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天邊隔着厚重的夜色, 剛剛透出了一抹隐晦的亮光,惠明便已經收拾齊整,面色凝重的開開了她這邊的雕花木槅門。

門外桌案上, 蘇公公也已收拾的處處妥當, 聽見屋門開開的聲音, 便猛地站起了身,朝着她走了一步,頓了頓,卻又顧及着什麽一般停了下來,聲音裏幾乎帶着些小心翼翼:“惠明。”

惠明垂了眸, 面上卻是丁點兒波瀾也無, 只屈了屈膝, 格外規矩的喚了一句:“蘇公公。”

對上這樣的惠明, 向來冷清自持的蘇瑾卻是忍不住的露了些無措,他張張嘴,似乎不知該如何面對一般。

倒是一旁的元寶,雖然不知緣故, 但這會兒卻也努力的笑着, 想要打破這個僵局:“姑姑起了?您快看看,師父特意吩咐廚下為您炖的蓮花豬腳, 您昨個傷了腿, 正好好好補補!”

的确,蓋子一掀開,一股豬腳特有的, 濃郁勾人的香味便一縷縷的飄到了她的鼻端。

可惠明的面色卻是丁點兒不曾動搖,她從桌上瞟過一眼,便滿面敬而遠之的又退了一步,拒絕道:“不擾蘇公公用膳了,我自去膳房吃一碗粥就是。”

聽了這話,蘇瑾面上越發露出幾分慌張來,他上前一步 ,話中滿是記挂:“你這是,還要去上值不成?”

惠明面色冷然:“時辰到了,自然是要上值的。”

蘇瑾叫這樣冰冷刺的心頭一痛,他垂了眸,話中卻又透出了十分的溫和與真心來:“你昨個跪了那麽久,腿上還沒緩過來,若不然,你今日再躺下歇一日,康太妃那,我去與你告一日的假也好?”

“蘇公公諸事都自有打算,您若不許我去,便自叫人替我做主告假便是了,我自然不敢不聽!”分明是極其溫和小意的話語,可聽了這話,惠明的面上卻是終于忍不住的露出了些怒意,她說罷擡頭,嘴角抿的緊緊的,任誰都能看得出,她是在故意賭氣。

沒錯,惠明的确是在賭氣,氣的便是昨夜裏,在宮道上,蘇公公自顧自的那一番打算。

當時她的質問出口,蘇公公的面上震驚感動的神色閃過之後,最後浮起的,卻是心虛與愧疚,雖然他立即搖頭道歉分辨了,但直至最後,卻也并沒有放棄将惠明送出宮的打算,即便在惠明的百般質問之下,最後,也只是無措且含糊的說出了那麽一句:“你先出宮,等我一陣子,等的我求了陛下,也給我自由身,那時,若你還願意,我,便出宮來尋你。”

惠明聽到這句敷衍,一時間幾乎要氣笑出來,她前後兩世,向來本分自持,對人一句重話也少見的,可偏偏對着眼前她想要好好報恩,一世善待的蘇公公,這一瞬間,她竟是忍不住的問出了幾乎稱得上尖酸刻薄的話語來:“等你?公公是想叫我等到什麽時候?你若一輩子不出宮,便叫我等你一輩子?您若是葬在了這宮裏,豈不是叫我等您等到老死!”

可是即便聽了她這番無禮到近乎詛咒的話,蘇公公卻也是沒生出丁點怒火,卻依舊是好聲好氣,甚至溫溫柔柔的與她解釋:“自然不會,若是我耽擱了,只能怪我沒這個福分,你在外頭,若是等的着急,或是另遇良人,自然……”

蘇公公說到這,眼中似乎終于露出了幾分痛色,連話頭都說不下去了一般的,話語便是忽的一窒。

“夠了,公公你也莫騙我了!”惠明不願瞧見蘇公公這般的神情,沒叫他繼續說出來之後的話語,只是深吸口氣,便徑直打斷了他的話茬,将事情擺到了明處:“今日連皇後娘娘都叫了我去敲打您,這還有什麽瞧不出來的?您為了報滿門的血海深仇,摻合進兩王争位的這般大事裏,只怕您自個也是兇多吉少罷了吧?”

