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連着陰了好幾日,好不容易遇上了個大晴天,尤其這會兒陛下午休,凡是吵人的動靜都不許有,整個乾德殿裏更是都松了一口氣般,一路上的侍衛宮人們都是眯着眼睛,泛着一股子懶洋洋的勁兒。

在這一派的暖融融裏,惠明卻是腳步匆匆,一直到她行到養乾殿外,看見了蘇公公,這才猛地一滞。

蘇公公立在殿外的金磚上,正在這冬日的暖陽裏微微垂頭,看着階下的水仙湖盆景,日頭太好,原本就面色白皙的蘇公公像是發出了一層瑩光,素來冷清的人,恍惚間也有了些溫暖的錯覺。

惠明被這光芒刺的一愣,又想着方才許嬷嬷提起過的蘇公公身世,一時間竟有些不敢上前。

還是蘇瑾首先察覺到了什麽一般,漫不經心的回首,看見惠明後一頓,這才微微垂眼,用在陽光下泛着褐色的眸子看着她慢慢走上來,似是因為困意,聲音也帶了絲沙啞:“有事?”

“蘇公公。”惠明緩步近前,微微曲膝行了一禮。

蘇公公點頭之後,便側身看向她,目帶詢問之意。

陽光下正對上蘇公公那一雙桃花眼,竟是越發顯得溫柔潋滟,惠明看着便又是一頓,連忙移開目光,好不容易才徹底恢複了鎮靜,當前起了話頭:“元寶昨個給我送了貢茶,說是您吩咐的,勞您記挂。”

“無妨。”蘇瑾說罷又垂眸瞧她一眼,像是看出了惠明想說的并不止于此,卻也并不催促,只是靜靜等待。

“還有魏姑姑,您為了我與魏姑姑起了龃龉,又請了許嬷嬷出山,為我撐腰,諸多恩情,只不知該如何報答!”

蘇瑾似是有些詫異,卻也回的不急不緩:“白毫言行無忌,打發她是為了我自個的體面,與你無關,還有許嬷嬷,因她離宮許久,宮中又換了一批人,竟是只認一個魏氏,許嬷嬷早也有意立威,帶着你也只不過是順便……”

“為什麽?”惠明卻是忽的開口打斷了蘇公公将她摘的幹幹淨淨的話頭,嘴下說的飛快,仿佛略慢上幾分就會再沒有說下去的勇氣似的:“我與蘇公公素昧平生,公公為何獨獨對我青眼提拔,處處照顧?”

曾經她自作多情,誤以為是蘇公公對她圖謀不軌,直到上輩子元寶奉命将她送去康太妃宮中,才解釋了并非如此,只是因為她剛入宮時與蘇公公曾有幾面之緣,之後碰巧看見她被大嬷嬷責罰,這才伸手幫了一把。

但惠明事後思索許久,卻是無論如何都記不起自己何時與蘇公公見過,即便她隔了幾年光陰,可以蘇公公的人才俊秀,若是見過,她為何竟是沒有丁點印象?

這已是惠明兩輩子的疑惑,上輩子沒有機會,如今好不容易能真正能問出口,惠明的眼眸都顯得格外明亮。

在這明亮到叫人無所遁形的眸子下,蘇瑾卻竟是躲閃一般讓過了惠明的目光,握着腰側的如意節猶豫片刻,方才微微垂眸道:“說是素昧平生也不對,五年之前,你我,在掖庭是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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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和上輩子元寶說的一樣,惠明暗暗點頭,她十歲進宮,如今十五,五年之前,那就是她才剛剛進宮的時候,這樣說來她沒了印象倒也說不過去,畢竟年紀小,還不甚懂事,雖是如此,惠明卻還是堅持問道:“恕我糊塗,只是,那是何時?”

蘇公公又擡頭看向了她,不知是不是錯覺,一字一句仿佛說的都格外認真:“當時,你躲在太平缸下頭哭,我添水時,瞧見了你。”

說起在哭這事,惠明便也隐約有了些印象,那應當是她剛進宮的時候,為了什麽哭不記得了,只是她之後被嬷嬷找了出來,當着所有小宮女的面又被藤條抽了十下手心,那火辣辣的痛苦,直到現在想起來,都還疼得刻苦銘心。

宮女不能當着人哭。這便是她學會的第一條規矩,那被藤條抽破了口子的手心,也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挨的打。

此刻想來,那幾道藤條或許放在現在便不算什麽,但對于那時剛剛十歲,之前在家時爹娘頂多拿着巴掌吓唬吓唬的她來說,卻當真從沒受過那麽狠的打!

