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不, 不行。”

聽到蘇公公說出的這一句話,惠明便是一愣,一時間幾乎有些疑心自個是聽錯了。

實在是自從蘇公公回來, 從剛才開始, 一切就都進行的很是順利, 蘇公公承認了是對她當真有情,她也并非自作多情,徹底解下了上輩子的心結。

原本以為,這一句日後放下顧及,當做自己人相處只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可誰知, 蘇公公, 他卻說不行?

惠明咬了咬唇角, 借着這動作努力的自己從失落與懊惱的情緒裏走出來, 盡力冷靜的思量起了其中緣故。

“可是因為報仇之事太過兇險,蘇公公仍舊不願連累與我?”思來想去,惠明只覺只有這麽一個可能,當下便又上前一步, 話語真摯:“我已說過, 不論前路如何,我們都只一起便是了, 再一者, 蘇公公不是說過您已與陛下坦白了一切,有陛下在,日後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蘇瑾将信王、瑞王對他諸多拉攏威逼的內情, 都在乾德殿內與陛下說了個清清楚楚,這件事惠明是知道的。

而陛下知情之後的反應,也的确是在蘇公公的預料之中,陛下一向多疑,是不會放過這樣諸事盡在掌握,好在背地裏看清自個兒子到底是要作何打算的好機會的。

直到兩個成年已在拉攏起了自己身邊最信重的內侍,陛下震怒之後,便也是一聲冷笑,只要蘇公公隐瞞此事,繼續游走于兩王之間,不論他們想幹什麽,都且一口答應,事後再于禦前禀報,請陛下定奪。

按着蘇公公的說法,已信王與瑞王兩個的勢力與情分,即便是加在一處,也連先太子當初的一半也沒有,當初那般煊赫的東宮太子,在陛下龍威之下都是一朝失勢,更莫提區區信王瑞王。如今唯一的風險,便是陛下的身子了,只要陛下不曾倒下,那背靠陛下的蘇公公,便決計不會有事。

若是旁人,不知後事,自然會因着陛下動不動便出些毛病的身子而擔憂,當重來一回的惠明卻是格外清楚,陛下的身子只如裝在籠裏的殘燭,瞧着搖搖欲墜,好似下一刻就要倒,可事實上卻是一直燃的結結實實,哪怕是手足麻痹,厲害到說話都不利索的時候,陛下的頭腦神志,也還都是格外的清明,也依舊能夠召見朝臣,處理朝政,若不是最後宮裏傳出了要立信王的風聲,瑞王又做的太狠,将信王一家子殺了個幹淨舉兵逼宮,實在是将陛下氣的太狠了,已陛下的那個老而彌堅的勁兒,想來再活個幾年還是應該算不得什麽。

就算是當真被瑞王氣成了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樣,陛下都還硬撐着,瞧過了九殿下身子實在是不行,這才不得已退了位,先扶着七殿下先登了基。

不過十幾日的功夫,陛下用太上皇的身份提拔了忠心耿耿的太傅,還給小殿下定了親事,不顧規矩召見了幾家的身份足夠的臣子女兒,挑出最合适的為七殿下迎進了皇後,知道小殿下性子不行,甚至還不顧龍體,親自教導了小皇後半日,只差日後有了正常皇孫之後,為皇孫留下的班底都未雨綢缪,準備了一二。

當然,之後太傅也早早去了,而小殿下雖然定下了親事,可卻壓根沒能成事,自然也生不出什麽皇孫,時候久了,原本該仗着外孫把持朝政的顧國丈實在忍不住,只将小殿下也生生鸠殺……那就實在是誰也預料不到的後事了。

說來也是可笑,陛下只如一個再吝啬不過的守財奴一般,牢牢守着自個的皇位,自個最信重的嫡出長子,勇武的瑞王,斯文的信王,不論哪一個兒子都不許沾染分毫,可當他生生的守到了最後一刻,卻是發現這皇位竟是想傳都再尋不着妥善之人,只能趕鴨子上架一般,勉強交給了壓根對皇位無意,也丁點兒不适合繼承帝位的七殿下手裏,甚至最後也并未如願将皇位傳下去,也算是有因有果了,只是卻可惜了一派澄澈的小殿下。

若是日後陛下有靈,也不知會不會後悔?

說來瑣碎,可于惠明心中,卻不過是閃念之間,她回過神,便只又看向蘇公公:“再一者,您若是還顧及着此事将我往外趕,就是當真還未拿我當做自己人了。”

蘇瑾搖搖頭,只無意識般,将剔紅首飾盒在手裏轉動着,思量了許久一般,方才斟酌道:“你年紀小,又未經過事,不知道,對食這事……本就是不對的。”

惠明聽着這話便皺了眉頭:“你情我願,自個樂意就是了,又沒礙着旁人,宮裏許多人都是如此,有什麽不對?”

“便是如此了,你因在宮中,聽多了才不以為意,實際上……不該如此。”蘇瑾的嘴角微微帶着幾分苦澀,卻還是對惠明解釋的格外認真:“男娶女嫁,才是常理,我…是閹人,已算不得男……”

“蘇公公!”

