好風景,不過虞少爺眼光高,人家寫生都是描柳枝畫桃花,他卻偏偏不愛這一挂,他要畫人。并且這個待描摹還不能是個醜人,必須要足夠漂亮,不然影響他作畫的心情,心情不好影響水平,水平出了問題,作業拿到課堂裏也就得不到先生的肯定,沒有肯定,他這番工夫便是白花了。

目的明确,小少爺仰着顆油光水滑的小分頭四處看。在他腳下,這條蜿蜒曲折的林間小路仿佛沒有盡頭,皮鞋尖子點到哪兒就是哪兒,害的後面随行的仆人也要東停一會兒西走一下,好不容易出來看上一趟春光,兩只眼睛卻被捆得一刻也不能離了自家少爺身旁。

仆人苦不堪言,虞定堯的興致倒是十分高昂。等他穿過兩株相交而生的桃樹,面前一片粉綠相間的畫卷便徹底的吸住了他的目光。

只見高低錯落的枝間熱鬧的盛開着成片成片的粉色,那粉色一團一簇的抱在一起聚在一處,仿佛整柱桃樹都讓一朵淡粉的紅雲籠着,中間隐隐的泛出點零星的嫩綠。樹與樹之間距離恰好,不遠不近堪堪容下個單人通行的小徑。虞定堯興奮的睜大眼睛,撒腿就往小徑裏直奔進去。這熱鬧漂亮的地方仿佛是瞬間就解放了他身體裏尚存幼稚的天性,幾乎是歡天喜地的沖進去,小孩兒仰着頭四目無暇的看,看得腳底直打轉。

仆人手裏撐着把陽傘,跌跌撞撞的跑上來,看侄少爺似乎挺喜歡這地方,便勸說道:“侄少爺,要不我們就在這裏畫吧,這地方也挺好看了。”

虞定堯撅着嘴嗅那濃淡不一的花香,覺得對方說的也有道理。就此站定,他擡手指出個方向。随行的立即從後背上卸下個小馬紮,擺到他指定的位置上。

及至小少爺大搖大擺的坐下,他又在人頭頂撐起了陽傘,口中殷切的問道:“侄少爺,你熱不熱?要喝水麽?”

小孩兒自己收拾起一套畫具,擺在腳邊擡頭橫了對方一眼,然後用還未沾染顏料的筆尖戳向前方的一株桃樹:“你,站過去!”

“啊?”随行的臉色一僵,他不是不能去,是怕自己去了沒人給少爺打傘,這小少爺白白嫩嫩的,要是讓大太陽曬壞了,回去他有責任。

虞定堯見人不動,便抽手在人小腿上抽了一筆,登時疼的随行的龇牙咧嘴的縮起只腳。

“不是,侄少爺……”

“叫你過去就過去,聽不懂我說話?!”圓乎乎的小白臉蛋一橫,仆人頓時沒了聲,小心翼翼的要把陽傘放在他腳邊,卻是锃亮的皮鞋尖踹了出來,“傘你自己撐着,站過去,用傘沿把臉擋上!”

随行的不是丫頭也不是老媽子,是個高高大大的漢子,體格健壯,長相也同體格一樣健壯,滿臉橫肉,看着不太和善。但在虞定堯面前,他不得不把橫肉硬擠成溫順柔和的笑容。硬邦邦的梗着粗壯的脖子,他先是用陽傘的傘沿擋住自己半邊臉,接着又把圓形的傘面順着肩膀往下滾了滾,扭過身一雙眼睛瞭出去,他還得提防着這個調皮搗蛋的侄少爺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壞事來。

然而還沒等他把目光放全,那邊的虞定堯卻是高聲吼了一句:“別把臉露出來!”

随行的一哆嗦,傘面滾上去遮了個嚴實。

虞定堯退而求其次,求的還是次中之次。這一路上大人小孩兒男女老少他都見了不少,可沒一個入眼的。如今到了這風景美妙的好地方,他不願錯過,想來想去,只好暫時的委屈自己。

只是這模特實在太壞興致,一根畫筆挪來挪去,總覺得找不出合适的起點來落筆,先畫樹還是先畫人?人這麽大,擋了樹,樹這麽美,醜了人,橫豎想象不出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境地。

郁悶惆悵的時候,樹林裏忽然走出來兩個人,一個西式打扮,手裏拿了根光滑發亮的文明杖,另一個頭上戴着頂呢帽,穿着馬褂長衫。這兩個人步子慢悠悠的且走且說,中間還會頗為默契的同時發出幾聲朗笑。

虞定堯歪着腦袋看,看到最後竟是一下從畫板前站了起來,大聲喊道:“沈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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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卷一的存稿即将完結,趙粗粗和沈細細的問題應該會有個階段性的發展,相信我!下卷會是春天!!!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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