打得時候疼,用破了口子的手學執帚時疼,拿繡針穿線更是疼的要命。

從那一次以後,她便格外的勤謹聽話,只因為她實在是怕疼的狠,寧願吃苦受累,只要不再挨打,什麽都好,若不是因此,她之後也進不了相對體面的司制局做針線。

“當時,你見我餓着肚子,分了我半個矮窩窩。”蘇公公說着,像是看出了惠明的迷茫,頓了頓,又看向她此刻烏黑濃密的發心:“那時你才被剃了頭,還是光禿禿的……”

對了!是為了剃頭!惠明猛的記了起來,剛進宮的小宮女,怕從外頭帶來不幹淨的蟲子,都要剃幹淨了頭發重長一遍,她被剃時懵懵懂懂的不敢反抗,等的剃罷出來,從水裏看見自個的影子卻是忍不住的悲從中來,出了門便尋了角落偷偷哭了,卻沒想到竟就是在那個時候看見了蘇公公。

聽到這惠明便也明白了自個為何死活都想不起來這件事了,除了年紀小,倒有多半是因為那之後挨的一頓藤條,這樁記憶太痛苦了,人對自己痛苦的經歷是會故意将它忘記的。若不是蘇公公提起,她自個都決計不會想起來她進宮後唯一挨的打竟只是因為剃頭。

等等,剃頭!惠明又猛地反應過來,所以她第一次遇見蘇公公的時候,不單是個哭哭啼啼的小宮女,而且還是個剛剛被剃了頭,光禿禿的小禿子宮女?

仰頭看了一眼面前芝蘭玉樹的蘇公公,再想一下那番場景,惠明哪裏還顧的上回憶什麽從前,她此刻都恨不得低下頭把臉埋進哪個縫裏!

蘇瑾卻并不知惠明心裏想到了那麽遠,他只是緊握着手心,看着惠明滿心不安,竟是不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希望惠明記得與他的第一次相遇。

分明自從入宮,他便已然再不是從前那個幹淨善良的公府嫡孫,可是偏偏對着惠明,他卻一點也不願惠明心裏的,是一個不擇手段,污穢不堪的他。

那一日是他十五歲的生辰,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的多年鑽營,上下奉承初見成效,管事終于松口,應承他從雜役的苦差裏脫身,調入乾德殿灑掃。

可是等他回到住處後,卻發現他僅剩的小堂弟也因疏于照顧,合目病逝,至此,蘇家的男丁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什麽活着的意義,沒人知道,在他忍受着饑寒病痛将一桶桶的井水灌進太平缸時,是在想着他也應當放棄這一切,閉眼投進那漾漾的清水裏永享太平。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因為神思恍惚,他将水潑到了窩在缸下的宋惠明,那時候的她是當真很小,小小一團,被水潑了也不哭喊,只是一顫一顫的抽噎着,加上光禿禿的腦袋,像是跌下樹冠,卻還未長出絨毛的幼鳥。

蘇瑾還在家時,便見過這樣的幼鳥,即便他親手将它捧回家裏,精心照料,但到底,卻還是一日日的虛弱,叫聲越來越低,直到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我想爹娘,我想回家……”

“你的爹娘呢?”

“你,你別哭,我還偷偷藏了一個窩窩,給你吃!”

“你怎麽沒帶如意節?嬷嬷說,新宮人都要帶如意節,這樣才能事事如意,我想回家,我把我的給你,你以後就也能回家。”

惠明當時與他說過的話,蘇瑾每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分明也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雛鳥,可是看見病的手心打顫的他後,卻偏偏像是成了什麽再可靠不過的支撐一般,給予了他自從家破人亡之後便再未曾感受過的善意與溫度。

一個是剛剛進宮,光禿禿的稚嫩小宮女,一個是歷經磨難,瘦骨嶙峋的少年內侍,就這樣在太平缸下相互依偎,一個沉默不語,一個抽抽噎噎的一起分食了已被晾硬的矮窩窩,甚至在臨行前,惠明還将自己也是剛剛領下的如意節也給了他。

提起如意節,蘇瑾握着如意節的手下又是一僵,忽的想到了若是叫惠明知道這如意節是她之前相贈,那自己這節不離身的習慣便實在顯得怪異了些,再想想前些日子惠明面上對自己不加掩飾的畏懼排斥,蘇瑾的眼眸一沉,原本想拿如意節提醒對方的念頭立即消散下去,甚至反而微微側身,将身側的繩節遮的更嚴實了些,唯恐惠明偶然看見會想了起來。

但惠明此刻哪裏顧得上留意什麽如意節?自從蘇公公提起剃頭這事之後,湧上心頭的自慚與尴尬便已然占據了她所有的頭腦與心神,心中只想着遠遠離去,卻又難堪到竟不知該如何告退開口。

就在兩人各懷心思,又相顧無言的詭異氛圍裏,殿內出現行出一道人影,卻是禦前的魏姑姑。

惠明心頭一凜,連站姿都瞬間愈發規矩了幾分。

蘇公公扭頭看見,也一瞬間收斂了所有的神情波動,冷淡如霜。

作者有話要說:

宋惠明(抓着自己的滿頭青絲不肯相信相信):所以你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我是個禿頭?

蘇公公(看着女主的烏黑辮子露出可惜的表情):嗯,禿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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