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靜芳齋內, 穿着鑲毛邊官綠圓領襖的惠明立在窗內往外瞧了瞧。
進了臘月,天氣便一直不算太好,連着陰了幾天, 這會兒總算是又沉沉的落了小雪。
怕凍着窩在榻角的小殿下, 惠明關了窗, 只微微留了一條縫隙用來透氣,又将屋裏的火盆都挨着瞧了瞧,翻撿了一遭,忙罷了這些,她才重新重新回了榻前, 看着小殿下在棋盤上落了一子, 便翻了翻手上的棋譜, 也照着回了一子落下。
小殿下到底還是善良澄淨的, 經過惠明這十多日的堅持道歉,又日日小心的堅持陪着念棋譜,七殿下待她雖還沒有恢複往日的親近,但起碼也算是再無抵觸之意了, 尤其是等着惠明将自個屋裏的棋盤為小殿下拿來之後, 小殿下只是猶豫了一刻鐘,便當真接受了于惠民對弈的建議。
棋盤是蘇公公原本為景巷後宅的正廳裏準備的青玉棋盤, 玉質通透, 棋子則是上好的墨玉白玉籽。
惠明因在屋裏從未見着蘇公公用過,她自個雖上輩子跟着小殿下一道學了一會,也算是會下, 但不同于小殿下的天資,她對下棋這事一無天賦,二沒興趣,這棋盤便一直只是空蕩蕩的擺着,壓根無人問津。
惠明瞧着可惜,前兩日便與蘇公公偶爾提了一句,只說擺着也是白費了,這個大小,若是小殿下用倒是正好,蘇公公聞言也毫不在意一般,立即便叫元寶給靜芳齋裏送了過來。
果然,許是因為玉石不夠大的緣故,這棋盤做得格外的小巧玲珑,尋常人用起來未免有些不順手,但小殿下的身量與大小卻是剛剛好合适。
小殿下看着她的落子的地方,面色便越發凝重了起來,只盯着案上的青玉棋盤,許久都一動不動,只在手心裏握了白玉棋子滿面沉思。
小殿下沾了田貴嫔豔冠六宮的好顏色的光,原本就生的極白,長大後又因為這“癡症,”的緣故,幾乎從未出過門,這般一來,自然也是丁點兒未曾被日頭曬黑,這會兒他小小的手細細長長,指尖拿着白玉棋子兒,只覺得他的手心也還是初生的孩子一般,通通透透的,好像比白玉還要白上幾分一般,只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有幾分贊嘆。
若是只論容貌,她在這宮裏,唯一見過能與小殿下一較高下的,也便只有蘇公公了吧?
惠明這般想着,雖然從未聽人誇過蘇公公的相貌,可那是因為旁人都不知道,因着蘇公公平日裏都不愛多說話,更不愛笑才不顯,可他若是擡了頭,彎了一雙桃花眼與你瞧過來,就當真是好看的很,不說好看過小殿下,也是當真不比小殿下差了……
就在惠明都已然等着有些無聊,只這般一面看着白玉無瑕的小殿下,一面在心裏這般亂七八糟的想着的時候,方才剛被她合上的木窗卻忽的傳來了咚咚的敲響聲。
惠明初時還只當是風吹的,未曾反應過來,直到對面的小殿下被吓了一跳般的往後縮了縮身子,她才猛然扭頭,便在在窗後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花苞頭紅鬥篷,笑起來嘴角漾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正是餘甘無疑。
惠明一時間還來不及理會她,只是連忙與小殿下開口安撫了幾句,在小殿下略微冷靜下來之後,她才匆忙起了身,先将方才那木窗關死,這才繞過木屏,出去拉了等在廊下的餘甘,話中帶了幾分埋怨:“不是與你說了,小殿下膽子小,受不得驚吓,你這般在外頭忽然敲了窗戶,可是當真把小殿下吓的不輕!”
“我當然知道!”餘甘跺腳分辨着:“可是你們門窗都關得死死的,這連個通傳的人也沒有,在外頭叫了你幾聲,你也不理我!我不敲窗戶,難不成還大搖大擺走進來不成!”
惠明聞言倒是一愣,可餘甘卻還未停,又繼續道:“在外頭且還罷了,隔着門,你聽不見也是有的,可我方才立在窗戶口那,也先叫了你好幾聲,連小殿下都聽見了,你倒好,還舒舒服服的坐在那,也不知想的什麽,只顧着滿臉傻笑,也虧得小殿下好說話,這若還是在禦前,你這樣的,早該叫嬷嬷拉出去打板子了!”
不知在想什麽?
自然是在想蘇公公了……惠民聽着這話,臉上就是一紅,知道是自己疏忽,便也不敢再提這話頭,連忙道了歉,又問餘甘,今日過來是做什麽事?
餘甘“哼”了一聲,才又慢慢說道:“你之前托我去問嬷嬷的事是忘了不成,我昨個才有空去了,這不,才一下值就特地來告訴你呢!”