惠明卻聽不得蘇公公的這般言語,她猛地開口,打斷了他的自輕自賤,聲音嚴肅:“我不是第一日進宮,也不是第一日認識公公,您說這樣的話,不光是看輕了您自己,更是看輕了我。”

月光之下,惠明的眸子卻亮的好似漫天星辰:“蘇公公傾慕我,”說到這,惠明的聲音輕了下來,聲音平淡,卻又說的天經地義:“我也喜歡蘇公公,就是這麽簡單,與旁的無幹。”

“惠明……”分明是這樣尋常的一句話,可蘇瑾卻只覺彷佛被溫和浸泡一般,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熨貼,再開口時,聲音都不知為何帶了幾分哽咽。

察覺到自己的失态,蘇瑾頓了頓,側過身,微微沉了口氣,才又能重新開口道:“宮中有對食的宮女,也多是因着種種緣故,自知出宮無望,難忍一生孤苦,才會尋了內監聊以安慰。”

這話倒的确是真的,惠明沉默下來,便又聽得蘇瑾繼續道:“可惠明你不同,你能出宮,你日後,并不需做這般的下下之舉,你的日子還長久的很,如今輕易便認下了我,日後,要後悔的……”

說罷,看着惠明聞言張口,似要反駁,蘇瑾便有搖頭,示意繼續聽他說完。

“其實,我暗中傾慕你許久。”蘇瑾擡眸極快的瞧了她一眼,便又側過身去,聲音沉沉:“我當真已忍了許久,此刻未曾開始,我還能想着不論如何,只叫你安平喜樂,可此刻我若是答應了,日後,即便你後悔了,即便你厭我恨我,終日郁郁,我也不會容你離去,我會不計手段,哪怕強逼禁锢,也要留你在我身邊。”

唯一的一次,蘇公公在她面前露出了這樣的陰鸷之色來,而且,還并不是旁人,就是當真明明白白的對着她。

可惠明卻發現自己丁點兒未覺慌亂害怕,甚至于,這樣過分的話語,她聽了反而隐隐生出了些喜意?

惠明拍了拍自個的面頰,并未掩飾的在面上露出了些微微的笑意來:“上次我便與蘇公公說了,我不會後悔的。”

蘇瑾手裏的首飾盒握的更緊了些,又談起了舊話:“你如今年紀小……”

“十五,來年便十六,可不小了!”惠明打斷了他:“我家中妹子,比我還小了一年多,如今親事都已定下了。”

蘇瑾又擡了擡眸:“你妹妹是在宮外,又與你不同,你十歲進宮,日日所聽所見,皆是些井底之言,又未曾經過事,這般長大,歲數雖長,心智卻并不算大。”

這是哪裏來的歪理!

惠明瞪大了眼睛,可她又不能與蘇公公說出她重活一世的事,這會兒思來想去,一時間竟是也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蘇瑾看着惠明這會兒的面色,饒是他滿腹心事,也禁不住的露出幾分溫柔的笑意來,他上前一步,将手裏的剔紅首飾盒交到了惠明的手裏,聲音溫柔:“我原本想着,你出了宮,再等兩年,若是兩年之後,你還瞧的上我這閹人,我自然應你,卻不曾想……”

說着,蘇瑾想到惠明見了家人之後的憂愁之色,便只含糊略過了這個話頭,只繼續道:“你卻并不願出宮。”說到這,蘇瑾到底還是不死心一般,又勸了一句:“其實,只要你願意,即便不回家也無妨,我自會将你處處安置妥當,令你富足一世,無人欺辱……”

聽見蘇公公到了這個時候竟還“賊心不死”,惠明瞪了蘇瑾一眼,只盯着他心虛的咽下了之後的話頭,方才冷哼一聲:“我還要留在宮裏照顧七殿下,公公還是趁早別想着怎麽送我出去了!”

“七殿下……”惠明不知為何,與七殿下格外相得的事,蘇瑾自然是知道的,以前便也罷了,只是最近,他眼看着陛下漸漸對兩王都越發失望,九殿下的身子又實在不成,心下自然也對七殿下隐隐生出些旁的念頭,只是如今形勢不明,他猶豫一瞬,卻也并未多言。

“總之,出宮,是決計不可能了。”惠明見蘇公公沉默,便又繼續道:“既然蘇公公這麽說,咱們就還按着兩年來,兩年之後,我十八,再怎麽也不能說我不懂事,到了那時,可沒今日這麽簡單,蘇公公你非得大宴賓客,三媒六聘的與我正經對……不對,”惠明頓了頓,連對食不說了,徑直改口道:“與我結為正經夫妻才罷!”

擲地有聲的說了這話,惠明的面上也漲的通紅,她抓了首飾盒,也不等蘇公公反應,只這般利落的将事定了下來,便幹脆的轉身進了自個屋內。

進了東槅間,惠明才撫着胸口平複了一下呼吸,想着方才蘇公公說出的話,她在妝匣前坐下,忍不住的便又微微彎了嘴角。

蘇公公其實在上一回,與她定下兩年這個時間的時候,話頭中便已隐隐露出過這個意思,只是那時她滿心只記挂蘇公公的性命安危,只想着兩年後的瑞王之亂,一時間竟是未曾多想。

誰曾想到,蘇公公竟還存着這般顧忌呢?

想到這,惠明又暗暗好笑,說什麽日後不計手段,強逼與她,蘇公公若當真是這樣的人,哪裏還輪得到現在,早在上一輩子就已逼她對食了!何必到了現在,還拿着這話來“提醒”她?

不過也罷了,惠明低頭在指間轉動着這粉嫩的珍珠,心下卻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與蘇公公原本就是奔着一輩子去的,她已然等了這麽久,也不差這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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