惠明這時回過神來,也已然想明白了這其中的緣故:“您将我送出宮去,不過是不想連累了我,說什麽另遇良人,也不過擔心您沒了性命是不是?”

如何能猜不到呢?即便是她待蘇公公從頭到尾都冷眼相對的上輩子,蘇公公都還趕在了中元之前,将他送去了安穩的長興宮裏,更何況是他們已然互表心意的現在?

事實上,蘇公公的這打算并無差錯,畢竟,他上輩子,便是當真未曾從瑞王逼宮的叛亂裏活下來……

蘇公公聞言面上露出幾分詫異,卻也未曾反駁。

“您要報仇,是正事,我攔不得。”看着蘇公公,惠明上前一步,便也幹脆将話說到了明處:“可您不必送我出去,若是當真想出宮,除非等得公公做完了您該做的事,我們一齊出宮!”

聽了她這樣的話,蘇公公頓了頓,嘴角微微顫動,可是半晌,卻都無法說出哪怕一個字來,只是緊攥了手心,低下了頭去,素來在這宮中都只如新竹一般清隽挺直的人,這會兒卻好似被什麽抽去了全部的堅持。

惠明見狀,心下也是又酸又澀,可她還是咬了牙,見蘇公公再無開口之意,便緊繃了面色轉過身:“我話盡于此,若是蘇公公你當真只是一時興起,與我并無長久之意,那您随意就是,我不過一介小宮女,如何拗得過您堂堂大內總管!”

惠明說罷,便徑直提起刺疼的雙腿,當前行去。

其實,惠明又何嘗不明白,蘇公公不是不願意給她承諾,而是這樣的大事,即便是費勁了全力,他也并無把握便一定能夠全身而退,但惠明還是這般說了,她想借此逼一逼他,即便不能……

那便共進退就罷了,重活一回,她着實不能再如上輩子一般,眼睜睜的看着蘇公公去死,自個再過那孤寂無聊的一輩子了。

這般想着,等到回了屋,惠明也堅持着決計不再多看蘇公公一眼,直接進了屋去,對蘇公公之後送來的消腫化淤的藥膏也只是堅持拒絕。

就這般在屋內輾轉一夜,天光方亮,她起身出門,與蘇公公,便是眼下的情景。

——————

蘇瑾擔憂着惠明的雙腿膝蓋,自然是不願她這般折騰自個,硬撐着去上值的。

可是惠明越是這般說,他卻越是無法強求,一時間所有的能言善辯,心思靈巧都不知被丢到了哪裏去,對着這般的惠明,卻是更說不出一個字來。

惠明見狀,便不再多言,只又故意屈膝,有禮的福了福身,便幹脆的往門外行去。

出了屋門,剛行兩步,便已察覺到屋內的蘇公公也是一并跟了出來,只是着急的上前幾步以後,卻又放佛怕她生氣一般,便只是不緊不慢的一直跟在她三五步之內。

這又是何必呢……

惠明的心下又是一軟,可都已到了這步,卻是丁點都退讓不得,她努力叫自己狠下了心,可是因着她到底分出了大半的心神去留意身後蘇公公的動靜,加上腿上的酸澀刺疼,在出院門之時,腳尖卻是帶到了門檻,險些跌了出去。

“當心!”

惠明當然沒能真的跌倒,緊緊跟在她身後的蘇瑾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對不住,都是我的錯,你怎麽怪我都成。”因為不願她再這般出去上差,扶穩之後,蘇瑾一時間卻并未松手,他立在門內,只一副認罪般的态度低了頭,話音裏幾乎帶着懇求:“只求求你,別這般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蘇公公,即便是在陛下跟前,說話行事,慣常是不卑不亢,她前後兩世,竟是從未見過他這般低下的模樣。