提起這事兒來,惠明一頓之後,面上就不禁漲的越發紅,她左右瞧瞧,分明這靜芳齋已經足夠僻靜,她還是忍不住的拉了餘甘,越發去了廊後一處無人能聽見的角落,只低着頭道:“那,那你問出來了不曾?”
一向爽快的餘甘這會兒也露出了些猶豫疑惑的神色,她撓了撓頭,未曾回答,卻只是反問道:“內監們淨身入宮,是有兩種法子的……你可知道?”
“啊?”惠明詫異的睜大了眼睛。
餘甘也壓低了聲音,附在惠明耳邊,如是這般的将這兩種法子一一的解釋了一遭,又繼續道:“嬷嬷說,這第一種受的狠,許多人都緩不過來,若是年紀小,還未長成的,通常都用第二種,折了的更少些,也不會有什麽,若是歲數大了,便只能用第一種了,更利索。”
只是聽餘甘這麽一說,不論哪一種,惠明只在心下想想,便已是一跳一跳的為了蘇公公心疼不已,哪裏還顧得上丁點兒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她咬了咬牙,只是心酸道:“那,十歲,是算大,還是不大呢?”
蘇公公便是在十歲上入的宮。
可餘甘聞言也是一臉迷糊的模樣:“我怎的會知道?你與蘇公公都住在一處了,不清楚嗎?”
惠明自然不清楚,餘甘看着她的沉默,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了一般,又匆匆說道:“我原本想兩種都替你問問,不管是哪種都不妨事,只是嬷嬷說,這些事兒,裏頭的講究可多了,我又沒對食,自個還半懂不懂的,經我的口再告訴你,萬一出了錯,指不定中間就會鬧出什麽事兒來,嬷嬷說,還需你親自去,叫她好好的與你說道說道,确認你是真的聽懂了才成!”
惠明因着心疼蘇公公進宮時遭過的那些罪,這會兒對這些事,反而沒了什麽心勁兒,聞言只是默默點頭應了一聲。
“那就成,就是宮務府的宋嬷嬷,你若是自個兒過去了,一打聽就着,若是自個兒不想去,等着哪日我有空了,咱們一起!”
今日天氣不好,沒太陽不說,小雪還一陣陣的往下飄,因着小殿下的緣故,他們又不能進屋,在這廊下立的久了,頭頂肩頭都堆了一層,是當真有些冷。因此餘甘這會兒也沒心思與她閑聊,只将話帶到,見惠明答應之後又與她道起了謝,便匆匆告了別,先轉身去了。
————————
而就在餘甘與惠明立在靜芳齋的門外竊竊私語之時,宮內另一頭的乾德殿內,早已為了今日在心內思量許久,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之後,蘇瑾這才打定了主意,趁着陛下要午休的功夫,宮人們都避讓了出去時,主動上前一步,在龍榻前跪了下來,恭敬道:“禀陛下,小人有事要奏。”
宣德帝似乎有些困倦的打了個哈欠,只含糊道:“什麽要緊事,不能等朕有了精神再提?”
蘇瑾心下冷然,面上卻只做出了三分忐忑,三分為難,另加三分的無措出來,低了頭,只繼續道:“陛下,事關兩位王爺,與先太子病逝之事,小人,不敢耽擱……”
果然,聽見了信王與瑞王之名,宣德帝便是猛然一愣,方才的蒼老疲倦之色都放佛瞬間消去了一般,他正了面色,微微看向地上的蘇瑾,帝王之威,分明已年近花甲,目光依舊勢若千鈞。
蘇瑾在這目光下越發伏下了身子,掩下了自己神色的破綻,只是心內卻是一絲波動也無。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仇寇。
這樣的道理,他早在剛啓蒙時,便在祖父的桌案上讀到過,他也一直将祖父的這句教導放在了心裏早在鎮國公府滿門抄斬的那一日,他的心下便不再拿面前之人當作自己的君主,自然,也便再無了當初發自內心的恭敬。
蘇瑾此刻只是在心下想着惠明與他所說的長長久久,只是想想,便彷佛有誰在他心口塞了一個暖爐般的熨貼。
他從前只想着每一個都不放過,拼着性命游離在衆人之間,信王瑞王固然不得好死,但他卻還想叫陛下也衆叛親離,含恨而終。
但其實很不必,蘇瑾聽着頂上陛下沉重的呼吸聲,陛下已經很老了,而且還一身病痛,即便坐視不理,他也活不了多久。
他可以選擇将一切都袒露在陛下的面前,老老實實的做一條陛下眼裏的忠犬,陛下不會允許旁人觊觎他的皇位,他可以借着帝王的威勢鏟除二王,然後靜靜等着帝王的性命耗盡。
這般,的确是便宜了宣德帝——
但是,他答應了惠明要盡力保全性命,就會努力去做到。
果然,半晌,還是榻上的帝王咳嗽一聲,聲音莫測:“近前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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