如今,卻是因着她……

這樣的蘇公公,只叫惠明再不能堅持這一夜裏的嚴肅冷冰,她默默嘆了口氣,也忍不住的松了下來:“蘇公公……我只是不願公公這般為了複仇,便丁點兒不顧及自己的性命,我只是……只是,想與公公一世都長長久久。”

蘇瑾自幼聰穎,三歲啓蒙,七歲便已是讀書不倦,可他知道那麽多首感人至深的情詩念詞,千古絕唱,但此刻想來,哪怕将它們全都加在一處,竟也絲毫都比不過此刻惠明一句尋尋常常的長久。

與惠明,長長久久……

只是想一想這個可能,他滿心裏便都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這滋味酸甜微澀,五味俱全,只叫他的胸膛裏軟成了一汪水,又在他胸前豎起了一棟堅不可摧的牆。

但他卻緊緊攥了手心,借着這痛意叫自己清醒過來,他低了頭,認真的看着惠明的面龐,分明是這樣嚴肅教導的口氣,可一雙桃花目中,卻好似有波光蕩漾:“你如今歲數小,不知事,這般輕易的說一輩子,日後要後悔的。”

惠明皺了眉頭:“我不會!”

惠明是因着歷經兩世,早已在十餘年的歲月沉澱裏看清了自己的選擇與心意,可放在蘇瑾眼裏,卻反而更像是小姑娘般的天真稚氣,他微微擡了擡嘴角,像是想笑,可又透出了幾分苦澀來:“你如今滿腔摯誠,可若此刻若是當真應了你,便是欺你年幼了。”

可惠明越聽,卻越覺着蘇公公這像是有意推诿胡纏,她微微擡頭,重新将話頭拉回到了正事上:“我問的是蘇公公你能否保全性命,與我長久,您又說什麽年不年幼的話來敷衍我做什麽?”

蘇瑾看着她,卻是又慢慢的彎了眉眼:“不是敷衍,這原本就是一樁事。”說罷,見惠明皺了眉頭,明顯不滿意的模樣,又連忙繼續道:“你且等我一陣子,等你多考慮一陣子,也等我這…事了,若那時你還是這般打算,我自然應你。”

“一陣子是多久?”惠明卻是丁點兒不給他敷衍的機會。

“我……說不準,想來,不過超過三年。”

如今馬上就是宣德三十四年,瑞王逼宮,就在三十五年的中元節上,到了那時,便已算是塵埃落定了,惠明回憶過後,便搖了搖頭:三年太久,至多兩年!”

蘇瑾頓了頓,思量一陣後,倒也應了。

惠明還不十分放心,又仰了頭仔細确認道:“那在這兩年裏,蘇公公都需保全自身,不論為了什麽事,都要保全自己性命為上!”

蘇瑾的眼眸透亮,也認認真真的将她的話頭重新重複了一遍:“這兩年內,我會保全自身,凡事皆以自己性命為上。”

也罷了,這等事原本就沒有萬全之理,有她在身邊看着,蘇公公,多少還是會為了她顧及一二吧?惠明這般想着,便又開口道:“公公也不許再想着将我送走了!”

蘇瑾頓了頓,卻是格外嚴謹的說出了另一句來:“只要你不願,我決計不會強迫。”

惠明倒是未曾聽出這其中的差別,她滿意點頭,又低頭道:“那公公,該放開我了吧?”

蘇瑾這才發覺自個還一直緊緊抓着惠明的右臂一般,活像是被什麽紮了一般連忙松了手,又道歉道:“對,對不住,我不是有意。”

惠明搖搖頭:“時辰不早了,咱們趕緊回去用了早膳,莫要耽擱了公公上值。我也還需去長興宮一趟。”

說罷,見蘇公公好像還要再勸,惠明又解釋道:“也不單單是為了告假,還有些事,要與小殿下他們說一聲,我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就是了。”

“那……我送你。”蘇瑾低了頭,迎着院外的天光,能夠清楚的看到蘇公公面頰上的一抹顏色。

直到此刻,惠明也才後知後覺的察覺到了一絲羞澀,她摸了摸方才被蘇公公的拉過的胳膊,聲音也是格外的低:“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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